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谁“抢走”了江旻憓:黄蓝之争与后国安法的政治回音

“安全”的香港精神,只能是做一个努力的打工仔?
2024年8月1日,香港在巴黎奥运会上的首枚金牌获得者、重剑运动员江旻憓凯旋回港,在机场接受传媒采访时亲吻她的金牌。摄:Chen Yongnuo/China News Service/VCG via Getty Images
巴黎奥运 香港

(岱俞山,媒体人)

仅仅两周,香港在巴黎奥运会上的首枚金牌获得者、重剑运动员江旻憓,就在个人职涯和舆论口碑上跳出高难度体操动作般的转体翻腾。

7月28日她夺金,赛后采访说出“我终于无输啦”“打出了香港精神”,喜极而泣到处找眉毛,被大赞单纯谦虚可爱,获封“微笑剑后”。

8月1日她凯旋回港,8月4日就惊人宣布挂剑退役,“想休息一下”“期待新的职业发展”“回馈香港”。8月6日她证实加入“香港赛马会”,将于8月11日履新“对外事务助理经理”,协助社会公益、青年事务及体育发展等项目。网友语,5天内就“反思、揾工、见工、拎到offer”,令人惊讶。

香港赛马会是香港的大型机构,一方面垄断赛马、赌波、六合彩这些博彩收入,另一方面亦大量拨款支持慈善和社会服务。但就政治而言,马会与建制阵营关系密切,殖民时代就有一个说法:“香港是由马会、汇丰银行、港督依著次序管治。”因为掌管马会董事的都是社会菁英和权贵,江旻憓的上司谭志源就曾任香港政制及内地事务局。

和这条职涯大转变的剧情线纠缠在一起的,是关于她政治立场的黄蓝之争。一开始,人人热议她身上永不放弃的“香港精神”,连罗冠聪也在网上向她道贺。但渐渐有人披露江与建制阵营走得近,她是菁英会执委,该会由参加过国家行政学院国情研习班的香港青年组成,2021年江还获得中国人民大学法学硕士,疑似亲中。

8月3日,疑似是江的硕士论文《透过“占中事件”反思香港特区选举制度完善路径》曝光,形容占中是“祸害极大、遗患深远”,实施《香港国安法》是完善“一国两制”的重要举措——这基本上成为了她立场偏蓝的“实锤”。黄蓝舆论开始壁垒分明。

江旻憓旋即走上一条和网民没有交叉的上升道路;罗冠聪则于社交平台删除贴文并道歉,网红 Youtuber “熊仔头”“齐阿哥”也为曾经支持江而道歉。梁振英不失时机讽刺罗冠聪“耍猴”,新民党立法会议员何敬康率先斥责“黄人”搞分化,然后是行政会议召集人叶刘淑仪为江背书,指江支持一国两制是“天经地义”,抨击者“恶心”。

保安局局长邓炳强也终于在8月8日发言,直斥不支持政府的网民“小人和脑残”,称爱国爱港、支持政府及谴责暴力是“天经地义”的事;又指部分“小人”曾称支持政府者是“脑残”,他则认为“这些不想香港好的人正正就是脑残”,“这些小人就是不想香港好,总之是有破坏就无建设”。

2024年还要不要分黄蓝?香港精神是什么?这是舆论最初的问题。但随著官方慢慢加入抨击,对立的气氛则变得越来越恶。江的家庭和成长背景也于网上披露,她出生于富裕家庭,2岁时举家移民加拿大、6岁时回流,自幼学习芭蕾舞、跆拳道、溜冰等,11岁改练剑击。她就读国际学校,曾入读美国史丹福大学本科,主修国际关系,后来在负伤期间,在港修读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硕士学位,现时则为中大法律博士生(Juris Doctor,JD)。

这样的成长和阶级背景,与很多网民拉开距离。人们重新转发起何诗蓓的“想训一觉”、和张家朗的“返工加油”——“安全”的香港精神,似乎只能是做一个努力的打工仔。

2024年7月27日,巴黎奥运,江旻憓夺得女子个人重剑金牌。摄:Maye-E Wong/AP/达志影像
2024年7月27日,巴黎奥运,江旻憓夺得女子个人重剑金牌。摄:Maye-E Wong/AP/达志影像

