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室雅人和
阿金见到客人来访,还是延续家乡的老习惯,拿出干菊花,和甘草、冰糖一起泡茶,说“我们福建人,客人来了第一时间就是泡茶。”
他的旅社座落在纽约华人的大本营法拉盛(Flushing),有三间小屋,一个公用厨房,锅碗瓢盆备齐,油盐酱醋管用,小冰箱里则塞满他做的特色小吃鱼丸。在冰箱的上方,有房客们买的肯塔基州波旁酒,也有他自己的茉莉、菊花与金骏眉。
旅社虽然简陋,但也是阿金勉力经营的小场所。在大雪纷飞的一天,他还在挥春纸上,用毛笔写下“室雅人和”的横幅,贴在走廊的墙顶。
房客们上完夜班以后,有时也会围拢在写著“祝室友们健康发达”的厨房,一边聚餐一边聊天,“我最怕的就是寂寞,”阿金说。
阿金和他的房客们,都是近一两年来从中国“走线”来到美国的新移民,他们大多为单身男性,在餐饮、装修等高劳力的行业打工。在阿金这里睡一晚,大约是15美元。
最小的一位房客今年16岁,与父亲走线到美国后,已经在纽约当地的公立学校上学,他的父亲是送货司机,睡在自己的二手车里,一个月回旅社两次,回来时会拿出10美元给阿金,说是洗澡的费用,阿金通常不收,平常则帮忙照顾这位少年,“他不可怜,他跟著我可开心了。”
但特朗普(川普)的第二任期可能改变一切。1月20日,特朗普在上任当天发布上百项行政令,多条意在大幅打击无证移民:例如,取消临时身分及无证移民在美国出生的子女公民权(birthright citizenship);终止边境地带“抓了又放”(catch and release)的宽松措施(通常,非法入境者在边境被拘捕时,如果他们声称要寻求庇护,就会被临时释放),然后在美国等待移民法庭的听证结果,这也导致近年来走线客非法进入美国时,往往主动向美国的联邦执法机构自首;恢复“留在墨西哥”(Remain in Mexico)政策,使得美墨边境的庇护申请者,必须回到墨西哥,等候美国移民法院的审核结果,而非先进入美国。
在特朗普获选后,阿金和室友们也议论纷纷,讨论他们即将在他执政下未卜的命运。彼时,他们都已经拿到工卡(EAD),正在等待庇护案件的开庭。
特朗普就职当日,由于大多数有关无证移民的行政令,针对的都是边境的防堵措施,从而增加移民非法入境美国的难度。对于已经在美国的走线客,若他们没有孩子,会关心子女公民权的存废,而更多的时候,用阿金的话来说,特朗普所承诺的“大规模驱逐”(Mass Deportation),给他们带来了心理上的“一团阴影”。
而之后不到一日,特朗普新政府发表的又一份针对无证移民的声明,又更加剧了他们的不安。新声明下令,联邦移民执法机构可善用“常理”(common sense),在进入教堂和学校等敏感地点及其周边时,直接逮捕无证罪犯。虽然这份申明中,说的是逮捕“非法进入美国的外国罪犯(criminal aliens)”,但没有犯罪纪录的阿金和他的房客们,听到“能去教会抓人,”也不由开始恐惧:“我们都不敢去教会了。”
这几日,他们更长待在这间旅社当中。除了购买生活的必须用品,阿金也不再出门。而那位16岁的少年,则还是照常上学。
2. 风声鹤唳
走线客刘峰记得他第一次去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也就是摩门教时,听说可以“领圣餐、喝圣水”,他那时没吃饭,没喝水,正在幻想一顿免费的午餐,但是,他说,谁知道“圣餐”是一“小拗拗”、指甲盖那么大的面包,而“圣水”比医院的尿杯还要小。
在这之后,为了一张“受洗证”来申请庇护,他每周都要去一次教会,尽管他说“自己不信这玩意儿,”但是在教会时,他也不至于睡觉、刷手机,“要有基本的素质。”
牧师讲道时,他会认真听讲,唱圣诗时,他也会跟著唱。他本来约好了要和朋友这周日一起上教会,但是在特朗普的新令之下,他也在徬徨犹豫,一会儿说去一会儿又没有了准头,最后,他让朋友前一日联系他再来定夺,“也许只是在外围看一看,也许就不出门了。”
在去年3月,刘峰几经辗转,最终由墨西哥“翻墙”进入美国。因为边境地带“抓了又放”的措施,使他也和当时其他的新移民一样,选择在美国的边境,向移民和海关执法局(ICE)自首,被拘留了两晚后,他拿著释放纸和一本中国护照飞往纽约。
