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奥斯卡金像奖(第97届)大奖谁属昨日在洛杉矶杜比剧院揭晓,最后是由西恩.贝克(Sean Baker)执导的《艾诺拉》(Anora,港译“阿诺拉”)大获全胜,一举囊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五项大奖。片中新秀麦琪.麦迪逊(Mikey Madison)也惊喜封后,而原本备受看好的女星黛咪.摩尔(Demi Moore)无力以象征事业复兴的作品《惧裂》(The Substance,港译“完美物质”)获得影后。
今届奥斯卡奖被称为近年战况最诡谲的一届,因为《粗犷派建筑师》(The Brutalist)与《璀璨女人梦》(Emilia Pérez,港译“艾美利亚变奏曲”)两部强片都相继面临公关危机,前者使用AI润饰演员口音,后者则因为首位跨性别入围者卡拉.索菲亚.贾斯康(Karla Sofía Gascón)过去口无遮拦的发言被翻出,声势瞬间跌落。如此曲折的选战过程,像极了《秘密会议》(Conclave,港译“教宗选战”)当中的教宗选举,只要被抓到一个小纰漏,就肯定被对手拿来大作文章。
2025开年已不平静,一月遇南加州野火影响,令本届奥斯卡投票时程也受到影响,据称因此投票率较往年低一些。过去具有高度参考价值的各个会外奖也都出现不统一结果,使得大家普遍认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谁会胜出。不过尽管如此,描写美国脱衣舞娘与俄国富二代荒唐之恋的《艾诺拉》还是一早就获得看好,成为赢家绝非爆冷。只不过无论是谁有争议,又或者是谁得奖,在当今国际局势陷入乱局之时,好像都不再这么重要。
这个国家云集中产阶级的影艺学院,满场掌声赞扬一部描写一文不值的美国妓女如何识穿俄罗斯特权土豪如何粗暴荒谬的独立电影。

Part 1 如何与川普新闻抢眼球
Intro、Part1 文 / 翁煌德(台湾影评人,专职策展、评论与采访,冲绳环太平洋国际电影节策展人。)
相信奥斯卡奖组织者一开始便很清楚,要是川普(Donald Trump)当选总统,那整个奖季都可能受到影响,因为作为一个作风浮夸的富豪与前实境秀主持人,川普深知如何掌握媒体。他的新闻尽管会被列在政治版面,但娱乐价值却不亚于娱乐新闻,甚至更加引人入胜。
就在奥斯卡奖典礼之前,川普、副总统范斯(JD Vance)、特斯拉创办人马斯克(Elon Musk)果真占据各大新闻版面,各种惊人之语与离奇作为传遍网路媒体。
这种情势底下,奥斯卡作为一年一度的国际娱乐盛宴,究竟如何与之抗衡?尤其就在奥斯卡奖前两日,演员出身的乌克兰总统泽伦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与川普和范斯在白宫会面,三人唇枪舌战,现场直击画面传遍全球,应证了当下现实政治似乎比电影更精彩的事实。
在川普时代来临之前,奥斯卡奖大概不曾想到自己得跟总统抢版面。既然抢不赢,那直接去“蹭”川普总可以了吧?
直接翻拍自川普早期发迹史的《狂人法则》(The Apprentice,港译“飞黄腾达”)原本可能会是今届奥斯卡亮点之作,据称川普原本对此呈现感到不满,但最后他显然是为了避免自己大动作批评反而带动该片的流量与关注度,后来全然不提,果然《狂人法则》票房惨遭滑铁卢,提名亦不如预期。
有趣的是,川普曾称自己最喜欢的电影是《大国民》(Citizen Kane,1941)。当时奥森.威尔斯(Orson Welles)以此片讽刺传媒大亨威廉.伦道夫.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结果因此面临封杀命运,但却也让命运多舛的《大国民》成为传奇。有了前车之鉴,相信川普因此早知道该如何应对。
奥斯卡的DEI规则与川普背道而驰
很多美国人民根本不在意这些大明星的见解,对非常多美国人来说,川普才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而坐拥豪宅名车、拍片颂扬平等多元价值的明星,反而才是不食人间烟火。
奥斯卡奖/影艺学院作为产业领头羊的存在,近年带头推动“多样性、公平性和包容性”(DEI)规则,希望入围作品都有尽好“社会责任”,但这偏偏与川普政府的立场背道而驰。而他当然也逮到机会,指控正是因为左派当道、政治正确捆绑了好莱坞,才让当代电影不如以往。
川普甚至声称要指派梅尔.吉勃逊(Mel Gibson)、席维斯.史特龙(Sylvester Stallone)、强.沃特三位好莱坞老牌明星担任他的特使,重振好莱坞。尽管是作秀,但这其实符合他的一概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的精神,对他而言,过去1980、1990年代的硬汉电影才符合他心目中所谓的美国精神。
但针对川普的质疑与指控,好莱坞又能如何是好?即便乔治.克隆尼(George Clooney)等群星出来反对川普上任,最后都成了打水漂,美国人民根本不在意这些大明星的见解,对非常多美国人来说,川普才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而坐拥豪宅名车、拍片颂扬平等多元价值的明星,反而才是不食人间烟火。

