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一段视频在X(前推特)上突然爆火。 视频里是用手机翻录的前一天晚上新罕布什尔州第二国会选区选前辩论的片段。 两名女性候选人唇枪舌战。 居左的白人女性不紧不慢地讲述为中产阶级减税的意义,而居右的亚裔女性面露愠色,微微举手,示意发言。 白人女性刚言毕,亚裔女性立刻带有四川口音的英语连珠炮一般怒斥前者:
“你有钱,身价两三千万。 你怎么了解普通人正在遭受的痛苦? 你去购物吗? 去沃尔玛买菜吗? 我每天和人们交谈。 你假装自己是纳舒厄(该选区最大城市)的租客,几个月前搬回来,带着华盛顿特区大佬的几百万美元参选这个空位。 我连投电视广告的经费都没有,而你假装自己很穷,抱怨租金高得让人租不到房。 你不如回到200万美元的朴茨茅斯(毗邻选区的海滨城市)豪宅去。 请你别再说了,你根本不理解普通人的关切。 人们在街头扑向我的怀里哭泣……”
白人女性候选人努力控制表情,但还是可以看出,她被说懵了。 这位亚裔女性候选人名叫莉莉·唐·威廉姆斯(Lily Tang Williams),中文名唐百合,出生于成都,正代表共和党角逐该选区的国会众议员席位。 事实上,她很可能也是第一位获得大党提名,并参与美国国会议员选举的中国裔第一代移民。 虽然最终唐百合没能赢得选举,但她超47%的得票率仍远超外界预期,可以说创造了历史。
“小辣椒”
就在这段视频爆火两周前,我曾驱车前往位于康科德的新罕布什尔大学法学院,参加唐百合陈述外交政策的候选人论坛。
入夜后康科德的气温已经接近零度,举办论坛的教室也显得冷清。 由于活动有网上直播,算上工作人员,现场大概一共只来了二十几个人。 有位学生向我透露,因为“美国高校都很左”,多数学生只对麦吉·古德兰德(Maggie Goodlander)感兴趣,也就是被唐百合猛批的那位民主党对手。 两天前,古德兰德前来参加同一论坛,许多学生甚至逃学来听。 而几位参加唐百合活动的学生,在这次活动开始前也一直在低声讨论古德兰德前天说了些什么。
冷清的氛围并没有浇灭唐百合的热情。 面对主持人的提问,她详细阐述了对各种具体国际事务的看法:不能再援助乌克兰了,因为美国自己的经济很困难,但必须全力支持以色列,因为这符合美国的利益,尽管也得算一算账; 抗议以色列的高校学生组织非常周密,让人怀疑他们动机不纯; 与普京这样的“恶人”仍需保持接触,这样才能防止战争发生。 总的来说,她的外交政策基本符合现在共和党特朗普派议员的标准路线。
不过,在讲到中美关系时,唐百合会更多提及自己的中国出身。 她表示会为中国人民发声,捍卫人权。 她既强调美国必须与中国脱钩,减少对中国制造的依赖,又认为在台湾问题上不应将习近平逼到墙角,因此美国需要一个像她这样真正懂中国的人和中国接触、斡旋,以防止战争发生。 她要求打击中国的经济间谍,并特别提到说美国境内有“三万中国间谍”,并称这与拜登的开放边境政策有关,这可能是指保守派媒体所暗示的三万中国走线客有可能是间谍的说法。 与此同时,她也要求限制TikTok、Temu、微信等中国应用程序,但又反对国会不久前通过的TikTok禁令法案,认为它给了联邦政府太大权力。
每当情绪激动,尤其是在批评起拜登政府时,她的语速就快起来,语调也明显变得高亢。 在后来的电话采访中,唐百合告诉我,自己脾气泼泼辣辣,又爱吃辣,在读大学时她就被同学们称作“小辣椒”。
不过,活动一结束,唐百合就收起了“泼辣”的一面,与所有前来捧场的支持者招呼寒暄,就连站在远处聊天的两名保安也没有被她遗漏。 来到现场的人以老年人为主,多数都认识唐百合。 当一个年轻男生自我介绍说叫River时,唐百合立刻回应说:“你知道吗,我在中国的家乡叫四川,就是four rivers的意思。”