离阿金不远的另一处旅社,便是刘峰的住处。“我们房间有个奇人,”他说,呼噜打得震天,两只手机在夜里乓乓地响,也不静音。他每一个月都来住几天,问就是“来办点事”,再问,便是“上次的事还没办好。”
后来刘峰才知道,在这间“苍蝇、老鼠、蟑螂、蚊子”都有的旅社的房间,他的室友是来考美国的驾照,而且已经连续考了16次。他的室友已经在美国20年,却依然“黑”在这里,也就是说,他没有工卡、庇护申请和任何的身分。“连他都不担心,我还担心什么,”在几天前拿到工卡、也正在申请庇护的刘峰说道。
通常,庇护申请需经过“小庭”和“大庭”庭审,小庭如初步听证会,确认申请人及案件的基本信息,并设定“大庭”的日期,而“大庭”则对案件作出裁决。由于移民法庭的积压案件非常多,小庭及大庭的时间安排通常需要数年。刘峰的小庭设在今年的6月底,而大庭何时开庭还尚不可知。和其他的走线客一样,在等待案件审理的过程中,他不慌不忙,“该干嘛干嘛”,而尽管辛劳工作,但由于心情畅快,反而长上了不少的肉。
然而,随著特朗普就任,“大规模驱逐”计划启动,微信、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ICE来了”的消息也在美国华人的社区中疯传,尽管有的仅仅只是讹传,但这些都不免使得整个移民社群都风声鹤唳,也已经有部分走线客像阿金一样,开始窝在家躲风头。刘峰虽说,“不能总在家待著,总要出去赚钱,不然吃什么,”但他也坦承,尽管“嘴上很硬,但心里还是发慌。”
对于刘峰,最主要的是,“大规模驱逐”计划执行的对象并不明确。尽管特朗普曾多次强调,犯罪移民将是驱逐的首要目标,但他也表示,所有非法居住在美国的移民,都可能成为被驱逐的对象。而特朗普的“边境沙皇”霍曼(Tom Homan)则再次强调了“连带逮捕”(collateral arrests),即在ICE追捕犯罪移民时,也可连带逮捕在他身边的无证移民。这也使得很多的无证客心里开始没底,尽管在理论上,ICE即使在“连带逮捕”时,也不会抓既无犯罪记录、同时也有移民案件仍在审理当中的无证移民,但谁又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新政府刀光剑影下、“杀鸡儆猴”的那一位呢?
“走也好,留也好,给个明确的准话,最不希望的就是模棱两可,”刘峰说。
3.“地上的法律也要遵守”
在牧师张晓军的教会,已经受洗的教徒占了绝大多数,每周日,在双腿下跪的认罪祷告仪式当中,只有零星几位尚未受洗的教友,在此时此刻还坐在塑料椅上,眼神中带著愣怔。他们有的是第一次来参加礼拜,就和当时的刘峰一样,并不清楚教派的礼拜仪式。
而在新的受洗的人当中,有许多是来自中国的新移民。他们持续参与教会活动半年,最终,在这里拿到了“受洗证”。
对于走庇护申请的华人走线客,“受洗证”是重要的一环。宗教理由是美国申请庇护的五大理由之一,且相较其他庇护理由,更容易被直观证明。而受洗证是基督教信仰的核心标志,可以用来证明申请人的宗教身分,从而增加庇护申请的可信度。而只有在递交了庇护申请后,申请者才可以开始申请工卡,既获得在美国工作的许可,并继而申请社会保障号(SSN)以及驾照。
许多华人的走线客初来教会时,张晓军说,目的并不纯一,有的听闻她的教会拿“受洗证”要半年之久,不如别人的数十次要快,就马上消失。大多数人都是为了身分而来,只有极少数的,是在中国就有了信仰,而为了信仰才来。但对于张晓军,为身分而来的动机仍然是上帝的一个“钩子”(hook),它把这些人牵引到了此处,“对于教会,你为什么进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让你成为真正的基督徒,给你布道。”
此次特朗普的移民新令,张晓军说,她还没有感受到教会内部的异动,总共300多位教友们的出席情况稳定,教会也好似平常一样风平浪静。
而对于特朗普重返白宫,她则把它视之为一次关键时刻的“拨乱反正”。对她来说,现今的美国已经不是她在中国所想,是一个“保守的基督教国家”,民主党支持LGBTQ的一系列政策,是对圣经“上帝只创造男人和女人”的绝对违背。对于特朗普的移民政策,她全力支持。
