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王晓东:“非正常死亡“的沙特记者,是异见者还是王室内斗祭品?

外界普遍认为沙特政府对卡舒吉下手就是对政治异见的打压与恫吓。但事实果真如此吗?事情恐非那么简单。
从10月2日卡舒吉进入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并失踪后,整起事件引发全球广泛关注,沙特被强烈谴责,更将沙特王室内部日趋白热化的分歧与斗争暴露出来,内忧外患下的沙特正处于过往50年未有之动荡局面。

沙特阿拉伯(沙特)籍记者贾迈勒·卡舒吉(Jamal Khashoggi)自10月2日进入沙特驻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领事馆后,迄今已失踪逾两周。土耳其政府认为卡舒吉在领馆内遇害,英国网媒《中东之眼》引述土耳其消息人士透露,调查人员已听毕卡舒吉当日在总领事馆内的录音,指这名失踪记者是被沙特暗杀小组活生生肢解而死,过程更持续7分钟,手段极其残忍。

美国有线新闻网(CNN)10月15日报导,沙特政府已在起草一份报告,准备承认卡舒吉在该国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内被捕受审,并因审讯过程中的失误“意外”(accidentally)导致死亡;CNN另外引述消息称,报告将声明此次行动行动并未得到官方许可,擅自执行该行动的相关人员将因此担责并遭受惩处。 不过截至本文发稿,此声明还未发出。

卡舒吉失踪事件引发全球关注,沙特遭到国际强烈质疑,在国际社会中面临愈发孤立的窘境;而这起事件更将沙特王室内部日趋白热化的分歧与斗争暴露出来——事实上,内忧外患下的沙特正处于过往50年未有之动荡局面。

另一方面,美国此次反应激烈,特朗普也不得不对事件表示关注,但是一度牢固的美沙关系未必就会因此颠覆。若美国对沙特过于强硬,将会面临中东盟友真空的状态;而如果美不改对沙特的政策,那么其接下来所可能考虑的是:把宝押在王储萨勒曼身上,到底值不值?

卡舒吉的“非正常死亡”

长期旅居美国的卡舒吉为与其土耳其未婚妻完婚,于10月2日前往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开具与前妻的离婚证明,但旋即音讯全无。土耳其官方曝光涉嫌参与杀害卡舒吉的15名沙特公民照片,称这15人由特种部队、情报官员、国民卫队和法医组成,他们在卡舒吉进入领事馆当日便飞抵伊斯坦布尔,入驻领事馆邻近的两家酒店并进入领事馆。

沙特一度坚决否认有关报导,外交部发声明谴责有关报导是刻意抹黑,沙特驻伊斯坦布尔总领事穆罕默德·欧泰比(Mohammed al-Otaibi)在事发后邀请媒体记者进入领事馆内逐层参观,以示清白。

但即便沙特方面百般辩解,外界始终未看到其给出任何直接证据证明卡舒吉“离开”了领馆,仅有一张所谓“记者离开领事馆”的照片,还因明显的PS痕迹而遭到外界群嘲。沙特方面漏洞百出的回应使得外界进一步确信,卡舒吉已遇害身亡。

事件发生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强硬表态,要求沙特开放领事馆以供土方入内搜查;英国、法国、德国、加拿大等先后发表声明,要求对事件进行彻查;美国参议院22名议员于10月10日联名致信总统特朗普,声称沙特做法已触犯《全球马格尼茨基人权问责法案》(Global Magnitsky Human Rights Accountability Act)有关条款,要求白宫对沙特政府严重侵犯人权的行为问责。面临“中期选举”压力的特朗普随即在接受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采访时表示将彻查此事。

事件发生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强硬表态,要求沙特开放领事馆以供土方入内搜查。英国、法国、德国、加拿大等先后发表声明,要求对事件进行彻查。
事件发生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强硬表态,要求沙特开放领事馆以供土方入内搜查。英国、法国、德国、加拿大等先后发表声明,要求对事件进行彻查。

迫于压力,沙特国王萨勒曼亲自出面协调解决这一棘手难题。不过,萨勒曼国王本人在与特朗普通电话时坚称,对卡舒吉失踪及可能遇害一事毫不知情。由此,外界纷纷把矛头指向他的儿子,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Muhammad bin Salman),而这种怀疑,并非捕风捉影。

