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李光耀先生常言:当大象打架,草会被践踏;当大象亲热,草同样遭殃。”(注一)
5月31日,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年度的“亚洲安全峰会”(香格里拉对话)回应记者提问时,再次引用其亡父的老梗,借喻中美两强与其他东南亚国家之间的关系。李显龙去年在国会演说,也引述一模一样的故事,提醒议员和国民:“我们是小国,很容易受到周边环境影响。所以我们一定要时刻保持警觉,要有危急应变的心理准备”。
哈佛大学教授艾利森(Graham Allison)在2017年推出了《修昔底德陷阱》一书(Destined for War: 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借用雅典崛起挑战斯巴达雄霸一方的历史案例,预视中国急速崛起,美国很大机会感到威胁,令中美两国全面摊牌,加剧战争爆发的可能性。
李氏父子的“大象小草论”,巧妙地刻划了区内其他持份者,特别是东南亚国家,所面对的共同困境。事实上,今年参与“香格里拉对话”的东盟(东协)成员国便对中美竞赛造成的对峙局面,罕见地一致表现担忧。
从以下图表可见,印尼、越南、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国防部长过去两年参加“香格里拉对话”,向与会者分享国际安全困局时,他们首要关注的内容几乎互不重叠。(注二)即使印、马、菲三国对伊斯兰国崛起感到忧虑,也都只是分别针对国内的亲伊斯兰国的宗教团体或恐袭事件。
惟独今年,东盟成员国几乎一致点出“大国竞赛”对区域经济及安全稳定的破坏:这种忧虑并非单纯针对中美互设关税所带来的经贸影响,他们更担心中美对峙的格局长久下去,会导致两国在浑然不知地情况下,像梦游一般走向战争方向,重蹈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覆辙(此说法来自菲国防长Delfin Lorenzana)。随着中美会谈在五月破局、双方抱着“要战便战”的心态互相“交流”,这个恶梦愈来愈逼近。
面对两头大象互不相让,东盟在“香格里拉对话”之后三星期(6月23日)的峰会及非正式会议之中,商护怎样制定共同立场。最关键的考量,是这一群东南亚小国可以透过甚么途径,在中美两强日益白热化的斗争之中不会得失任何一方,并且保障集体生存空间。
接受美国“印太战略”邀请
在这个对峙的背景下,华府急欲推动的“印太战略”,就自动成为东盟国家的必答题了。美国“印太战略”的目标,基本上就是加强美国和澳大利亚、日本、印度之间的非正式安全网络为基础,再加强与其他国家的同盟和战略伙伴关系,保护美国在“印太”地区利益,务求阻挡中国利用“一带一路”以及在南海的军事布署要胁其主导地位。这个战略目标自然吸引美国走向东南亚。
就在东盟峰会前夕,美国国防部印太事务助理部长薛瑞福(Randall Schriver)呼吁东盟好好考虑该选择接受中国还是美国,该好好想清楚谁能够确实保障他们的价值观。言下之意,美国如今就要东盟下定决心选边站。华府如此紧张东盟的立场,全因东南亚无论是地理位置、经济发展都符合美国的区域战略利益。在华府眼里,无论“印太”的实质涵盖地域是甚么,重要的是东盟一旦愿意融入“印太”区,那便意味着北京一下子丢失十个国家的外交支持,有助美方在长远对峙格局的优势。
因此,东盟在峰会发表的 《东盟对印太展望》(ASEAN Outlook on the Indo-Pacific,下称《展望》)文件,难免成为了焦点。
《展望》内容不长,总共只有五版纸,大部份都是不断覆述东盟对外关系的基本立场:强调东盟作为区域合作的中心地位,对其他国家保持开放包容态度,尊重主权及承诺不侵犯别国内政,建立以规则为本的区域管治模式。这些立场都是东盟惯用的外交词汇,因此《展望》显示东南亚国家无意颠覆其外交传统。东盟在《展望》中主张透过对话(dialogue)非对抗(rivalry),并拒绝明确指出“印太”的明确范围及国家,确保“印太”地区的定义包持开放,不排斥个别指定国家。