“我看了这一条,就是允许ICE到教会来抓人,”她做出了自己的解读,“但是它针对的是重罪犯,比如说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什么的,不会说是普通的人。”她也认为,能到教会把罪犯绳之以法当然是好事,她鼓励每个基督徒都要遵纪守法,符合圣经的教义。
但她也能理解这些无证的教友们,对于特朗普移民政策的恐慌与担忧。在布道时,她也不会向他们输送反移民的议程。她说,她会告诉和安抚他们,非法进入美国的客观事实虽然不容否认,然而当来到教会,也已经在申请庇护,相当于他们已经进入合法的通道,合法地暂居在美国,所以并不需要担心太多。
在张晓军的教会,根据她的观察,新移民中支持拜登者众,而已经在美国扎根与稳定下来的老移民中,则倾向支持特朗普,他们并不乐意新移民使用纳税人的钱,从而享受美国的福利。令她印象深刻的是,有的华人无证移民来到美国,被安置在曼哈顿的酒店,政府每周还为他们每人发放435美元的福利金,而后当他们来到教会时,还问她教会包不包吃住,能否安排工作,“我个人认为,他们的心理是不健康的,好像通过政府白吃白住以后,又希望通过教会继续这样的生活。”
张晓军的教会属于福音派,以圣经作为信仰和生活的最高指导原则,但无论教派及其政治倾向,都秉持人道主义和耶稣精神,普遍接受走线客,也希望在帮助他们的同时,能够使得他们“归回正途。”
“你要遵守天国的法律,地上的法律也要遵守”她说,“我们都应该遵守法律,非法入境者应该努力工作,不再触法,也不再依赖政府的福利。”最后,她援引圣经中“帖撒罗尼迦后书”第三章总结:“若有人不肯做工,就不可吃饭……要安静做工,吃自己的饭。”
4. 是去是留
对于许多华人的新移民,特朗普的新令虽令他们心慌、焦虑,但是,他们都想再让子弹飞一会儿。
阿金在一年多以前来到美国,而回想这一年多的遭遇,他总是叹,实在是“太苦了。”等老了赚够了钱,还是想回到中国。
刚来时,他一放下来行李,就去了中餐馆打杂,“不管多苦都把头埋进去干,无怨无悔。”他每天工作13小时,卸货、蒸米、烧菜,一刻也不停歇,中餐馆每日的营业额是1万美元,他一个月到手2500美元。而直到慢慢积攒下本钱和华人圈子中的人脉,他才得以爿下一家小旅社,也使得背景相似的无证客们,有一方栖息之所。
如今,当有新的房客前来,就像一剂“新手补丁”,他会带著他们去他去的教会,为他们介绍他的移民律师,甚至是介绍工作的机会。除非万不得已,他还是想待在这一隅小天地,也还是想待在纽约市这座“庇护城市”(Sanctuary City,指通常不会积极配合美国联邦移民执法机构来逮捕或遣返无证移民、在移民政策上采取较为宽松立场的城市),“毕竟,纽约市相比其他共和党州的城市,要更安全得多。”
刘峰也正在观望之中,但他也说,若是矛头不对,便马上就跑。在最近一周,他也开始联络蛇头,详细了解从美国偷渡到加拿大的路线,甚至开始咨询律师,若是真要走到这一步,是否需要关闭正在进行的庇护申请,以及还需要作哪些准备。他身边四五位的走线客的朋友之中,也有两三位开始考虑其他的目的地,“加拿大不行,便去欧洲,再不行,便去南美。费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来到美国,回中国也肯定不会放过你。”
不过,阿金和刘峰都认为,特朗普出台这些移民政策,都是“于情于理”,阿金说自己是生意人,所以也喜欢特朗普这个生意人,他是为了美国的利益和安全,而并非针对中国人。刘峰则认为,不能总站在自己的角度来希望特朗普如何,“如果我是他,可能比他做得更过份。”
刘峰的室友胡一平,也萌生了离开的念头,他想得更加长远和悲观,他担心一些反移民的政策,因特朗普追随者在其任期后上台,又会再延长四年,“我经过中国社会的毒打十年步入30多岁,再在这样的环境下又等八年进入到40多岁,人生还有什么希望呢?而若孩子也不能成为美国公民,就也没有什么美国梦了。”
穆斯林及其社群的倡议者马聚则说,近两年,在纽约,华人穆斯林的族群已经壮大到300多人,其中三分之二是单身男性,三分之一则携家带口来到美国。特朗普的新令一出,大家都是人心惶惶,有的无证移民即使已有工卡,也不敢去上班工作,没有工卡的移民则更加不敢。但清真寺仍然会去,他们也仍然送孩子去美国当地的学校上学,“教育的权利不能丢,而有些事情如果躲不掉,那只能用法律来捍卫自己的权利。”