微笑剑后:本来安全的身份投射

蓝黄是2019年的划分,蓝色是撑政府,黄色是支持运动,但这种黄蓝之争在很长时间已沉寂,直至这次江旻憓事件。

这五年来的情感与社会变化之大,令谈黄蓝并不容易开口。2019年的社会创伤是首要未决的问题,其后引发的移民潮也是新的伤口,而此时还有许多人被困在狱中。谈黄蓝不是只谈一件事,后面的所有脉络都不能避开,这带来的感情很复杂。

另一方面,无须赘述香港正在失去表达多元立场的公共空间。黄的政治表达早就受限于国安法和日常管治,政治是不可以明确谈论的。这导致舆论生态和公共参与方式天翻地覆。有观点总结,2024还有能聊黄蓝的空间,甚至比黄蓝本身更难得。

在这种氛围下,把公众人物作为表达公共情感和观点的投射,只是一个微小的出口。

江旻憓并非第一个,在她之前还有 Mirror、美斯。不论是帮香港打气、还是反叛、或提出对现管治政府的批评,只要有一点点可充权的苗头和迹象,都可以被网民抓住,在沉寂的政治生活中进行转化。公众人物可以成为一个 memes,一个表情包,被二次创作,从这个意义上,这些强烈的情感,跟当事人本身也不一定是有很强关系的。

这些微薄的愿望并不难理解——在公共领域找到代言人,即便只是轻轻借壳上市。江旻憓还是公众甜心的时候,这些心理活动汹涌在社交媒体上,至少可以总结出三个需求:

1、香港很多时候被形容为一个已经没有希望的地方,成为明日黄花。而人们想要一个仍然生动活著的、努力著的“香港”能被世界看见。

2、个体的政治表达越来越隐晦、碎片,舆论极化,人们也希望知道,身边的人仍然跟自己是相近的立场,想要感受同路人的团结。

3、当公共表达受限,文化和私人生活成为一个看起来更安全、也更易参与的领域。政治口号和批判意见不能说,追捧体育和流行文化、喜欢运动员,这总是可以的吧?

江旻憓恰好拥有符合这些需求的人设,而且她是一个“英雄”:奥运刚开始就逆转胜拿到第一块金牌,热血,可爱,又充满团结的希望。奥运本身就是国族主义的竞争场合,人们追捧奥运,是在民族国家的框架中。在这里,香港有区别于中国来讨论的正当性,也有区别于中国来被看到的理由。当边陲获胜,就更容易被寄予更多。某种意义上来说,江旻憓接住了后国安法时代,很多港人的香港身份认同需求。

公平来说,江从来没有要主动做这样的代言人,她没有表达但也没有修饰过她的立场,并没有利用某种人设获利(至少不是在黄营获利)。网民的投射基本与她个人的选择无关,对她产生的负面情绪也非她个人责任。

她在公众面前始终是同一个微笑表情。除了争议刚开始时,她点赞过咒骂2019年示威者的留言(现已删除)之外,基本没有流露出对现有舆论的激烈反应。

2024年7月31日,巴黎奥运女子双人 10 米跳台,中国选手全红婵和陈芋汐夺得金牌。摄:Jin Lee Man/AP/达志影像
2024年7月31日,巴黎奥运女子双人 10 米跳台,中国选手全红婵和陈芋汐夺得金牌。摄:Jin Lee Man/AP/达志影像

矛盾转移

但网民很快感到极大的破灭,这种破灭来自于对江本人人格的一步步深入——没有想到她“原来”站在自己的对立面,甚至是在“压迫”的那一边。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不可原谅”,或许带来一种强烈的背叛感,让人想要撤回对她的支持,或感到有一些羞耻。

香港政府和建制阵营也利用和强化了这个矛盾。他们纷纷出来表态,重申甚至抢夺江的政治位置:江可以是香港的独特存在,但她首先是爱国爱港。对政府和建制阵营来说,骂江旻憓甚至就等于对建制不满,他们没有必要团结这些网民,无所谓这些“小人”在市民中的数量有多大。