不多会儿,有位年轻男子走到唐面前问:“我能不能问你一些问题?”唐百合愣了一下,收起笑容:“我认识你的,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随后便转身与别人继续聊天。 我好奇问男生他是记者还是活动者,到底打算问什么敏感问题,他只是支支吾吾地敷衍我说:“算是吧,就问点泛泛的。”后来唐百合告诉我,这是民主党雇佣的专门跟随、监控其公开活动的人员,也就是所谓的选战跟踪者(tracker)。
“十年抗战”
唐百合说,她惊讶地发现很多美国大学生根本不了解历史,尤其对中国的文革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才会越来越左倾。
在之后的几周里,端传媒对她进行了几次电话访问。 我们问唐百合,哪段人生经历对她如今的政治生涯起到最大的帮助,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她在科罗拉多州的“十年抗战”。
2000年,唐百合入籍美国已经五年,住在丹佛都会区的小镇帕克(Parker),开始参加地方的业主理事会(HOA)、特许学校(charter school)家长理事会。 这些草根自治实践的经历让她逐渐对政治产生兴趣,便前往科罗拉多州政府实习,并担任一位共和党籍州议员的助理。 在州政府,她和预算委员会开会,又跟着去和游说者进餐。 这段经历带给她复杂的印象。 一方面,她喜欢政府的开放,任何公民都可以进入,并就某个议案发表意见,另一方面,进进出出的游说者让她觉得沮丧,因为他们代表的都是利益群体,却“几乎没人为我这样的普通中产发声”。
起初,唐百合因为倾心于共和党的小政府理念,注册成为共和党人。 但在州政府的这段经历,以及小布什政府先后通过的两项为政府扩权的法案,都让她对大党感到失望,她觉得“共和党越来越像民主党,民主党越来越像共产党”。 于是,她在2008年转投在她看来“真正热爱自由”的第三党派自由意志党(Libertarian Party)。 小党虽然没有竞选成功的可能,但给了唐百合更进一步参与政治的机会。 2015年,她当上了该党在科罗拉多州的党主席。 2014和2016年,唐百合先后代表该党参选州众议员和国会参议员,并分别获得6.4%和3.6%的选票。
但随着产业和人口结构变化,科罗拉多自2008年起从一个基本稳定的红州变成一个稳定的蓝州,唐百合对在科州从政失去希望。 她眼里的标志性事件是2013年一起严重的校园枪击案后,科州通过了当时美国最严格的限枪法案。 2015年,奥巴马总统又试图签署行政令,禁止某些种类的枪支。 在唐百合看来,宪法第二修正案,亦即拥枪权,是美国的国本,“只要失去第二修正案,美国就完了,没救了”。
愤怒的唐百合穿上儿子的空军军装,手握AR-15步枪,拍下了一张神情严肃的照片,背景是一面铺满整个画幅的美国国旗。 意外的是,这张照片在网络上疯传,在脸书上至少有1万多人转发。 唐百合靠着坚定的拥枪立场为自己收获了第一批支持者。
过去的中国生活经验是唐百合支持拥枪权的最主要证据,她常试图用三年大饥荒、文革和六四的历史向控枪派证明,如果美国人没有枪,就有可能落入同样的暴政。 因而,当美国出现越来越多控枪政策,她开始担忧美国的未来。
对科州政治失望的唐百合在美国各地巡回演讲,而她要传递的核心信息一直是:“我不愿意我的新国家变成我离开的国家。”唐百合说,她惊讶地发现很多美国大学生“根本不了解历史”,尤其对中国的文革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才会越来越左倾。 她相信通过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成功说服了一些支持“伯尼·桑德斯社会主义那一套”的学生,让他们了解到“共产主义的危害”。