5. 保持低调
特朗普就任后的首周,移民律师刘汝华的咨询电话突然开始多了起来,无证移民、身上背负递解令的、亲友在边境被移民局抓捕者,都接连向他问讯。
在他看来,去学校、教会等敏感地区及周边抓人的政策,是“宣传的目的大于实际。”
他解释,大多数情况下,当事人均在工作单位或是家中,而并非这些敏感地点,而除非掌握重大证据,例如,一起重大刑事案件的嫌疑犯正在校园之中,ICE才会进行抓捕。此外,民调也显示,尽管许多人对于大规模驱逐无证移民感到矛盾,但当政策转到去教堂、学校等场所逮捕无证移民时,仅两成左右的人,才略微或强力支持这样的作法,“若长期执行这条政策,它产生的负面反响,将不利特朗普将来的执政。”
而对于刘汝华来说,更大的风险在于霍曼所矢言的将出现更多的“连带逮捕”,“ICE虽然是有目标地抓人,然而,当时在场的室友或是工友,例如发生在餐馆时,所有的工人都会被检查身分证件。”不过他也说,从他过往的经验来看,即使是“连带逮捕”,抓的也并不是已经申请庇护、且没有犯罪纪录的无证移民,但有犯罪纪录、或是身上背负递解令的移民,便需格外地小心。
另一位移民律师蔡璧微的解读则更为审慎,她认为,通常,ICE并不会抓捕没有犯罪纪录的无证移民,但无证移民从理论上而言,都是ICE执法的对象,目前还不得而知是否会出现杀鸡儆猴的情况。此外,更大力度的“连带逮捕”,也是在传递若常与犯罪人员同行、常往外跑,风险就将更大的信息,“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让无证移民自己监督自己。”
蔡璧微说,相比于特朗普在第一任期的“大放厥词”,在第二任期“大规模驱逐”的高声言论底下,他也确实更可能大力的执法,“每一个时代,都是对于另一个时代钟摆式的纠正,”她说。
2016年,在奥巴马已经驱逐了相当多的无证客的前提下,特朗普并不需要过度纠正,但到了拜登政府执政时期,非法越境已经达到创纪录水平,从2021年到2023年,每年平均有200万人非法跨越边境,而边境问题带来的资源瓜分,又导致本地居民的强烈不满,“这也是当今移民政策强势反弹的主要原因。”
对于目前都在美国境内的无证移民,两位律师都建议,“保持低调”、“遵纪守法”,若有可能,也尽量地留在庇护城市。
刘汝华介绍,通常,在华人无证移民之中,最常见的犯罪都是在按摩院(卖淫/性贩运等)。近日,美国国会参众两会通过一条法案,将此前可以导致拘留无证客的重罪罪行名单,拓展到了造成了严重身体伤害与死亡,以及偷窃、商店盗窃等轻罪。这是这一届国会所通过的第一项法案。而根据纽约时报,“它标志著特朗普2.0时代、针对无证移民的打击行动的开端。”
“罚单也不能吃,”蔡璧微说,若是一旦被开罚单,便会进入系统资讯并供公开查阅。“若是因为罚单而上庭,那么执法人员也有可能在法庭外突袭,或是在法庭蹲点逮人,这是有可能的。”
有许多从事长途交通的无证客,也害怕在经过城市之间的检查站(checkpoint)时,会遭到ICE的检查。对此刘汝华表示,若非庇护城市,当地一般都很配合联邦的执法机构,确有可能遇到检查,但仍然是有犯罪纪录、或是身上背负递解令的移民,才需格外小心。蔡璧微则补充,“不要去船上钓鱼”,以免遇上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CBP)下属的边境巡逻队(Border Patrol),“在船上,无处可逃。”
但无论如何,两位律师都认为,重点递解的对象,仍是特朗普数次强调的“刑事犯罪罪犯”,其次是背负递解令的人。而尽管特朗普政府的移民政策可能继续演变,但截至目前,针对边境的防堵措施,确已显现实质的作为,“从特朗普上任的这周,无证移民在进来之后,就几乎没有了政治庇护的权利,”刘汝华说。
“但是在以前,无证移民进入后通过一个可信度的问话,在上了移民法庭后,他们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然后慢慢等待。”
应受访者要求,阿金、刘峰、胡一平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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