这些官方表态也对江本人在舆论中的处境无甚益处,部分公众根本上是对大政治不满,但矛盾越发转移到个体身上去了。

有趣的是,现在香港和台湾很多人喜欢全红婵和陈芋汐,理由同样是“可爱”“率真”,运动员的中国身份没有成为阻碍,反而有人会在发文后利申“很怕人以为我是小粉红”。这或许是因为这两名运动员都没有政治表达,她们本身是去政治化的,因此人格的魅力更为可信和吸引。在台湾,甚至有人为了全红婵而骂绿营,指责绿营提出全红婵受教育不足的问题是罔顾事实。可见中国身份不必然是问题,只要和中国政治保持足够的距离。

而江的人格魅力,也是在论文事件之后,才真正破产。

但如果江没有成为名人,如果她在这场奥运中没有名次,会有人留意她的立场吗?会为她带来这么大的争议吗?主动引火和被动投射,这个区别是重要的。

有人刻意拿她跟何诗蓓比较,说何诗蓓才是“真”性情,或何的粤语比江好;也有人开始对江的外型进行诸多挑剔,甚至阴谋论她的身份为党员等(虽然也无法确定)。本来是谈黄蓝问题,但到后来,不少言论只是变成了对江的羞辱。

当然,网上也出现了一些更为实际和具有公共性的疑问:

1、体院全职运动员的合约是运动员和政府签署的,政府合约跟随财政预算案,使用的是公帑。合约到期是明年的3月31日。那么这份合约是如何解决的?如何跟公众交待?

2、马会的招聘是公开的吗?有无经过严谨的遴选程序?马会聘请运动员的机制如何,别的运动员是否也有和江一样的机会?

江和马会对这些问题的回应/或不回应,才是此刻的公共责任所在。

2024年7月31日,香港游泳运动员何诗蓓(Siobhan Haughey)在巴黎奥运女子100米、200米自由泳比赛中获得2面铜牌。摄:Brendan Moran/Sportsfile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7月31日,香港游泳运动员何诗蓓(Siobhan Haughey)在巴黎奥运女子100米、200米自由泳比赛中获得2面铜牌。摄:Brendan Moran/Sportsfile via Getty Images

高度简化的旧问题

谈黄蓝,有时会变成羞辱,这是在香港谈这个问题的遗憾。

尽管已经到了2024,整体来说,香港官民之间依然是对立的气氛,只不过从场面上的势均力敌,变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因此“2024还要谈黄蓝”依然可以有效。

但是,几乎成为公共唯一绳准、香港政治表达的唯一样貌的黄蓝底线,本来就是高度简化的。如果要认真的谈,其实要谈的是“什么是黄”。这个问题从2019年就被埋了起来,那么,跟2019相比,我们现在会稍微有多一点空间吗?

不要忘了,2019年“不割席、不分化”,“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大原则,是群众开发出来的社会运动策略,目的是尽可能团结更多立场的人。言下之意,就是香港社会本身就在各种议题上有不同立场。笼统地说,黄蓝的区分是一条支持民主自由还是支持威权的底线,底线之上,人各有不同。

这可能也是导致“2024还要谈黄蓝吗”的困惑产生的原因之一——人们不时发现:现在的香港又回到了运动前的样子,一些陈旧的、丑陋的公众语言,重新浮了出来,更重要的是,人们发现彼此之间不那么容易团结,在大底线之上,很多讨论并不顺畅。

五年过去了,黄还是一个具有共识的、统一的群体吗?“黄营”是还存在的一个整体吗?或我们仍然要把这么多不同的人,都放在同一个房间里吗?

