“当我睁开眼,人贩子说我已经被卖到了中国”,被下药拐卖的缅甸女性 Fan 回忆道,等待她的命运只有两种——要么付钱赎身,要么被人买走。
41 岁的柬埔寨女性 Chan 则被一辆嘟嘟车带离家乡,搭上前往中国的飞机。Chan 的亲戚说,嫁到中国可以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并把她介绍给一对陌生男女。对方为 Chan 办理了出国手续,分文未取,但从始至终,这一男一女都没有露出过面容。事态在 Chan 飞抵中国后急转直下,接机的两名男子没收了 Chan 的护照,并把她卖给一位中国男性。尽管 Chan 不同意这段婚姻、也拒绝与所谓的“丈夫”发生性关系,“丈夫”的哥哥(或弟弟,原文 brother)还是逼迫她进行了这一切。
Chan 后来发现,在她被卖入的村子里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的柬埔寨女性,她们大多来自柬埔寨东南部与越南接壤的磅湛省。
在被贩卖到海外结婚的柬埔寨妇女中,中国是最普遍的目的地,非政府组织“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全球倡议”(GI-TOC)调研指。端传媒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以“拐卖妇女”为关键词搜集到 2018-2024 年间 488 篇刑事判决书,多达 1031 位受害女性里,外籍妇女占三分之二,以越南最多,其次是缅甸、柬埔寨,亦有少量来自朝鲜与老挝。
据联合国《2024 年全球人口贩卖报告》,东亚和太平洋地区发现的受害者中,女性约占到八成,强迫婚姻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类。 Fan 和 Chan 的经历即被收录在研究东南亚妇女贩卖的相关报告中。
一家在东南亚帮扶人口贩运受害者的机构对端传媒表示:柬埔寨由于国内债务问题日益严重,大量家庭背负高额债务,令妇女被迫走入跨境婚姻;而缅甸由于长期战乱和毒品问题,当地妇女很容易成为拐卖目标。此外,疫情期间国际航线受阻,此前柬埔寨女性被拐卖至中东做家政女佣的路径受到限制,催生了通过越南走水路进入中国的拐卖新路线。
该机构同时强调,裁判文书网的案例无法显示整体趋势,因为有大量案例未能进入司法程序:“如果她们没有向中国警方报警,或者没有明确指认在中国拐卖她们的犯罪人员,案件立案的可能性极低。”
而这些被拐买到中国的外籍妇女,不但被人贩子限制人身自由,更因语言不通、缺乏有效身份证明等原因,陷入求助无门的境遇。“中国那么大,地理位置搞不清,坐交通工具很多都是需要证件的”,上述受访机构补充道,这都让东南亚女性给外界留下了“好控制”的印象,进一步助长了“生意”。
外籍被拐妇女“售价”更高
据裁判文书网,东南亚女性大多会被拐卖者经边境地区带入中国。云南同越南接壤的文山和红河两大自治州,便是常见的陆运中转地。以柬埔寨女性为例,据“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全球倡议”调研,早在 2016 年前,已有两条柬埔寨妇女被贩运的路线:经越南陆运到中国,或从金边飞到中国;2016 年后,中柬官方加强监管,路线演变为先非法过境到越南、再偷渡到中国,或到越南后再飞往中国。
入境中国后,东南亚女性主要被售卖至安徽、河南、湖南、江西等中部省份。

这条人口贩卖产业链上的人,既包括以介绍工作或婚姻为名,哄骗甚至暴力挟持贩运女性的本国同胞;也有在地理位置、语言文化上更接近,能协助偷渡和转手的边境村民及婚姻介绍所;此外,还有通过贩卖妇女牟利的中国犯罪团伙。
“拐买过程中,犯罪分子通常是与受害者同一国籍的人,因为这样更容易获取信任。”上述受访机构指,外籍被拐妇女数量的增加,说明该国劳工或婚姻移民群体在中国逐渐扩大,同时拐卖网路变得更加成熟。
收买这些妇女的中国家庭,则会借“彩礼”、“好处费”等名头付给人贩子们酬劳。
端传媒通过整理判决书发现,被拐外籍妇女的“售价”比中国被拐妇女显著高出一截,从三五万到十几万不等。来自柬埔寨的 Chan 在 2015 年被售出时,“价格”为 13 万元人民币。