力挺巴勒斯坦人民居住权的《No Other Land》脱颖而出,该片去年在柏林影展获奖时造成德国政坛震动,激起了影展被政治干预的探讨。但影艺学院的选民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授予之最佳纪录片殊荣。
影艺学院或许也知道这些困题所在,在这个必须转型、或者重新省思未来的时期,将关注少数族裔或性少数族群等命题作为主轴,在某些层面已经偏离观众所向。在今届奥斯卡,影艺学院刻意把007电影颁出来致敬,尽管一方面也是为了荣耀获得艾文.托柏纪念奖的制片人芭芭拉.布罗科利 (Barbara Broccoli),但这个选择确实有种希望唤起老影迷的意图,而找来韩团出身的LISA等人献唱,也是冀望能与新观众对话。
另一方面,影艺学院早已预料今届入围最佳原创歌曲的作品,皆非热门歌曲,故删除入围歌曲献唱的传统。这些有些激进的改革,都透露了影艺学院对于今年收视率的高度焦虑,毕竟奥斯卡奖每个广告时段都极为昂贵,若上去表演的不是巨星,就可能有著流失观众的风险。
换言之,奥斯卡奖作为一场秀,它已经倾尽全力希望留住观众。在近三年来,尽管奥斯卡奖的收视率算是稳步上升,但今届并无《芭比》(Barbie)与《奥本海默》(Oppenheimer)这般现象级之作撑场,因此只能从表演节目下手,招来新观众投入。
但能控制表演节目,不代表奥斯卡奖能够控制奖项谁属。影艺学院近十年来为了去除“奥斯卡好白”等过於单一的印象,刻意增加会员国籍、种族的多元性,大量外国会员的涌入,却也导致奥斯卡奖逐渐改变了过去亲犹的倾向。
原本被认为颇具竞争力的《九月五日》(September 5)以新闻记者观点,描述1972年慕尼黑奥运时,以色列运动员遭到巴勒斯坦恐怖分子狭持与绑架的过程。尽管制作品质优良,但作品却不过又是一部把巴勒斯坦人给“非人化”的作品,不仅他们的终极诉求与苦衷并无描写,连面孔都不配出现。
在以色列-哈玛斯战争与2024年10月开始之后,题材敏感的《九月五日》声势大减,最后仅获得一项最佳原创剧本奖提名,但若是在十年前的选民结构,其成绩有可能会更为突出。

如何对抗“俄罗斯人”
入围纪录片奖的《政变配乐》于当今亦意义非凡。这部片正是透过历史事件回顾,厉声指控当时的美国政府如何为了达成手段,不惜用计弄死不听话的他国领袖。在不按牌理出牌的川普上任后,全球观众都可借镜。
出人意表的是,一部强烈力挺巴勒斯坦人民居住权的《你的国,我的家》(No Other Land,港译“家不成家—我生于巴勒斯坦”)最后脱颖而出,该片去年稍早时候在柏林影展获奖时便造成德国政坛震动,影响持续至今,激起了影展被政治干预的探讨。但影艺学院的选民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授予之最佳纪录片殊荣,亲巴色彩浓厚,令人大叹过于犹太霸权的奥斯卡已经不再,因为同情巴勒斯坦而惨遭非议的演员凡妮莎.蕾格烈芙(Vanessa Redgrave)看见此一光景,大概也会百感交集。
不过从亲以、亲犹到倾向巴勒斯坦,奥斯卡奖的立场也许符合国际普遍的人道价值观,但也可能相对远离了美国政府的利益与美国人的立场。后续是否会造成任何冲击,甚至影响未来赞助商意愿等等,也值得后续观察。
其实今届奥斯卡还有一部片传递了有趣的讯息,但却不容易被注意到,那就是同样入围纪录片奖的《政变配乐》(Soundtrack to a Coup d’Etat)。
该片聚焦探讨1950年代与1960年代的非洲独立潮,并描写了刚果民主共和国独立运动领导人卢蒙巴(Patrice Lumumba)如何在美国设计之下亡命。当年美国特务竟假借派音乐人路易.阿姆斯壮(Louis Armstrong)前往交流作为掩护,主导了谋杀卢蒙巴的行动,只因为美国人认为卢蒙巴的立场有可能倾向苏联。
《你的国,我的家》的胜利固然有强烈且重要的象征性,但《政变配乐》放在当今亦有非凡意义。这部片正是透过这个历史事件的回顾,厉声指控当时的美国政府如何为了达成手段,不惜用计弄死不听话的他国领袖。在不按牌理出牌的川普上任后,全球观众都可借镜。
不过该片现在看来却又稍嫌不合时宜了,因为川普主导下的美国与片中反对立场的苏联/俄罗斯,现在看起来却是称兄道弟,对照起来,简直讽刺至极。
这时候就要忍不住称赞典礼主持人柯南.欧布莱恩(Conan O'Brien)的段子了。

