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草茅:特朗普时代,尴尬的亚裔教育平权运动

当任何社会问题都要搭上意识形态便车才能到达目的地时,“解决问题”已遥遥无期。

8 月初,美国司法部民权司的一份内部通知遭泄露,内容是该部门正物色律师加入一个“调查,并且有机会对有意以种族为纲的大学录取提起诉讼”的项目。根据《纽约时报》对文件的解读,这意味着特朗普(川普)政府将向教育上的种族平权政策“强制优待”(Affirmative Action)发起进攻,以维护白人和亚裔申请者的权益。而且,该项目将由民权司的管理层、即特朗普任命的官员直接发起。这条消息瞬间引爆舆论。而亚裔在报端处于最醒目的位置,罕见地成为话题主角。然而在种族矛盾激化的今天,美国政府的这一举措,无疑让亚裔面临尴尬的境地。

入学维权,亚裔陷入政斗漩涡

这不是美国大学在录取中的种族强制优待第一次遭到挑战。自 1961 年肯尼迪总统提出“强制优待”概念以来,它一直是左右两派争议的焦点。但由于种族问题的现实,在法律上对强制优待的一次次挑战,基本以妥协收场。2016 年 6 月,在最有可能一举推翻该政策的“费舍尔案第二季”中,保守派大法官斯卡利亚猝然辞世,摇摆派大法官肯尼迪再次倒戈,让判决前各方高涨的情绪戏剧性地平息下去。

值得注意的是,在法庭内外,今天强制优待政策最活跃的新对手,已经是美国亚裔。我在旧文章中已经指出过“强制优待”下亚裔面临的高等教育畸高入学门槛。身处这种境遇,亚裔踊跃加入改写强制优待政策的队伍。

近年来,以中产新移民为核心的群体的亚裔组织起来,开始主动寻求与民权活动人士联合,以上诉、申诉和投票的“入流玩法”,在三权分立的体制内积极寻找破题机会。今年 6 月,在维权组织推动下,教育部调查了普林斯顿大学录取中亚裔遭歧视的个案,尽管揭开了许多值得推敲的内幕,但结论仍是“没有硬证据显示亚裔申请学生遭到了歧视”。

然而,为什么教育部调查刚结束,司法部突然又把这个话题放进议程?无论是因为共和党建制派已经逐渐控制局面而推动改变,还是因为新上任的保守派大法官戈萨奇加大了法律挑战的赢面,美国亚裔在这场政争中所受到关注都不该令人意外。因为,今天美国亚裔的存在,对强制优待政策为代表的身份政治来说如鲠在喉,令其在理论和实操上都面对很大麻烦,直接威胁到相关政策的存废。

与此同时,亚裔的维权并非孤立斗争,它始终处在更大的社会运动背景中,并非常依赖后者提供的机会窗口。奥巴马政府高张少数族裔利益,但其鲜明的平权色彩,实际上没有为投票给他的大量亚裔精英带来实际利益——因为优先照顾非裔和西语裔,反而需要挤压、牺牲亚裔的入学和就业空间。结果在其执政后期,亚裔维权运动开始在全美勃兴,从反对加州录取考虑种族的 SCA5 法案开始,逐渐把整个强制优待政策当做主要的对抗目标。

而特朗普普政府时期,白人至上风潮又起,对奥巴马时期的平权措施的反制中裹挟着极端主义气味。此时亚裔维权力量的兴起,不仅符合一般保守派的利益,也成为白人至上主义可利用的道德资源。因此,亚裔无奈卷入政治斗争的大漩涡。

2013年10月15日,美国最高法院正审理'Schuette v. Coalition to Defend Affirmative Action'强制优待法案,学生在法院外请愿支持该法案。
2013年10月15日,美国最高法院正审理’Schuette v. Coalition to Defend Affirmative Action’强制优待法案,学生在法院外请愿支持该法案。

亚裔与传统身份政治不兼容

亚裔为什么能扮演这样的角色?这与身份政治的建筑方式有关。身份政治,是以种族、性别、性取向、年龄、公民身份、价值观、信仰等方面的身份为动员方式的社会运动模式。通过回答“我是谁?”、“我属于哪类人?”、“我与其他人存在怎样的关系?”这三个问题,身份政治界定一个人在社会中的角色和剧本。