从批评宗教到批评当局

明显的变化出现在2015年前后。

这位沙特国内的知名媒体人于1958年10月13日出生于伊斯兰教两个圣城之一的麦地那,他所属的“卡舒吉”(Khashoggi)家族有土耳其背景,在距今约500年前迁至汉志地区(沙特西北部),并最终在麦地那附近定居,逐步发展成为沙特国内的名门望族。他的祖父曾担任沙特开国国王伊本·沙特(Ibn Saud)的私人医生,他的叔父阿德南·卡舒吉(Adnan Khashoggi)是沙特国内知名军火商。得益于家族支持,卡舒吉在沙特读至中学,后前往美国印第安纳州立大学留学,主修商业管理课程。

毕业后,卡舒吉返回沙特,自1985年起先后在《沙特公报(Saudi Gazette)》和《欧卡兹报(al-Okaz)》两家媒体参与运营管理工作;1987年后,他转投新闻报导一线,先后为《中东报(Al-Sharq Al-Awsat)》等报纸杂志撰稿。上世纪90年代初,卡舒吉开始担任《麦地那报(al-Madina)》的代理总编,并在这一位置上干了8年之久;这期间,他还曾在阿富汗、阿尔及利亚、科威特、苏丹等国家担任外派记者。1999-2003年期间他成为了沙特最大英文报纸《阿拉伯新闻(Arab News)》的副总编;而从《沙特公报》到《阿拉伯新闻》,这几家报纸都是沙特的主流媒体。

卡舒吉职业生涯中几次对奥萨马·本·拉登(Osama bin Laden)进行专访。80年代,拉登还没有成为后来的盖达(基地)组织“精神领袖”,其成立盖达组织主要为了抵抗苏联。卡舒吉被赴阿富汗打击苏联、保卫穆斯林的圣战所感召,在接到同龄人拉登的邀请后,便前往阿富汗。由于两人家室背景相似,因此私交甚笃。(编注:与卡舒吉家族类似,本拉登家族是自也门哈达拉毛地区迁入沙特的家族,奥萨马·本·拉登的祖父穆罕默德·本·拉登为沙特开国国王修建了在首都利雅得的王宫而得宠,进而发展成一度垄断沙特建筑业的豪门)

不过,据称卡舒吉在阿富汗战事结束后曾利用私交关系,规劝拉登放弃使用暴力手段实践激进主义。2011年美军击毙藏匿在巴基斯坦的拉登后,卡舒吉也曾在推特上哀悼昔日友人。

支持卡舒吉的费萨尔以及塔拉勒家族都是沙特王室中除萨勒曼之外的其中两股力量,而《祖国报》也是费萨尔家族所有。伏笔也许从那个时侯就已经埋下了。
支持卡舒吉的费萨尔以及塔拉勒家族都是沙特王室中除萨勒曼之外的其中两股力量,而《祖国报》也是费萨尔家族所有。伏笔也许从那个时侯就已经埋下了。

2003年3月和2007年4月,卡舒吉先后两次出任沙特较为开明的媒体《祖国报(al-Watan)》的总编,但他每次任职时间都不长。他首次在《祖国报》任总编仅52天,就因刊发挑起沙特国内宗教机构强烈不满的内容,而遭新闻部解职;第二次任总编后,他在2010年5月同意发表质疑萨拉菲主义思想(编注:伊斯兰信仰中的原教旨主义和复古主义)的专栏文章,随后不得不再次辞职。

第一次从《祖国报》辞职后,卡舒吉“自我流放”前往伦敦。在那里,他以顾问身份加入了沙特前情报总局局长、时任沙特驻英国大使图尔基·费萨尔(Turki al-Faisal)的幕僚团队,在后者前往华盛顿转任驻美大使后,他成为其媒体事务助理。

第二次从《祖国报》辞职后的他,不再直接参与政治事务,而是接受了瓦利德·本·塔拉勒(al-Waleed bin Talal)亲王的邀请,担任后者拥有的巴林阿拉伯新闻频道的主任,还在沙特国内电视台及MBC、BBC、al-Jazeera等国际媒体担任政治评论员。