某程度而言,《展望》是回应了美国“印太战略”的期望。至少,东盟间接承认了“印太”有存在的可能性,亦回应了现时“亚太”的构想不足以应付美国的战略需求,因此表现出东南亚国家愿意作出协调的回应。根据《展望》,只要日后“印太”愿意继续沿用以东盟为主导的对话机制,秉承东盟合作规范,东盟都乐于参与。
另外,东盟过去建立的不同区域合作机制投射出各种不同的区域想像。亚洲金融风暴期间成立的“东盟加三”(东盟+中日韩)机制,便是一种排斥美国主导的“东亚”区域。其他机制例如东亚峰会代表的“东盟加八”(东盟+中日韩澳新印美俄),便是更为开放包容的“亚太”想像。而这次《展望》文件中,东盟只字不提任何象征“东亚”想像的“东盟加三”模式。这是因为东盟意会到任何区域整合过程根本无法丢下美国。难怪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台:马哈迪,Mahathir Mohamad)去年重提以“东盟加三”为核心的经济合作会议,兴致勃勃大搞区域贸易保护主义,却始终未能觅得知音。
然而,东盟对美国的“印太战略”显然没有照单全收,而且成员国在讨论过程当中,亦难掩他们对北京的顾忌。东盟强调“印太”地区理应包容开放,欢迎其他国家加入,目的便是淡化美国意欲排斥中国的野心,免得触碰北京神经。
无法得罪的中国
《展望》表面上认可“印太”的合作空间,但同时也固意设下多道防火墙,限制合作领域,慎防“跟车太贴”惹怒中国。
首先,在峰会前夕,东盟一直放风,表示将于六月发布《东盟印太展望》(ASEAN Indo-Pacific Outlook),借此回应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印度各自提倡的“印太战略”。可是,峰会即将结束之际,东盟宣布把文件标题改成《东盟对印太的展望》。两者分别差之毫厘,实际涵义却是千里之遥。旧版标题的意思等同于东盟接纳了“印太”作为一个地域实体,甚至已经把它镶嵌成东盟发展的一部份。新版标题则相对展现一种观望态度,是得悉事态发展的一种回应,或是一种外交姿态。这种书写方式让东盟有更多游走空间,它将来既可是东盟一部份,亦可以不是。
第二,《展望》提倡的所有合作模式,都侧重于海上合作的非军事安全项目、发展基建增强区域联动、或者配合联合国持续发展等方针;合作模式亦不会偏离于东盟的共识、对话原则、重合作零对抗的规范进行。上述一切安排,既是要笼络中国以外的开发资金,也要冲淡“印太战略”抗衡中国因素的色彩。《展望》回避敏感的传统安全争议—特别是南海主权问题——便是意图平息北京的焦虑,以免后者以为东南亚会联同美国在南海“岛屿”上搅局,挑动北京神经。
东盟过去几年在南海问题上已充分表现出这种左右逢源的姿态了,一方面继续与中国商讨《南海行为准则》缓和冲突,对2016年南海仲裁案的裁决结果只字不提;另一方面任由美国执行“自由航行行动”,没有对军舰活动作出强烈反弹(马哈蒂尔除外)。去年东盟与中国正式进行首次联合军演之后,今年又立即将与美国实行演习,完全呈现这种两边下注、互相制衡的心理。
东盟没有透过《展望》积极融入美国的印太战略,其实也是源于东盟内部对“印太战略”存有多元意见。笔者简单统计东盟成员在今年“香格里拉对话”期的发言,发现各国的国防代表都巧妙地用上不同字句显示立场(详细看以下图表):美国盟友菲律宾,以及在东盟扮演“大哥”角色的印尼,都只会使用“印太”字句;马来西亚、越南、新加坡则只用“亚太”地区。各国除了连结东盟与这些区域想像的关连外,“印太”和“亚太”之间可以说得上是互不重叠,两个概念甚至乎是互相排斥,与《展望》订下的互通共连构想折然不同。
团结与存异:东盟的内部权衡
诸多东盟成员国之中,印尼及新加坡在“印太”立场上可谓各执己见,一个积极回应,一个消极回避。印尼外长马尔苏迪(Retno Marsudi)去年五月首次提出“印太概念”(Indo-Pacific Concept),便建议东盟把握时机,趁“印太”的定义未成定局之前积极参与建构过程,抢夺话语权。事实上,印尼早于2013年已经提出草拟《印太友好合作条约》的计划,借此把东盟模式延伸覆盖到整个印度洋及太平洋国家,增强国家之间的战略互信。印尼总统佐科(Joko Widodo)在2014年参选时亦承诺把国家改造成“全球海洋轴心”,矢志重建印尼海洋大国地位。