无论是发声拥枪,还是巡回演讲,这些行动在给她带来名望的同时,也都招来了麻烦。 她说在社交媒体上收到控枪支持者的死亡威胁,还有十几个她称作“中共五毛党”的人在脸书上警告她不要回中国,甚至不要回亚洲,因为“亚洲是我们的天下”。 出于安全考虑,在这之后的九年里,唐百合再也没有回中国探过亲,甚至还改了自己的中文名。 不过,她很坚决地表示,不会因此而沉默:“咱们中国人讲,干革命需要勇气。 说真话也需要勇气。 中国人为什么当了那么多年的奴隶? 一是因为没有枪,二是因为胆小。”
“幸存者”
由于唐百合曾在大量场合讲述自己在中国的成长经历,我们得以从中拼出一幅其早年人生的完整画面。
1964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两年前,她出生于成都的一个普通家庭,据她所说,父母都是不识字的工人阶级。 他们一家住在集体公寓楼,和其他八户人家共用一间外屋和一间毫无隐私的公共厕所。 食物配给不足以保证一家人不饿肚子,他们不得不靠养兔子、挖野菜,甚至抓老鼠来补充营养。 尽管这样的生活条件对那个年代的中国家庭而言其实相当普遍,但这种贫困实在超出了大多数美国听众的想象,也足以让唐百合面对他们将自己定义为文革幸存者。
由于家境贫寒,她知道只能靠读书出人头地。 最后凭借在全省数一数二的高考成绩,她考入了复旦大学法学系。 之所以选择读法学,据她解释,是因为一位在反右时被判劳改的高中班主任老师私下告诉她,中国的问题全都在于依靠人治而非法治。
但她在复旦很快就感到失望。 老师上课讲授说,法律只是统治阶级的工具,学校里教的是理论,而中国的现实就是一党专治。 她说内心受到的冲击不亚于毛泽东之死。 毕业后她曾在复旦短暂任教,但由于性格“泼辣”,经常与对她个人生活指手画脚的党委书记发生冲突。
在复旦期间,发生了一件改变唐百合人生轨迹的事,她几乎在每场演讲中都会向美国观众讲起。 一名美国交换生在舞会后邀请唐百合去他宿舍。 唐百合摸准时间,躲过宿管,来到房间。 而这位美国学生掏出了一本袖珍美国宪法,向她讲解天赋人权、人人平等,这让唐百合下定决心,未来一定要去美国。
不过,在向中文听众演讲时,她还陈述了更复杂多元的赴美动机:在中国被领导管得整天愁眉苦脸,唐百合收到了已在美国读研究生的朋友寄来的照片,并表示她的性格更适合在自由、开放的美国社会生活。
不管到底是哪件事构成了她出国的主要动机,1988年,唐百合来到了美国留学。 按照她在演讲中经常提到的说法,当时口袋里只有100美元,还欠了资助人1200美元。 她在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学习社会工作,也是在奥斯汀认识了未来的丈夫约翰。 硕士毕业后,她有过各种工作经历,养育了三个孩子,并且先后在怀俄明、科罗拉多和香港生活。 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她看准商机,逆向进入房产市场,赚了一笔钱,之后又开始从政。 2019年,对科州政治失望的她与家人一起搬到了新罕布什尔州。
“自由州”
新罕布什尔州或许是一片深蓝的美国东北各州里最摇摆的州。 民主党、共和党和独立选民在这里各占三分之一。 尽管2004年来,该州在总统大选中一直投民主党,目前的三位国会议员也都是民主党籍,但州长是共和党籍,州议会两院也都为共和党控制。 2016年,特朗普还险些将这里翻红,只输了0.37%的票;今年,民主党在这里的领先优势缩小到了2.8%。