值得注意的是,支持卡舒吉的费萨尔以及塔拉勒家族都是沙特王室中除萨勒曼之外的其中两股力量,而《祖国报》也是费萨尔家族所有。伏笔也许从那个时侯就已经埋下了。卡舒吉进入沙特媒体行业以来,先后经历了法赫德、阿卜杜拉和萨勒曼三位国王,但在2015年萨勒曼登基之前,卡舒吉的批判只针对沙特国内的宗教势力,却不会将矛头指向政府,更不会批评国王、王储及其他王室成员。不过,萨勒曼国王恰是与宗教势力最为亲近的王室成员,而随著小萨勒曼也上台成为王储之后,沙特王室中形成萨勒曼家族一家独大的形势,其他王室家族日益不满。

相对应的,后来的卡舒吉日益与沙特当局观点不一,2017年,卡舒吉移居美国。失踪前,他正是美国《华盛顿邮报》的专栏作者,常撰文抨击沙特当局。

异见人士?

I don’t call myself an opposition: I always say I’m just a writer, I want a free environment to write and speak my mind and that’s what I do in the Washington Post.(我从来不叫自己是异见者,我总是说我是一个作家,我想要在一个自由的环境里写出和说出我的心声,这也是我在《华盛顿邮报》做的事。)

BBC off-air interview(BBC在事件后发布仅数天前与卡舒吉的非正式采访录音)

纵观下来,这名沙特籍知名媒体人与王室上层的关系千丝万缕,履历极为丰富乃至传奇,职业生涯中频繁切换于多种身份。 也因为他后来经常批评沙特当局,呼吁沙特政府放松对于媒体和言论的管控,因此被国际主流媒体、学术机构乃至西方国家政府,普遍塑造为“流亡海外”的沙特政治异见人士,捍卫言论自由等公民权利、推动沙特国内民主化进程的人权斗士,并指他因长期批判沙特当局而遇害。

的确,卡舒吉在很多问题上都发表过语出惊人的观点。

在“911”问题上,他抨击阿拉伯世界流行的“美国自导自演”的阴谋论说法,称被劫持的飞机“同样攻击了伊斯兰教信仰及其所宣扬的宽容共存的价值观”;在巴以问题上,他不喜沙特政府的暧昧表态,曾严辞批评以色列在被占巴勒斯坦领土上修建定居点的做法,并称“正是由于国际社会未能向以色列施加足够的压力,因此特拉维夫才敢拆毁巴勒斯坦人的家园而不畏惧遭受惩罚”;在对待政治伊斯兰问题上,他持同情态度,他今年8月28日发表在《华盛顿邮报》的专栏强调,“任何阿拉伯国家,如果不能够接受政治伊斯兰是其政治生态中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这个国家内就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政治改革和民主化进程”;此外,据英国《独立报》(The Independent)2016年12月报导,卡舒吉还因公开发表批评美国候任总统特朗普的言论,而遭到沙特政府在各类媒体上的全面封杀。

无论是曾与他共事的印度同事沙希德·拉扎·伯尼(Shahid Raza Burney),曾采访过他的挪威学者托马斯·海格哈默(Thomas Hegghammer),还是与他熟识的学者西格尔·诺伊鲍尔(Sigurd Neubauer),都回忆称卡舒吉同情圣战,但却并不是极端主义者;他一生为沙特王室服务,呼吁对君主制政体进行“渐进式改革”,但却从未放弃支持穆斯林兄弟会式的政治伊斯兰和民主选举的立场;他批评沙特和阿联酋等国支持中东地区独裁者、扼杀“阿拉伯之春”后的民主化进程,但却支持沙特对巴林进行军事干预、阻止伊朗在海湾地区的影响力扩张。

但真正为他招来杀身之祸的,或许是其一直以来对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的尖锐批评。

今年2月7日,他撰文指责王储借反腐之机掌控媒体,扼杀言论自由;4月3日,他批评王储“混淆视听”,将沙特过去数十年的封闭保守落后归咎于1979年宗教狂热分子占领麦加大清真寺事件;6月25日,当沙特政府正式解除对于女性驾车的禁令后,他称沙特国内的改革还远远不够⋯⋯

最为尖刻的批评来自于卡舒吉9月11日为《华盛顿邮报》撰写的最后一篇专栏文章。文中他直言不讳地批评:王储在29岁即擢升为沙特国防大臣后,莽撞地介入也门(叶门)内战,导致沙特自2015年以来陷入与胡塞武装的泥潭中;这场战事不仅引发了世界上最为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还削弱了沙特自身国力,此消彼长之下,使伊朗在对地区霸权的争夺中占据了上风。