在美国语境下,身份政治的根本叙事是“种族主义是少数族裔痛苦与困难的根源”。黑人与西语裔的贫困、犯罪、健康、司法不公等所有社会问题,或多或少都是——或者,应该是——由白人延续至今的压迫造成的。相应的,白人经常被认为从出生起就背上了一个“看不见的背包”,里面装着一揽子隐形的优势。出于对历史正义的伸张、以及权责对等的要求,身份政治呼吁对这种结构性的伤害进行弥补。可以说,道德和责任是身份政治叙事的核心维度,因而具有强大的感召力。从马丁·路德·金的“I Have A Dream”到“Black Lives Matter”, 身份政治一直是发起美国社会运动的主流动员方式,硕果累累。而强制优待是身份政治叙事的政策成果代表,尽管争议不断,在美国社会的认可度也一直不低。

然而,亚裔的存在是身份政治故事里的异类,对传统身份政治叙事逻辑,产生了实实在在的破坏效果:美国亚裔昔日在道德账上是饱受压迫的冤家债主,今天的表现和成就却常常是社会赢家,这种特殊组合,使其注定成为身份政治的绊脚石:

从道德和责任上看,亚裔在美国历史上遭遇的苦难不亚于任何其他少数族裔,因此亚裔有足够的苦难资源。从规范性的道德层面看,既然身份政治要以压迫与苦难为理由提出补偿,那亚裔没有不被照顾的理由——至少,没有被反向歧视的理由。

于是,亚裔让身份政治实践上很难首尾兼顾。如果把身份政治的道德和责任叙事当做金科玉律,把亚裔也像纳入强制优待的保护范围,就等于自毁长城——道德和责任叙事的目的,是在结果上对不公平进行弥补,若亚裔也被纳入保护,让亚裔以比白人低的分数就能进入同等大学,非洲裔、西语裔、原住民和穆斯林的实际机会将大大缩小。

亚裔暗含了一个令传统身份政治逻辑非常难堪的质疑:“种族主义是今天少数族裔持续的痛苦与困难的根源吗?”这问题本身就会招致很多道德攻击,但这个“不道德”、政治不正确的问题,在亚裔身上表现得很清楚。如果回答“是”,那为什么亚裔能够从底层崛起?如果亚裔崛起的如很多人所说归咎于文化或其他因素,那身份政治是不是就变得格外狭隘?如果回答“不是”,那又要身份政治和强制优待做什么?

这一点被左右两派政治家看在眼里。左派政治家明白:在既有的强制优待框架内,这一小撮亚裔精英的诉求很难解决,还可能损害非裔西语裔的基本盘,因此对这块烫手山芋没有兴趣;右派政治家视其为可利用的政治力量,高层乐见其成,基层颇为拉拢,共同对抗左派。结果使得亚裔维权的议题变得非常尴尬:要整个推翻强制优待,就要以小群体的利益诉求和政治力量去对抗大群体,成功很难,可能会长期在悲情中挣扎。若想取得进展,就必须联合保守派乃至白人至上主义者,挺身充当马前卒,用道德资源换政治支持。但这样一来,很多真正的弱势群体失去庇护时,亚裔就变成了帮凶,所以在道义上也面临很大挑战,毕竟亚裔在美国的腾飞,也是从搭了平权运动的便车以后开始的。此外,亚裔还有兔死狗烹,最终被白人至上主义者最终踢下船的风险。这是目前亚裔小小的入学标准问题至今无解的外部因素。亚裔的命运,并不掌握完全在自己手里。

政治对抗绑架了社会问题吗?

目前已经摆在桌面上的方案,并没有真正从解决社会问题的角度入手。强制优待的支持者反复强调非裔西语裔的需要,并没有提出消除甚至哪怕是减轻对亚裔反向歧视的方案,仅指望亚裔精英能深明大义、顾全大局。

而另一方,强制优待的反对者吸纳亚裔社区的道德资源、资金支持,去对抗超出亚裔预期的对手,实际上等于开空头支票。双方的话语和叙事反复相互刺激。这使得亚裔内部的分裂也愈加明显,不同族裔之间对彼此痛痒的漠视也在加剧。这意味着,问题的最终解决,实际上越来越远。

回到亚裔入学维权运动的初衷,就会发现这种复杂局面造就了一组多么奇怪的对抗:亚裔新移民精英只是想稍微拓宽自己的上升渠道,在高层竞争上获得起码的公平,他们的竞争对手是各族裔的少数精英。以亚裔精英的体量而言,这只是很小、很具体的利益分配。但他们没有想到,要达到这个小目标,居然非得影响广大非裔西班牙裔底层的利益。而为了与一处不公作战,就得与整个政治机器以及本来没有直接利益冲突的其他弱势群体发生龃龉。