10月正值新罕布什尔州的红叶季,沿该州的西部边界康涅狄格河谷驾车北上,能感受到地势逐渐升高,路边的树叶越来越红。 居民在家门口摆放的竞选标牌也越来越多。 在乡村和小镇,可以看到大量支持共和党候选人的标牌,唐百合那饱和度拉满的亮黄色标牌更是显眼。 但是随着驶近州府康科德,双方的比例开始逆转,挂出来的基本都是贺锦丽与唐百合竞争对手古德兰德的蓝色标牌。 有几块古德兰德的标牌显然被人撕坏,而在唐百合的社交页面上,她也曾抱怨自己的标牌被对手的支持者破坏。
新罕布什尔路边特朗普与唐百合的竞选牌
参加完唐百合的外交论坛,我在康科德的市中心转了转。 晚上8点刚过,小城的中心商业街已几乎空无一人,只剩打着灯光、由花岗岩砌成的州议会大楼空自矗立在那里。 没有美国许多城市中心遍地的垃圾、尿渍,空气中也没有弥漫的大麻味,康科德干净、整洁得几乎让我怀疑自己是否还身处美国。 家庭中位数收入排全美第四、白人人口占比高达88%的新罕布什尔州,乍一看似乎仍与美国社会的许多痼疾绝缘。 不过,在商业街上走了一圈,我还是发现了三三两两睡在路边花园里的无家可归者。 而在此前路过的同样整洁、优美的基恩(Keene)小镇,旅游指南提醒说,在镇中心需保持警惕,因为席卷全美小城镇的“类阿片流行病”(指海洛因、芬太尼等毒品成瘾)也没有放过那里,而从波士顿通往新罕布什尔的93号州级公路甚至被称为“海洛因大道”。
在一家泰国餐馆里,我终于找到了两个能攀谈的本地人。 也许因为看我也是亚洲脸,这两位白人女性都回避了对唐百合做出评价。 不过很快她们就坦露了自己的政治立场。 一位表示已经办好了爱尔兰国籍,只要特朗普胜选就移民。 另一位则滔滔不绝地痛斥共和党籍州长是“蠢货”(jerk),把州里的事情搞得一团糟。
新罕布什尔州的座右铭是“不自由,毋宁死”(Live Free or Die),这里推崇的“自由”带有强烈的自由意志主义和古典自由主义色彩:反对征税和国家监管,崇尚自由放任。 这也是为什么一批美国的自由意志主义人士在2003年将这里选定为“自由州项目”(Free State Project)的目的地。 由于人数不多,又分散在各地,一些苦于无法在政坛发声的自由意志主义者发起了这个项目,鼓励志同道合者集体搬迁到人口较少、理念也较为合拍的新罕布什尔,从而建立起一定的人口优势,让自由意志主义者有机会掌握权力。 据本地媒体报道,唐百合和家人之所以选择搬家,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加入了这一计划。
来到新罕布什尔州后,唐百合又迅速投身草根政治。 她竞选居住地小镇的公职,又创办了一系列亚裔、女性和家长权益组织。 2022年,她决定参选国会众议员,但这次不再代表自由意志党,而是回到大党共和党。 唐百合在采访中承认,这么做主要是出于现实考量——她认识到在美国的现行制度下,只有跟着大党选举才有胜利的可能。
而在共和党内的初选中,无论竞选经费、获得的背书、民调数字都远落后于其他对手的唐百合拿到了近25%的选票,名列第三,虽然被淘汰,但对于一位刚搬来不久、首次代表共和党参选的大党素人而言,这样的成绩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今年,唐百合再次竞选国会众议员。 在初选中,她依然不被看好,无论资金还是民调也依然落后于两位商人对手。 但是在初选中,她爆冷以36%的得票率取胜,并在终选中迎战古德兰德。
不过,过去的自由意志党经历和参与“自由州项目”也引起了质疑的声音。 唐百合过去竞选时的言论被拿来与现在的纲领比较,更重要的是,批评者质疑她机会主义,搬来这里竞选并非为了造福社区,而是想夺权。