奥斯卡奖随著国际会员引进而产生质变,美国观众在价值观取向上也产生了剧烈的改变。整体环境改变甚巨,如此一来,美国电影未来该走向何方呢?《艾诺拉》似乎是影艺学院目前暂时的答案。
当《艾诺拉》已经获得最佳原创剧本与剪辑奖两奖时,柯南.欧布莱恩在台上打趣道:“我想美国人民很高兴他们终于看到有一个人挺身对抗一个强大的俄罗斯人了。”
奥斯卡奖随著国际会员引进而产生质变,美国观众在价值观取向上也产生了剧烈的改变(更多人支持川普所代表的保守派阵营)。整体环境改变甚巨,如此一来,美国电影未来该走向何方呢?
《艾诺拉》似乎是影艺学院目前暂时的答案。该片因为不聘请亲密指导而曾陷入争议,这种不以政治正确为创作主轴,完全跳脱好莱坞既定框架的古典独立制作模式,似乎才有机会做出耳目一新的电影。
从这个角度来看,历史似乎在重演,我们仿佛回到了1960、70年代,片厂衰微,而低成本独立制作《逍遥骑士》(Easy Ride,1969,港译“迷幻车手”)成为显学的新好莱坞时代。《艾诺拉》的胜利,或许揭示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但这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呢?就端看每个人在乎的是什么了。

Part 2 独立电影得奖:连Deep Seek都猜中!
Part2 文 / 贾选凝(影评人。先居北京,参与电影教育、评审及策展。曾任华语电影传媒大奖、平遥国际电影展“迷影选择荣誉”、高雄电影节国际短片竞赛评审。)
不过,相比在坎城和奥斯卡获得的掌声和高度肯定,华语观众似乎对《阿诺拉》好感很低。该片在豆瓣只有6.8分,很多人批评电影肤浅、剥削女性、男性凝视、迎合白左政治正确,只是一个“霸道总裁爱上我”之后幻灭的俗套闹剧。
去年是好莱坞电影的小年,有些媒体甚至称之为“票房灾难年”,2023年编剧工会和演员工会的双重罢工导致2024年片量锐减,这从第97届奥斯卡的提名名单就能看出来。能掀起现象级热潮又符合奥斯卡审美的大制作(像《奥本海默》那种电影)缺位之下,已在坎城斩获金棕榈大奖的《阿诺拉》,这次成为了奥斯卡的宠儿。
其实《阿诺拉》本就是今年得奖呼声最高的一部,它在整个颁奖季表现都很好,接连获得了评论家选择奖、制片人工会奖(PGA)和导演工会奖(DGA),唯一能和它竞争的也只有拿到演员工会奖的《教宗选战》。相比后者那种四平八稳、全方位挑不出问题的老派艺术片,前者的新鲜面目更被看好。就连颁奖礼前Deep Seek给出的预测都认为最佳影片会颁给《阿诺拉》,理由是奥斯卡更倾向于认可这种“兼具艺术性与社会议题的作品”(一句题外话:Deep Seek除了最佳女主角没猜中,其他几个大奖预测全部正确。)
《阿诺拉》横扫奥斯卡是独立电影的胜利,也是美国独立片商NEON二度将其发行的金棕榈作品转化为奥斯卡赢家。五年前,NEON就帮《上流寄生族》(Parasite,2019,台译“寄生上流”)打入北美市场并成功问鼎奥斯卡。虽然不像A24那么出名,但NEON收购的电影自2019年起一直包揽金棕榈。这家片商团队小、风格灵活,擅长将文艺片带入大众视野,不回避暴力、挑衅和限制级题材,青睐有挑战力和开创性的作品。《阿诺拉》再次证明了其选片眼光独到。
不过,相比在坎城获得的经久掌声、一致好评和高度肯定,华语观众似乎对《阿诺拉》好感很低。该片在大陆豆瓣只有6.8分,很多人批评电影肤浅、剥削女性、男性凝视、迎合白左的政治正确,只是一个“霸道总裁爱上我”之后幻灭的俗套闹剧。那为什么这届奥斯卡的学院会员也喜欢它?其实他们大概和坎城评审的想法差不多,认为这是一部“以挑衅的姿态揭示了全球化时代的阶级寓言”。