事实上,政治的多条准则交织在一起,才形成一个人的完整政治立场和人格。如果一个人真心想要参与政治的话,必然也要面对以下问题:在蓝黄之外,如何看待左右?如何看待性别?如何看待少数族群?如何看待阶级?如何看待环境、动保?如何看待健全与残缺?如何看待排外与世界公民?而在政治上的立场,又不一定和经济、文化立场一致,一个人自己的政治光谱中,也可能存在细微的分别。

黄蓝只是扇面一样的政治光谱中的一条线而已,它并不能高度概括一个人的整全人格。而天然信赖“黄”就是“好”的心态,近年来人们也已经吃了一些亏。这些矛盾出现在一些令人失望的公众人物上,同路人之间的差异越来越明显,令人多了不信任。

比如林二汶,人们之所以一直对她有期待是因为她和生前的卢凯彤是好朋友,两人合作出品了细腻人心、代表社会较为进步的价值观的作品。后来林二汶出于内心的需要转向大陆心灵组织,那个组织不合规、敛财,而林甚至自愿被文化收编、唱起了主旋律,令粉丝破灭。

盐叔,在不负责任的婚外情出现之前,不会有人怀疑他对香港议题的重视、及对民主自由的基本坚持。可是他对女性和感情的处理令人大跌眼镜,甚至仍然幻想著只要粉丝原谅自己就没有做太错的事情。对于受伤害的女性来说,他也是“坏”的。

刘细良,在他和已故摄影师陈桥的版权争议上,不少人觉得他没有负起出版人的责任、吃霸王餐、存在瞒骗。但到现在,也有很多人不相信对他的指控,希望相信他是“好”的,或怀疑他是不是被人“搞了”。

张秀贤,他曾经活跃在学生社运团体,如今却深陷借钱不还的恶口碑。

这些落差也常常被建制阵营利用来作为对黄的攻击。

黄蓝只是好坏之分吗?或者反过来,好坏只有黄蓝来做代表吗?好坏是道德判断,那么道德判断的依据又是什么呢?

这与分化无关,而在于我们如何理解“政治”,只是谈这些问题在2019年有2019年的困难,2024年有2024年的困难。

2024年7月27日,巴黎奥运,江旻憓夺得女子个人重剑金牌后落泪。摄:Andrew Medichini/AP/达志影像
2024年7月27日,巴黎奥运,江旻憓夺得女子个人重剑金牌后落泪。摄:Andrew Medichini/AP/达志影像

体育与政治

最后,不论蓝黄,在经历过令人疲惫的争论之后,也都产生出一种相通的论调:政治不应该干涉体育。

但这句话的真实意图,也只是人们想在体育领域去政治化罢了。

奥运本身就是民族国家的竞技场。人们对金牌运动员的追捧——第一名、最好的、体格最强壮/健全的,这种被建立起来的等级和对它的追求,也是十足的政治。如上述,“政治”可以有很多种标准,如性别、种族、阶级、身体。而奥运是一个尤其强调身体的政治场域,包括生理优势、对身体的区分、对身体的控制、提供给身体的资源等。

还是用江旻憓做例子,人们之所以一开始喜欢她,也在于她在身体上获得的胜利,击剑是一门讲求速度和精确度的体育艺术,同时它“高雅”、“高级”,运动员有精湛的技巧,也有优美的体态。加上江笑容甜美,一下子成为偶像级的存在是有原因的。

在她和网民的蜜月期,人们夸她单纯。直到事情变质,有人指她人格“卑劣”,“被单纯骗了”。但“单纯”本身也不包含价值判断或道德优势,“单纯”就是“单纯”,不意味著“好”。而她就算是一名优秀的运动员,拥有健全的体格、超群的技术、和参与三届奥运的经验,也不意味著她就比别人更具有道德优势。

一开始,把一个人的个别成就跟整全人格等同起来,继而跟“好”等同起来,往往也只是慕强心理的体现和挂钩,也是政治。

同样,当“黄”被当作一个人的能力、人格、道德的高级形容时,它也是显而易见的政治。

谈这些并非要消解黄蓝之分,而是想要说明,只以单一准则来识人的困难,而这种困难对公共和私人都是存在的。政治是无处不在的,我们的政治关注和判断,很多时候被所处环境的文化甚至官方强势塑造。黄蓝并不是政治的唯一样貌,但依然是眼下香港语境中一个重要的政治问题,也不应该被轻易取消。

但如果政治生活现在必须要从私领域开始,我们如何营造一个良善政治的微观环境呢?

2019年的口号是,“黄蓝是政见.黑白是良知”,但如果蓝黄的意涵继续就被高度简化,我们或许也很难真正处理“香港人”的政治价值应该是什么。这个问题悬而未决,就仍将一次次浮现出来。

编辑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