在卡舒吉看来,沙特政府过去数年间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损害了其在伊斯兰世界中的领导地位和在全球范围内的国家形象。最为尖刻的批评来自于卡舒吉9月11日为《华盛顿邮报》撰写的最后一篇专栏文章。
在卡舒吉看来,沙特政府过去数年间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损害了其在伊斯兰世界中的领导地位和在全球范围内的国家形象。最为尖刻的批评来自于卡舒吉9月11日为《华盛顿邮报》撰写的最后一篇专栏文章。

在卡舒吉看来,无论是在叙利亚还是也门,沙特政府过去数年间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损害了其在伊斯兰世界中的领导地位和在全球范围内的国家形象。很多人将沙特视为恃强凌弱者,这些战事使沙特在国际社会中感受到越来越强烈的孤立感,这种孤立与疏离甚至直接来自于美英等传统盟友。更严重地说,在道义层面,利雅得方面的所作所为与其所抨击的大马士革和德黑兰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别。因此,卡舒吉呼吁沙特政府立即停火,提议由沙特牵头举办包含有关各方的全面和谈,邀请胡塞部落代表、南也门分裂主义力量、也门现总统哈迪的代表及也门国内其他所有政治力量与会,寻找政治解决也门国内危机的办法。

卡舒吉这一指控之猛烈远超以往,他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对也门内战及其引发的大屠杀,以及沙特国内民众的伤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正是基于卡舒吉的上述观点和言论,外界普遍认为沙特政府选择对其下手就是对政治异见的打压与恫吓。

王室斗争牺牲品?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事情恐非那么简单。

正如前文所述,卡舒吉曾是沙特王室核心决策圈成员的亲信。长期作为前情报总局局长幕僚的他,不仅深谙王室内部的宫廷政治,还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了王室内部的争斗中。

纵观卡舒吉历年为《华盛顿邮报》撰写的专栏文章,可以发现,其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春风得意地主导推出“2030愿景(Vision 2030)”改革计划、以及由“王储继承人”升格为“王储”期间,鲜少发表过批判言论。但是自2017年沙特国庆前夕,盛传萨勒曼国王可能退位扶持王储提前登基开始,特别是在去年11月沙特国内“反腐风暴”引发巨大争议后,王储权力根基出现松动迹象,此时卡舒吉开始频繁发表批评沙特外交和经济政策的文章。

对于沙特介入也门战事,卡舒吉的观点与王室内部反王储势力的看法几无二致。前不久,沙特王室资深成员、萨勒曼国王的亲兄弟艾哈迈德·本·阿卜杜阿齐兹·阿勒沙特(Ahmed bin Abdulaziz al-Saud)亲王在伦敦面对抗议者时表示,王储本人才是战争犯,而非沙特王室整体。这位亲王据传是在去年6月的宫廷政变期间,在34名成员组成的“效忠委员会”中3位投票反对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继任王储的人士之一。而其在英国发表评论的相关视频在沙特国内被疯传,原因很简单:他公开讲出了数年来沙特国内许多人私下里关于也门战事的真实想法。近期更有情报显示,卡舒吉在前往伊斯坦布尔之前,曾前往伦敦与不敢返回利雅得的艾哈迈德亲王会面。

卡舒吉对于沙特在也门发动的战争、与邻国卡塔尔的断交风波、与加拿大的外交争端以及对人权活动家、女权主义者、宗教学者、政治异见人士的大规模抓捕等事件的批评,以及他对于“2030愿景”等经济改革计划的反思,并非无中生有的造谣抹黑,他观点中流露出的失望与担忧也彰显出他对沙特这个国家从未动摇过的忠诚。

但从卡舒吉的履历与对王储的批评来看,其在《华盛顿邮报》等媒体上发表文章不仅仅代表了其个人观点,而极有可能是代表着沙特王室内部反王储势力的某种声音,象征着王室内部日趋被边缘化的费萨尔家族、阿卜杜拉家族、纳伊夫家族、艾哈迈德家族、穆格林家族等分支的不甘挣扎。

换句话说,在伊斯坦布尔遇害的卡舒吉更像是王室内部斗争的牺牲品。

沙特当局面临的内忧外患

虽然沙特政府绑架和暗杀异己的历史由来已久,但无论如何,对卡舒吉犯下这样的暴行依然是惨绝人寰、令人发指的。沙方此次鲁莽地杀害卡舒吉,对沙特的国家形象造成了巨大破坏,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马达维·拉希德(Madawi al-Rasheed)直言不讳地抨击沙特已经“进入新的恐怖时代”。