唐百合对我解释道,她并没有改变信念,只不过比起原来的纯粹自由意志主义,她变得更为保守主义,现在她用conservatarian(保守自由意志主义者)这个混合新词来形容自己的政治立场。
“莱娅公主”
如果审视唐百合今年的竞选纲领,也可以发现这种复杂的糅合:既有非常特朗普色彩的保守主义议程,又有她本人的个人经历与自由意志底色体现。 比如,在经济政策中,她几乎没有触及绿色能源和气候政策问题,而是认为应将这个问题交给各种能源的自由竞争来决定; 另一方面,她又强调不能让“特殊利益集团”和联邦政府来控制经济,多少让人想到她在科罗拉多时期对游说集团的不满。
在文教领域,她要求解散教育部,因为她认为教育部及其制定的全国规范课纲属于联邦政府干涉地方教育政策,这一点与经常被拿来与特朗普绑定的“2025计划”中的要求一致;另一方面,她又以言论自由的名义批评政府与大公司勾结并进行审查。 在堕胎议题上,她紧跟特朗普在今年大选中的防御姿态,支持由各州自行决定堕胎权问题,由于新罕布什尔是一个支持堕胎权的蓝州,这种姿态足以在回避问题本身的情况下,化解部分选民的忧虑。 而在移民问题上,她也跟随总路线,要求严控边境,拘留、遣返无证移民; 同时,她自己的移民经验又促使她呼吁改革移民制度,简化合法移民进入美国的程序——这一想法似乎与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时大砍工作签证和家庭团聚签证的做法有相当的矛盾,但唐百合告诉我,按照她的理解,特朗普的第二任期将不会削减包括H1B签证在内的合法移民渠道。
唐百合的大选对手古德兰德年仅38岁,却已在华盛顿有过15年工作经验,当过资深参议员的外交顾问、军队的情报官员和一系列司法系统的职务,并且参与了制裁俄罗斯和第一次弹劾特朗普的筹备工作。 但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身份是拜登的国安事务助理杰克·沙利文之妻。 以上种种都给了她非常强烈的华盛顿职业政客的建制色彩。
古德兰德与唐百合身份上的差别,明显体现在了两人竞选资金的差距上。 截止10月中,古德兰德筹集的竞选资金将近400万美元,其中有许多大额捐赠,不少都来自大金主和民主党的各种PAC(政治行动委员会)。 比如,可以查到包括乔治·索罗斯在内的三位索罗斯家族成员至少给她捐赠了2万美元。 一位非常厌恶共和党的康科德民众在谈及古德兰德的背景时,也不免调侃一番:“她光用钱就把初选对手都打飞了。”
相形之下,唐百合募集的竞选资金一度只有古德兰德的十分之一,其中8万美元还是她自己贷的款。 在赢得初选前,她获得的多数捐赠数额都很低。 “平均只有9美元左右。”唐百合在采访中骄傲地说。
选举是一件很烧钱的事,对于竞选国会职位来说,几十万美元很快就会花完。 唐百合跟我粗粗算了一笔账:电视广告是投不起的,只能在广播电台投声音广告,“13个本地电台,每天5次”;要给关键选民群体邮寄材料,“55岁以下的独立选民,一共4万人,每人得寄4次,因为只寄一次怕有人不看”;还要在华盛顿请一家咨询公司,帮忙在那里经营关系。 光这点支出就足以用完经费,因此唐百合甚至请不起专门的团队,只有一名兼职竞选经理和几十位志愿者。 而古德兰德则可以有一个庞大的专业团队,并且投放一支支精美的电视广告。
然而,过于强烈的建制色彩也成了古德兰德的包袱,今年5月,《每日野兽》和《纽约时报》相继发现她只是为了回老家竞选,才于几个月前在第二选区租了一套房。 在唐百合的讲述中,古德兰德是一个有含着金汤匙长大,有几千万财产的“信托宝贝”(trust-fund baby);她在《华盛顿大沼泽》住了15年,高高在上,不知百姓疾苦; 空降地方后,为了竞选开始“装穷”,但其实明明在隔壁选区还有一套豪宅。