与之相反,新加坡外长维文(Vivian Balakrishnan)则认为美、日、澳、印(度)各有一套“印太”概念,这些构思模糊抽象,上述国家又未见得积极考虑东盟立场和利益,有可能把东盟的战略位置处于新空间的边缘地位,故此拒绝仓促为方案背书。若果“印太”的定义太窄,那根本无疑于现时的“亚太”定义;但倘若“印太”变得太阔,东盟力有不逮,难以维持其“中心”地位。新加坡的战略文化向来强调国家危机感、建立多边关系、借助多极之间的竞争关系互相制衡,透过国际法保护自己的外交利益。当中美两国外交政策愈来愈推向“强权就是公理”(might is right)的古典现实主义思维。新加坡担心接纳美国定义的“印太概念”会招来中国更大力度反弹,东南亚国家为顾全利益要二选其一,届时会彻底破坏新加坡的战略立场。何况特朗普本人甫上任便不惜一切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协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TPP),显示他对亚太地区的多边协定毫不在乎,新加坡担心随时被过桥抽板。
印、新的立场在过去一年都没有明显协调。《雅加达邮报》日前引述一名外交官的说法,解释东盟早在三月已几乎通过《东盟印太展望》方案,唯独新加坡认为需要从长计议,差点怠慢了东盟峰会发布《展望》的议程。
我们不难发现东盟处事模式的特质:保持整体团结比化解问题或争议更为重要。这套运作逻辑一直存在于东盟的基因之中,特别在冷战美苏对峙、越南入侵(解放)柬埔寨期间,东盟对“团结”的执着更作出不少妥协,表达成员国的共同立场。在这次峰会中,东盟国家同样试图凝聚共识,亦有寻求空间暂时搁下成员国之间的争议。
东盟通过的《曼谷宣言》以及《东盟打击洋垃圾行动框架》,便是一个例子,东南亚国家向区外大国的共同回应,透过外交姿态联合拒绝其他国家向他们输出塑胶废料。自从中国去年实行洋垃圾禁令以后,东盟国家接收的海外塑胶废物急剧上升。绿色和平近日推出的报告书统计显示,东盟进口的塑胶废物吨位在2016年至2018年间几乎升近两倍。马来西亚、泰国、越南更是首当其冲。
为应对环境污染及生态影响,东南亚国家一早各自寻求方法拒绝洋垃圾进口。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杜特蒂)月前向加拿大“宣战”,把所有错误标签的垃圾送返温哥华;马来西亚环境部长杨美盈则把无法循环再造的废物退回美、英、加、澳等国。泰国去年也宣布将会考虑在2021年开始禁止进口任何洋垃圾。
鉴于每个国家都已经推动一系列政策回应洋垃圾泛滥的方法,《曼谷宣言》和《框架》的实际意义十分有限。毕竟《框架》本身不具备约束力,也仅仅提供一系列比较空泛的建议,任由东盟成员国自行决定。然而,东盟凭着通过方案,却象征了东盟“向洋垃圾说不”的共同立场,也是一个拒绝向域外国家屈从的姿态。
经贸方面,大部份东南亚国家都矢志捍卫自由贸易体系,以此防范中美对峙带来的阵痛。新加坡、印尼是二十国集团(G20)成员,能够透过参加会议发放共同信息。东盟也锐意加速成立“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协定”(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成员是“东盟加六”,即东盟+中日韩澳新印),一来弥补美国退出TPP的重创,二来亦可推进亚太(不计美国)区域的贸易及投资流动。不过,印度一直对廉价的中国货品流进市场十分提防,迟迟不肯答应开放。为了达成今年设立RCEP的愿景,东盟甚至成立三人小组,趁着G20峰会期间“劝喻”印度接纳东盟及其他国家的共识方案,透过共同的外交姿态向印度施压。
在罗兴亚问题上,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也展现克制,没有在公开场合批评缅甸资政昂山素季(Aung San Suu Kyi)及缅甸政府向罗兴亚人施虐,接受罗兴亚难民在一定时限内尽快返还缅甸家园的安排,有别于去年大马外交部“无限期押后遗返”的要求。在领土主权争议上,大马政府也以东盟成员互相尊重之名,宣布承认国际法院关于白礁(Pedra Branca)主权争议的裁决结果,变相承认新加坡的主权。
纵然是历史问题,东盟亦似乎找到和解之法。李显龙在六月初公开悼念泰国前领袖廷素拉暖(Prem Tinsulanonda)时,重提越南“入侵”柬埔寨,引起越、柬两国公开反击,柬埔寨总理洪森(Hun Sen)更公开质疑李显龙是认同赤柬进行大屠杀,令三国关系一度僵化。然而,三国领导人在东盟峰会中私下会晤谈论事件,暂时平息争议,总算展示内部团结一致。