结果,无论是亚裔的入学歧视还是非裔西语裔的贫困艰难,对具体议题的探索,最后不得不变成政党立场和意识形态的全面对抗。这种扭曲反映了政治争议对社会问题的全面介入。在特朗普时代,政治对抗的双方逐渐将战胜视作终极目标,却有意无意让社会问题难以真正解决。当任何社会问题都要搭上意识形态机器的便车才能到达目的地时,恐怕“解决问题”已遥遥无期。在今天的美国,一种理性务实的、保障彼此尊严的协商共进是否还有空间?恐怕在亚裔平权人士面前,这个问题先需要得到答案。

(草茅,美国亚裔教育联盟AACE义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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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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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讲真,我觉得黑人和拉美裔需要的是更好地基础教育吧。基础教育那么差,降门槛进了大学有什么用

  2. 长期的独裁高压统治已经逆向清洗了那些勇敢和没有奴性的基因。经过两千年的文化熏陶和历史残酷现实的洗礼 这样的奴性已经成为民族性的默认设置,但凡有人挑战和质疑或者胆敢反抗,他首先要面对的不是统治阶级,往往说和他一样阶层的大众,他们要不麻木的看着,要么上来批评教育和劝解与不公和解,专注自己的利益(钱,物质生活)而那些本来勇敢的有人格力量的人也要冒着被孤立和极大阻力来争取一些正当的权益。这就是中国当下的社会现实。而解决办法只能靠不断的传播,坚持的传递,从新一代的年轻人的教育入手,培养对自然对其他文明的兴趣,增强体育锻炼,这样慢慢的过度恢复这个民族的希望。

  3. 世界任何族群在受到不公对待的时候都会多繁殖,多健身,掌握力量,挑战不公并最后获得自己的权益,但唯有某些华人是例外的。
    他们总会幻想自己是国家的贤君,以贤君的角度来决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哪怕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害也无所谓。
    在共党之下的他们是这样,家里被强拆人却要做小粉红。跑到美国去了以后他们还是一个样,只是效忠了不同的对象而已,大局观爆棚,自己的利益合法权益不敢去争取,但是转头过来批判国人这样那样却是头头是道。
    你以为放弃争取平等的教育权,让利给别人,就会被别人感谢,被人友好对待么?
    这种被打了也要检讨自身,眼巴巴得期盼别人给自己好脸的现象,其实就是精神病。
    教育权不平等就去正面争教育权,如果以后白人搞种族歧视就去正面抗争白人,这才是人的做法。因为害怕白人会变歧视,就先拱手送上自己的高等教育权,等同于因为怕挨打所以先叫别人爸爸。这叫弱智,叫心智不健全,叫阴弱,叫猥琐。

  4. 从来没有什么无本买卖,想要获得利益必然付出代价。
    对于高等教育权而言,交恶非西是可以付出的,因为反正非西也没怎么尊重亚裔,他们辱骂抢夺杀人的时候并未拿你同当少数族裔看待。
    老一辈华人脑袋有病,瞻前顾后讲大局,不惜丧失自己的利益也要好名声,最后被所有人当鱼腩。
    亚裔应该获得平等高等教育权,而不是平均高等教育权。

  5. 人人平等,應該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平等,而不是群體與群體之間的平等。後者不需要,也不可能平等。在實踐上,搞群體間的平等,必然會導致個體間的不平等。

  6. 文章论述了亚裔如何容易成为全美公敌。其实在所有族裔中,亚裔的文化背景组成最为复杂,同时人口上占比又极少,这两个因素导致了亚裔内部的分裂以及对外完全没有话语权。但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要站对边不能乱了方寸。相比一个族群未来几百年的命运,你家孩子读名校费点力气又怎样?难道说取消了强制优待,你家孩子进哈佛就轻松了很多吗,或者说难道你很开心进了哈佛以后发现所有的同学只有亚裔其他族裔寥寥无几,像一所Cupertino的K-12学校。

  7. 曾经想过这么一个方案:在申请入学之后,系统自动把所有有关申请人的信息处理成加密过的符号。这样审核人无法通过申请人的姓名,年龄,信仰,家庭住址,来推断申请人的族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