《阿诺拉》是非常工整的好莱坞三幕剧结构,对白处处暗藏揶揄和机锋。虽然台词密集过载,却没有一句话多余。
《阿诺拉》想讲的不是救风尘,而是阶级矛盾,是上层和底层之间的鸿沟,它就像一部荒诞戏谑的北美版《上流寄生族》。乌鸦不能变凤凰的故事当然不是非要用性工作者的设定,这只是导演Sean Baker希望消除“围绕性工作的耻辱感”的个人志趣。但不得不说这个设定很成功地让北美评论人透过对比,更认定了该片的好。比如《综艺》(Variety)认为《阿诺拉》和《风月俏佳人》(Pretty Woman,1990,台译“麻雀变凤凰”)一比较高下立见,专注评论独立电影的IndieWire更把该片“抬咖”到和费里尼的《花街春梦》(Le notti di Cabiria,1957,台译“卡比莉亚之夜”)放在一起讨论。评论一致认为《阿诺拉》兼具娱乐性和思想性,具有颠覆性的力量。
我个人对《阿诺拉》的观感主要是剧本写得实在太好了,非常工整的好莱坞三幕剧结构里,对白处处暗藏揶揄和机锋。比如Anora第一次去富二代家时,两人上楼前的对话就暗示了她的“阶级跃升”。第二幕的寻夫尤其精彩,三个打工人从敌人变成合作关系,一起满世界奔波找人,叙事的转折丝滑,而且虽然台词密集过载,却没有一句话多余,能拿下最佳原创剧本奖绝对实至名归。
奥斯卡对B级片有偏见
Sean Baker上台领奖时再次苦口婆心:呼吁电影人继续为大银幕制作电影,因在日渐分化的世界里,人们聚在戏院看一部电影时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安静、一起沉默的感受是弥足珍贵的。
而最终奥斯卡把大奖都颁给它,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学院偏爱有潜力的独立电影导演。2020年赵婷的《游牧人生》(Nomadland,港译“浪迹天地”)也是同时拿下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奥斯卡过往也曾时不时就爆冷把最佳影片颁给1000万美元预算以下的独立制作,比如2021年《心之旋律》(CODA,台译“乐动心旋律”)、2016年《月亮喜欢蓝》(Moonlight,台译“月光下的蓝色男孩”)。
Sean Baker十年前就以一部iPhone 5S拍出的《夜晚还年轻》(Tangerine,2015)入围了辛丹斯电影节,独立精神和对电影本身的热爱,也是他的鲜明特质。他上台领这届最佳导演奖时又重复了一次在坎城领奖时的苦口婆心:呼吁电影人都继续为大银幕制作电影。因为在日渐分化的世界里,人们聚在戏院看一部电影时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安静、一起沉默的感受是弥足珍贵的。独立电影如今在大银幕上愈加式微,但这种来自创作者的诚恳还是让人动容。毕竟影展也好奥斯卡也好,它们存在的意义也是因为还有很多人爱电影。