近年来,随著王储小萨勒曼上位,沙特在对外关系中的鹰派色彩愈发浓厚,无论是孤注一掷地介入也门战事、与伊朗大打“代理人战争”、与卡塔尔断交并对其实施经济封锁,还是不接受批评指责而先后与德国、加拿大等国爆发外交冲突,都是这一转变的例证。甚至于在特朗普表示可能会因卡舒吉被害而施加制裁后,沙特国家通讯社(SPA)还第一时间发表回应,强硬表示无惧外部施加的任何政治压力或经济制裁。

但沙特对外展示强硬,并未如其政策制定者预期般提升其国际地位和影响力,反而将其冲动莽撞、反复无常等负面形象一展无疑,更将其王室内部的分裂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沙特对外展示强硬,并未如其政策制定者预期般提升其国际地位和影响力,反而将其冲动莽撞、反复无常等负面形象一展无疑,更将其王室内部的分裂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沙特对外展示强硬,并未如其政策制定者预期般提升其国际地位和影响力,反而将其冲动莽撞、反复无常等负面形象一展无疑,更将其王室内部的分裂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在老萨勒曼国王仍然健在并提供庇护的前提下,小萨勒曼王储的合法性不太会遭到质疑和挑战,但作为未来可能登上王位的首个王室第三代成员,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的资历与能力并不能让王室内部绝大多数人信服,而外交上愈发被孤立、经济上改革推进受阻等内政外交上一系列为人所诟病的失误,更使他的形象和权威大打折扣。在其借反腐之机强力打压王室内外反对势力后,王储在“最短时间内为自己树立了最多的敌人”,导致沙特国内暗流涌动。出于个人安全考虑,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在今年上半年一度消失近一个月,美国中央情报局情报显示他本人躲藏在停泊于吉达港的一艘造价5亿美元的游艇上,并为他这座“海上移动宫殿”特别配备了逃生舱。

从经济上来看,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于去年11月发动了史无前例的反腐行动已经引发了严重的资本外逃和外国直接投资锐减的问题,引发外界对沙特经济发展的担忧。2018年1季度,沙特民间对外国资产投资金额达到144亿美元,为2008年以来最高水平。而根据JPMorgan预测,2018年沙特民间资本外流总额可达650亿美元,约占该国GDP的8.4%。对于外国投资者而言,他们欢迎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但却不喜欢任何不可预测或可能扰乱股东权益的风险。

在经济改革成效不彰、加之记者事件发生后美国威胁可能施加制裁的背景下,沙特股市于10月14日开市即暴跌7%,本币里亚尔兑美元汇率亦跌至2017年6月以来最低的3.7514:1水平(编者注:沙特采取与美元挂钩的固定汇率政策,通常情况下允许兑美元汇率在3.7498-3.7503区间内波动)。

此外,作为沙特彰显改革成就、发布改革举措以吸引外资的重要平台 —— 未来投资倡议大会(Future Investment Initiative,FII),亦在事件后遭到国际知名企业的集体抵制,维珍集团(Virgin Group)、优步(Uber)、、贝莱德(BlackRock)、摩根大通(JP Morgan & Chase)等相继宣布退出。此前,彭博社(Bloomberg)及CNN亦对外宣布,不再担任FII会议的媒体合作伙伴。 这个名单,还在不断加长。

美沙关系若颠覆,美面临盟友真空

未来,美国未必彻底翻转对沙特的外交政策,但美国也许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还要继续围绕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打造美在中东的战略意图。

美国与沙特向来交好。1962年10月5日,美国肯尼迪总统(John F. Kennedy)在与费萨尔国王会晤时承诺,将考虑“向沙特提供全方位的支持,这一承诺不仅适用于沙特面对的外部威胁,还同样包括了其可能面对的内部威胁”。这番表态曾被视作是美国向沙特提供安全保护方面迈出的关键步伐。美沙关系紧密,卡舒吉被沙特王室视为“眼中钉”,或许美国政府也心知肚明。