潜藏的“脱队”危机
东盟固意保持团结的意识,十分贯彻符合东南亚区域意识的一套叙述逻辑,那就是“自强团结,才能抵抗外来势力”,以及“多元共容,整合之际也必须互相尊重”。所以,东盟的合作模式,从来都是注重面门,重虚不重实。整合的步伐亦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同样把组织推向分裂局面,故此任何共同立场都必须顾及各国内情。不论是推动内部协调,还是回应外部挑战,东盟都只能从共识着手,循序渐进扩大合作领域。
保持团结重要,却不代表东盟成员国永远愿意顾全东盟整体利益,舍弃自身国家利益及安全考虑。比如2000年后,中国和柬埔寨关系突飞猛进,柬国总理洪森自此常用“好朋友、好邻居、好伙伴”称呼中国国家领导人,换来不少中国投资及援助资金。但这却直接阻碍东盟在南海寻求共识。2012年,菲律宾及越南在东盟外长会议中,动议共同以强硬言辞谴责中国派船到黄岩岛挑起冲突。但遭到主席国柬埔寨反对,后者更指出黄岩岛属于中菲之间的争议,故此东盟不宜介入,结果东盟史上首次无法通过联合声明。2016年,南海仲裁案结果宣判在即,柬埔寨高调拒绝承认仲裁结果,与中国连成一线,使东盟更难凝聚共同立场。
所以,东盟成员国并不无条件维护共同利益。然而,东盟团结,既能够减少对这些大国的过度依赖,让成员国拥有更多筹码与其他国家议价,拉拢各方平衡立场;亦可以换取道德高地,以十个国家的集体声音拒绝向任何一方臣服。东南亚国家要争取中立自主,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便是依赖东盟。
这次,东盟成功推进《展望》文件,又刻意设下放火墙以免殃及与中国的关系,相信暂时能够成功过关。刚过去的G20峰会中,中国和美国又愿意重启贸易谈判,国际局势有望稍为缓和。问题是,短暂、表面的和谐气氛能够持续多久,仍然是众人心中的疑问。李显龙在G20峰会过后回应记者提问,对中美关系表示审慎,担心两国关系从过去几个月间急转直下,双方摆出强硬姿态,一时三刻根本无法修补创伤。
东盟目前也只能保持观望心态。倘若中美对阵的局面一日不能化解,双方都有机会向东盟国家施予各种威逼利诱,东盟随时被逼要再次靠边站,甚至不排除部份成员脱队保平安。要破解这个困局,东盟需要更进一步推动与中美以外的连结,拓展与日、韩、俄、欧、澳、新、印等国的互动(注三),协助经济相对落后的成员国摆脱依赖大国援助的惯性,才能提升自己在国际空间的自主,突破“修昔底德”二元对峙的想像及困境。
(冯嘉诚,日本早稻田大学亚洲太平洋研究院博士生)
注一:李显龙讲话的原文是“As Mr. Lee Kuan Yew used to say, when elephants fight, the grass is trampled; when elephants make love, the grass also suffers”
注二:为了方便图像呈现,这个图表只列出讲者在常规会议中聚焦较深、或第一项列出的安全议题。个别东盟成员国有参与香格里拉的特别会议,其讲辞没有放入以上图表中。
注三:东盟目前正在促进与东亚地区国家的关连,特别是韩国、日本、澳大利亚等,但中美关系仍然主导了东盟对外交流的精力。
这,世界头号强国,经济比排第二的都牛逼近一倍,军事基地遍布全球,全世界都争着给他当儿子,这都不能叫爸爸吗?
楼下能不用爸爸这个词来挑衅有关国家吗?
其实小国用两党制最好的,一个党亲中,一个党亲美,当美国伸出橄榄枝了亲美的上台接受美国投资,再联手踩一波中国;等美国换届了爸爸不要你们了,再换亲中的上台找中国和好,再收一波中国的投资,岂不美哉。谁叫中国好欺负,不过做事别太出格,毕竟流水的美国总统,铁打的中国政府。
很全面明晰的梳理,相对冷门的议题,看完增长了不少认识。
不好意思之前一直显示提交失败,导致我重复提交了好几次……能请编辑把重复的删掉吗?
已處理!
在美、中帝国主义日益猖獗的背景下,第三世界国家只有保持团结、不轻易站边,才能保证自己不落入帝国主义的控制、或者成为帝国主义斗争的炮灰,抑制帝国主义的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