今年唯一称得上爆冷的应是《完美物质》于最佳女主角也落败,原因之一应在于奥斯卡一向对B级片有偏见。这和好莱坞的传统审美有关,恐怖类型片很难博得学院会员好感。
今年唯一称得上爆冷的大奖,应该只有最佳女主角也花落《阿诺拉》而不是《完美物质》。其实我们很难评价为了角色苦练电臀舞的Mikey Madison和为了角色牺牲形象的Demi Moore谁为表演付出更多。不过《完美物质》落败,应该原因之一在于奥斯卡一向对B级片有偏见。这和好莱坞的传统审美有关,恐怖类型片是很难博得学院会员好感的。《综艺》就有提到,有些参与投票的会员明确表示自己讨厌该片,而且也看不出Demi Moore究竟什么地方突破了她自己。客观而言,《阿诺拉》的Mikey Madison也有给到超越剧本的表演,比如结尾那场戏,剧本上写她只要哭了就可以,但电影里她的临场发挥明显更有层次。
这一届的其他奖项,像最佳男主角男配角、最佳改编剧本,因为都和前哨战完全重合,所以几乎不存在争议。有英文评论提到《尼克男孩》(Nickel Boys)如果入围了最佳导演奖可能还略有讨论空间。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今年的奥斯卡在延续近年对女性议题、性少数群体、少数族裔问题的全方位关注之同时,大概也是最国际化的一年。《璀璨女人梦》和《我依然在此》(I’m Still Here)在入围最佳国际影片的同时,也都入围了最佳影片和其他重量级奖项。
Part 3 政治正确左翼主题下的右翼变脸把戏
Part 3 文 / 红眼(香港作家,影评人。《艺文青》总编辑。近著有电影专书《影迷你的眼—— 春风.无花.梁朝伟》,长篇小说《红楼阁记》连载中。)
比起每年都千篇一律的沉闷颁奖典礼,今届奥斯卡赛果公布前跟不同影迷与编辑朋友热烈讨论《阿诺拉》是否过誉,甚至是否一部烂片的争论,反而更为有趣。而且这个争论是非常理性的,讨厌《阿诺拉》的人其实知道它被拥戴的原因,因为它是独立电影啊,它平民视角、演绎了阶级冲突啊,它还打破荷里活商业电影框架啊;而喜欢《阿诺拉》的人同样很清楚它被鄙视的原因,因为它消费妓女啊,它种族主义啊,它不就康城金棕榈八点档而已嘛。

这没钱拍大制作的穷家伙,居然拍到一部讽刺俄罗斯土豪的高端幽默电影,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被选为年度电影的作品是《阿诺拉》,而不是更露骨、更淫秽,把丢出这枚硬币背后的阴险诉说出来的《粗犷派建筑师》。
虽然是有一点替失落影后的 Demi Moore 感到可惜,也认为赢了最佳女配角的 Zoe Saldana 应该竞逐最佳女主角才对,但正如刚才所说,尽管无法接受今届年度电影是一部自己看到中途会觉得不耐烦到想要离场的电影,但我可以理解 Mikey Madison 受到万千宠爱的原因,特别是看完《粗犷派建筑师》之后,我尝试找出另一个解读《阿诺拉》的方式。
《粗犷派建筑师》是一部接近四小时的史诗式电影,罕有的中场休息之后,Adrien Brody 饰演的犹太建筑师 Laszlo Toth 终于跟失散的妻子久别重逢,他的金主——Guy Pearce 饰演的富商没放过这个一尽地主之谊的机会,邀请两人一起聚餐,顺道替她洗尘。席上富商开了个玩笑,朝 Laszlo 丢了一枚硬币,叫他俯身把钱(那当然是美元)捡起来,然后说:“真好,你替我省了一块。”暗示他是主人,你是我的食客,穿我的、吃我的,要在妻子面前奚落这个富有才华的建筑师。富商自然觉得自己是风趣极了,很会玩高端幽默,寄人篱下的 Laszlo 假装不懂,妻子看在眼里则什么都懂,早已怒火中烧。在我心目中,《阿诺拉》就是那枚丢向一名登堂入室的伟大艺术家的硬币。用钱捧红了你,就可以用钱丢你。
当 Sean Baker 捧著奖状在台上高呼独立电影万岁的时候,我一直想起 Adrien Brody 离开餐桌捡硬币的那一幕。奥斯卡颁奖典礼本身就是一场豪门宴,台下正是美国最富裕、最地位显赫的特权巨星们。这个非同凡响、摆脱主流的独立电影导演——对他们来说,是这个没钱拍大制作的穷家伙,居然拍到一部讽刺俄罗斯土豪,把愚蠢的人描写得那么露骨,风趣极了的高端幽默电影,这就可以理解到为什么被他们选为年度电影的作品是《阿诺拉》这枚硬币,而不是在某种意义上更露骨、更淫秽,把丢出这枚硬币背后的阴险诉说出来的《粗犷派建筑师》。