由于她和沙利文的夫妻关系,她的建制富豪形象又很容易与人们对拜登政府的不满,以及特朗普特色的“深层政府”理论联系起来。 “她大部分钱是从纽约来的,那可是索罗斯、希拉里和中共的天下,我甚至怀疑中共给她捐了多少钱。 这些人全是一伙的,”唐百合非常严肃地向我描绘对手的可怕,以及自己任务的艰巨,“我现在就像《星球大战》里的莱娅公主,以一敌十,对抗邪恶帝国。”
“直接把对手说懵”
在选前辩论中,唐百合利用“草根大战空降建制富豪”的叙事,一上来就对古德兰德的这个痛点进行了猛击,于是就出现了那个在一天后成为爆款的片段。 在之后的辩论中,每当唐百合遇到棘手的问题,都会试图在避免正面回答的同时,将话题引向拜登政府失败的政策、沙利文的失职,以及古德兰德的个人质量。 不过,古德兰德毕竟是资深政客,虽然在一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之后对手的每次类似进攻都会被她用一句平淡的“我的对手关注我个人,而我关注选民和他们面对的问题”轻松格挡。
唐百合也有自己的弱点,尤其是她过去自由意志党人的底色与如今所追随的特朗普路线的矛盾:作为自由意志主义者,为什么认为女性的生殖自由要被政府管控,哪怕是州政府? 作为自由意志主义者,理应倡导人的迁徙自由,为什么要允许政府用武力强行驱逐无证移民?
古德兰德最成功的一次攻击发生在讨论社保问题时,她指出唐百合过去在科罗拉多曾要求提高退休年龄,并认为社保不应由政府管理,而应交给私人企业。 在人口结构老龄化的新罕布什尔,这样的提议肯定会得罪相当一部分选民。 唐百合在回应中试图再次将问题引向拜登的边境政策,而古德兰德只是冷冷地回答:“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但你在社保问题上的立场有记录可查,你应该为此负责。”
不过,很少有人真会去看完整场辩论,仅凭那个爆款视频,唐百合就足以让保守派媒体欢呼:一颗政治新星诞生了。 她成了地方草根对抗“华盛顿沼泽”的标杆人物,“沙利文的有钱妻子”被她“用蹩脚的英语炙烤”(roasted in broken English),她的视频登上了X的热点榜和福克斯新闻网首页。 唐百合在X上的订阅数几乎翻了三倍,她还收到了全国级政治明星的正式背书,比如她始终推崇的小罗伯特·肯尼迪(R. F. Kennydy Jr.)。
更夸张的是,这则视频漂洋过海,传到了中国大陆,而两周前,唐百合还在采访中表示,除了《大纪元》和新唐人电视台,没有一家中文媒体采访过她,她对我抱怨中文媒体现在都“左得无法无天”,并且怀疑它们都已被“亲共势力”渗透。
然而在中国,最积极传播唐百合辩论视频的,恰恰是持极端民族主义立场的观察者网,他们以《“你个有钱人根本不懂普通人的痛苦!”美国华裔议员辩论中疯狂输出,直接把对手说懵》为标题报道此事。 讽刺的是,他们很快发现了唐百合是一个敏感人物,随后自行将新闻删除。 几天后的投票日,观察者网又重新发布了那段视频和新闻,这次标题换成了《这个走红的华裔共和党议员候选人,竟是靠反华上位》。
“为人民服务”
如果不是因为美国在她看来走上了错误的方向,不是为了要“救国”,她根本就不会想到要从政。
11月9日,新罕布什尔州第二国会选区计票结束,最终古德兰德击败唐百合,当选国会众议员。 开票当晚,唐百合即向对手表达了祝贺。
唐百合没能进一步改写历史,成为第一位来自中国的一代移民国会议员,但其竞选成绩已非常惊人——她拿到了47.1%的选票,以不到6%的劣势败北。 《纽约时报》此前将这一选区列为民主党候选人可轻松取胜的类别,这通常意味着双方的差距会在10%乃至20%以上。