其中一个原因,或是中国被拐妇女里有一定比例的人患精神疾病或智力障碍。一篇基于 1038 份裁判文书分析中国拐卖妇女犯罪特点的研究指出,在 1662 名被拐女性中,超四分之一的受害人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端传媒整理裁判文书网 319 位中国被拐妇女案例时发现,不少存在精神障碍女性的“售价”都在一万元人民币以下,且更容易遭到嫌弃、歧视和多次转卖。
同时,因跨国人口贩卖的犯罪成本更高,且外籍被拐妇女往往会在多个人贩子间转手,标价随之水涨船高。
没钱、语言不通,外籍被拐妇女求助更难
被下药拐卖到中国十天后,来自缅甸的 Fan 被一个中国男人用两千块人民币买下,并被带往一个贫困、偏远的地区。来自柬埔寨的 Chan 则被买入她的家庭没收了护照,并禁止离开房间。尽管她后来渐渐喜欢上了“丈夫”,“婆婆”的虐待依然让她渴望逃离。
而对包括 Chan 在内的所有外籍被拐妇女来说,逃离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裁判文书网上有多位受害者都提到身上没钱、又语言不通对她们求助造成了阻碍。
更困难的是,很多时候警方不会对她们施救。前述在东南亚帮扶人口贩运受害者的机构提到,“同村警察往往以‘家务事’打发了之,妇女必须学著向市一级甚至省一级报警才有可能被接案受理”。此外,她们还要学著利用 Facebook、微信等社交媒体发布自己的状况,向 NGO、本国政府与大使馆求助。
值得注意的是,像 Chan 这样被强制进入婚姻的外籍妇女,往往不会被认为是人口拐卖受害者,而是非法移民。认定的关键,在于她们是否(在一开始是为了获得更好的经济条件来到中国)自愿结婚,而非她们在丈夫手中经历了何种虐待,以及为获得她同意所提供的资讯是否与她所经历的现实不符,“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全球倡议”在调研报告中解释道。
Chan 打给自己在柬埔寨的姐姐(或妹妹,原文为 sister),请对方求助柬埔寨一家反人口贩卖的 NGO 组织,后者给了 Chan 柬埔寨驻上海领事馆的电话,领事告诉 Chan,她必须想办法自己逃到总领事馆。Chan 的邻居——另一个柬埔寨女性偷了丈夫的信用卡,给 Chan 买了一张去上海的车票。Chan 得以逃脱。

为了孩子,一些人选择留下
缅甸女性 Fan 则选择留下。尽管她也想逃回家乡,但“丈夫”的善待,及生育两个孩子的现实,让她放弃了这一念头。
而这也是不少被拐外籍妇女的缩影。一篇相关研究指出,越来越多外籍妇女选择留在中国。出于经济方面的考量,她们并不想回到贫瘠甚至战乱的家乡;另一方面,她们也舍不得和自己的孩子分开。
“我们遇到很多例子就是妈妈本来已经有机会跑回家了,但是因为带不走孩子,又回头。”上述受访机构补充道。因为被拐外籍妇女都没有正式的结婚手续,这给她们造成了一系列连锁问题——没户口、无法就业、不能缴社保。
正因如此,关注这一群体的研究指出,政府和NGO的关注点必须更多地转向内部干预,即消除男性购买外籍新娘的能力,并积极向目前仍在中国境内的受害者提供援助。上述受访机构也建议,须向这些愿意留在中国的外籍妇女提供更多援助,如将其视为普通居民、在中国民政系统中登记、帮她们办理合法居住证件等。
(Fan和Chan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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