伟大说法背后:我是金主
比起《粗犷派建筑师》这部刻意留白,让资本主义的恶意显得欲盖弥彰的美国黑历史电影,电影海报上倒转展示的自由神像更概括了这一整年——迈向特朗普 2.0 时代的电影思潮。反转的美国精神象征,标志著一场令艺术家迷途堕落的美国梦,也暗示了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倒错的骗局。
比起《粗犷派建筑师》这一部刻意留白,让那股资本主义的恶意显得欲盖弥彰的美国黑历史电影,电影海报上那座倒转展示的自由神像,或者更概括了这一整年——迈向特朗普 2.0 时代的电影思潮。反转的美国精神象征,当然标志著一场令艺术家迷途堕落的美国梦,也暗示了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倒错的骗局。譬如说,藏在《璀璨女人梦》这个“歌颂”变性人重夺身体自主的政治正确左翼主题之下,它却正好就上演了右翼资本阶级的变脸把戏。
故事里,虽然 Karla Sofia Gascon 饰演的黑帮头目 Manitas 不惜代价做整形手术,口口声声变性是他的心愿,但观众很快就会发现,他的真正目的并不是纯粹做一个女人,电影也不是关于所谓的性/别认同,这位墨西哥毒枭只不过是发财立品,然后买一个新的身份。他只是想买赎罪券,买一个慈善家的名份,做个好人先于做个女人。
但毒枭洗心革面甚至自我去势,变(性)成为大慈善家的“女人梦”背后,她仍然恃著丰厚的既有资本展示其淫秽与阴险的一面,他要抢回自己的孩子,要将自己的前妻以至唯一知悉变性秘密的律师留在身边,美其名做我闺密,其实像极了为满足自己梦想而接济 Laszlo 的富商。我是金主,你们都吃我的、穿我的。用金钱买起、掌控自己的性别和身体只是一个伟大的说法,能够控制你们拥有多少人身自由,那才是他真正意淫的高潮。

无论是 1950 年代的美国富商,今日美国电影男女左右通杀的墨西哥毒枭,还是今日再次掌权的政治狂人特朗普,都流露著一派资本家的嫖客心态。他们没有想去拯救任何人,只是抛出硬币,然后嫖了他们,强暴了他们。大资本家强暴了 Laszlo,大毒枭把他的妻儿带回墨西哥强暴,犹如特朗普强暴了乌克兰。然后这个国家云集中产阶级的影艺学院,却满场掌声赞扬一部描写一文不值的美国妓女如何识穿俄罗斯特权土豪如何粗暴荒谬的独立电影。
这种叫人难堪的吊诡性,不亚于《完美物质》明明是女性导演想要讽刺资本社会、电影圈里的男性凝视,结果电影本身——包括在颁奖典礼上扮演邦女郎,展示撩人的招牌咬唇动作的女主角Margaret Qualley,不就同样都在服务男性凝视?
仿佛懂得倒立行走的人
这种叫人难堪的吊诡性,不亚于《完美物质》明明是女性导演想要讽刺资本社会、电影圈子里的男性凝视,结果电影本身——包括在颁奖典礼上扮演邦女郎,展示撩人的招牌咬唇动作的女主角 Margaret Qualley,不就同样都在服务男性凝视,在他们的意淫之中诱人地俯身捡起地上那枚硬币?
Laszlo 当然明白不过,如果不捡,金主将会舍你而去。或者你在这个充斥资本阶级的电影圈子里就会混不下去,甚至会不欢而散,被人批评丢脸不得体。看颁奖典礼前夕特朗普与泽连斯基的会谈就知道了,美国右翼——那些最熟悉西方电影的社会精英们,常嘲笑演员出生的泽连斯基并不是做总统的材料,但至少他表明了自己不是健美操尤物,他是一个选择不去捡那枚硬币的演员。被富商强暴多年的建筑师最后深深不忿地跟妻子说,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但我们别无选择。泽连斯基却展现了另一种粗犷派的器度。他的表现可能比《狂人法则》饰演特朗普的 Sebastien Stan 更出色,但影艺学院当然不会给他一个奥斯卡影帝提名。

而在这个上下翻转的美国电影版图里,都有一些特立独行,仿佛懂得倒立行走的人。恭喜即将成为第三个孩子的父亲的 Kieran Culkin。《深痛导赏团》(A Real Pain,台译“跳痛之旅”)仿佛给了沉浸在自觉肩负救济大任,好像要下一盘很大的棋的那些中产嫖客富商明星们很清脆的一巴掌,你们没有。你们只是走过别人家门,放了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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