虽然选举失利,但唐百合并不气馁。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特朗普赢得了总统选举。 更重要的是,机遇之门正在处处向唐百合打开,她已收到了乔·罗根(Joe Rogen)、罗素·布兰德(Russel Brand)、PBD等顶流右翼播客的采访邀约。 她还没想好接下来的从政方向,但誓言无论如何都将继续为人民服务。
不过,暂时她要好好放个假,打理一下家庭、生意,去美国各地旅行一番。 唐百合向我强调,她是个热爱生活的人,爱听古典音乐、邓丽君和台湾校园歌曲,爱在公园里跳舞,爱烹饪,爱旅行。 如果不是因为美国在她看来走上了错误的方向,不是为了要“救国”,她根本就不会想到要从政。
唐百合也一直鼓励中国移民多参与美国政治。 她很不认同许多华人在微信群里抱团,且只关心总统竞选,不问地方事务:“整天和华人一起混,怎麽能学好英语? 不知道本地关心的问题,怎么搞政治? 一定要把这个国家当做自己的国家来关心。”
与多数在美国参政的第一代华人移民不同,无论在科罗拉多还是新罕布什尔,唐百合竞选的选区都是白人占绝大多数。 这决定了她的竞选议程和传递信息的对象主要是白人,而非华裔,但这也意味着比起其他华裔参政者,她较少为同胞了解、支持。
“我在美国搞了十年政治,一直就是我一个人闯出来的,几乎没有得到华人的支持。”在唐百合的这番话里,既有骄傲,也有沮丧。 她屡次向我批评一些美国华人“奴性”太重,来了美国还在继续看中国媒体。 她更不能理解的是许多华人支持民主党。 “他们都被人利用了,根本不懂两个党的区别在哪里,”只要一说起民主党,她立刻又会进入“小辣椒”状态,“真是没脑子! 民主党早就被马克思主义者渗透了,整天搞什么进步主义。 这个免费,那个免费,要福利。 你来美国不是为福利,而是为自由,为民主!”
在越南、古巴、苏联和东欧裔移民社群里,也常能听到类似唐百合这样的声音。 他们中的很多人和唐百合一样,在冷战年代逃离故土,来到美国。 “平权”、“进步”、“福利”这样的字眼让他们联想到的,首先是自己逃离的极权主义噩梦:政府掌控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家看似平等,但只是一样赤贫,社会死气沉沉,没有任何进取心,而共和党推崇的小政府和自由市场才是他们渴望的“美国梦”。
然而,新一代东欧和中国移民往往更倾向支持民主党。 不同于自己的前辈,他们成长在一个新自由主义式粗放增长占主导的社会环境,而威权统治者用来压迫他们的意识形态也不再是过去的进步主义,而是形形色色的保守主义和“传统价值观”。 因而来到美国后,他们追求的往往是社会正义、进步价值观,以及对诸如少数族裔、性少数这样弱势群体的额外关怀,如果说有什么会让他们联想到自己逃离的那个大爹,那更有可能是共和党及其领袖的理念和风格。
在康科德的那场外交论坛结尾,有人问唐百合,对有意在美国参政的华裔有哪些建议,她回答说:“学英语,学文化,了解美国的政治体系。 然后参与进来,从小事做起,从最基层开始,“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还得多赚钱,不然你没法在这里竞选。”
论坛结束后的社交时间,唐百合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中国留学生,上前主动向他传授自己的经验:
“用英语做梦是最难的。 我来美国十年,才开始用英语做梦。 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我真的是美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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