但沙特方面涉嫌在外交机构内实施如此血腥的谋杀,终究在美国国内引起轩然大波,令两国关系呈现紧张态势。美方对朝令夕改、反复无常的王储小萨勒曼能否成为合格的沙特领导人、乃至美国在中东地区最为重要的盟友感到担忧。共和党参议员林赛·格拉厄姆(Lindsey Graham)曾是沙特王储在美国国会中的铁杆支持者,但在卡舒吉遇害事件爆发后转而抨击王储“有毒”并要求其下台;英国《金融时报》10月15日刊文称特朗普政府中东政策对于沙特及王储本人的过度依赖十分危险,文中观点认为,美国需要反思其对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的幻想。

但需要看到的是,自沙特开国国王伊本·沙特与美国总统罗斯福于1945年2月14日在“昆西号”巡洋舰上首次会面以来,两国间盟友关系经历了“巴以冲突”、“阿拉伯冷战”、“中东战争”、“海湾战争”、“911恐袭”等风风雨雨的考验,虽有波折,但总体仍较为稳固。保持稳固的原因在于两国间虽在价值观上差异巨大,但在国际和地区事务中拥有广泛的共同利益。基于维持中东地区影响力的现实需要,特朗普政府最终极有可能不会对沙特政策作出大幅改变,毕竟,沙特作为全球最大原油出口国和最大武器进口国,其经济和战略地位非常重要。

自二战后,美国政府在海湾地区长期推行“双支柱(Twin Pillars)”战略,分别倚重巴列维王朝治下的伊朗,以及沙特家族统治下的沙特阿拉伯。在伊斯兰革命爆发前,美国对伊朗的倚重程度略高于沙特。然而,在当前美国退出伊核全面协议、重启对伊朗制裁的背景下,加之与土耳其关系仍然微妙敏感,华盛顿方面如再选择强硬惩罚沙特,意味着极有可能同时打破“双支柱”,甚至疏远阿联酋等其他海湾阿拉伯国家,形成地区盟友的真空。相比之下,俄罗斯近年来重返中东后,与中东地区五大国家——伊朗、沙特、以色列、埃及和土耳其——均保持着较为良好的关系。因此,特朗普政府极有可能竭尽所能限制卡舒吉遇害案的外交影响,即便宣称施加制裁也更多是在中期选举前平息众怒的姿态之举。

只是,自肯尼迪总统承诺对沙特提供安全保护以来,50余年时间里,沙特虽面临接连不断的外部威胁,总因其王位传承的稳定性和可预知性,局势还算稳定;但眼下面临内忧外患的沙特正处于过往50年未有之动荡局面,卡舒吉事件更进一步将王室内部日趋白热化的分歧与斗争暴露无疑。未来,美国未必彻底翻转对沙特的外交政策,但美国也许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还要继续围绕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打造美在中东的战略意图。

(王晓东,北京外国语大学海湾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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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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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精彩的文章!

  2. 下面的这位,这篇文章是北外的研究员写的,不是端媒的记者写的。

  3. 下面好棒棒啊,这又能去扯到中共,怎么不去扯一下你们的脑瓜皮啊。

  4. @Cogito 高明在不讓你知道嗎?活體肢解共匪做的太多了 喺開山鼻祖級別的!

  5. 沙特喺美國喺中東地區的重要軍事據點和屯兵所在 不管誰做總統都不可能搞壞這種關係

  6. 很翔实的中文报道,把记者本人的背景,与沙特政治斗争的联系和这次事件对美沙关系的影响梳理得很清晰。这才是端传媒的价值。

  7. 正如楼上诸多评论所说,这种反人类杀人的本质是最大的问题,这一点某朝比沙特高明多了。。。

  8. 很棒的文章,剖析該事件背後的局勢與關係!

  9. 活體肢解這種殘酷的手段在現代社會以這樣的方式在外交機構明目張膽的出現,這個才是最令人髮指的,直接把事件帶到了一個完全不同於普通權力鬥爭,政治暗殺的層面,這種行為已經激起人類的憤怒。

  10. 普通人很难接受的是杀害他的非常残酷的手段 这个无关他是异见者还是宫廷争斗白手套 被枪击或者伪装的车祸杀害都显得人道多了

  11. 评论到位,算是在中文媒体里对卡舒吉失踪事件难得一见的精准分析。

  12. 特别深入的文章,事实与分析俱佳

  13. 得知沙特記者的事件後過來看了這篇深度報道…中東的局勢真是複雜得可以啊…感謝作者和端傳媒寫出這樣全面的報道,讓我們普通讀者能從中了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