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日(12月4日),一则消息在英文互联网上广泛传播,随即也传入了中文互联网。这则最早来自法新社的消息称,伊朗总检察长蒙塔泽里(Mohammad Jafar Montazeri)近日表示将废除在街头检查妇女着装的道德警察。这则消息随后被包括BBC在内的各大媒体广泛转载。
尽管对许多从事运动和抗争的人士而言,近三个月的伊朗街头抗议之后听到这则消息,确实有着格外鼓舞的效果——就连顽固不化的伊朗神权政府也对民众的抗争妥协了!然而,这则新闻实际上却更类似于一则“假消息”——伊朗当局试图用非常微弱的让步姿态来分化、消解抗争运动的势头。
大棒加胡萝卜屑
至今为止,伊朗政权除了在口头上曾经释放一些似有似无的温和信号外,并无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妥协。
如果说通常政府面对示威和抗争运动的手段是又“安抚”又“围剿”的“胡萝卜加大棒”的话,伊朗伊斯兰共和国的神权体制应对抗争的手法大概只能说是“大棒加胡萝卜屑”了。在9月中旬德黑兰库尔德族女生玛沙·阿米尼(Mahsa Amini)被道德警察逮捕、殴打并死亡后,反抗头巾法令的抗议运动至今已经延烧了两个多月而未止。这时候官方出面表示将整改道德警察,既是姗姗来迟毫无诚意,也是一招非常精心算计,试图弭平抗争怒火的手法。
“他们并没有承诺取消道德警察,只不过是宣称会退回到2020年之前的一些处理手法上去”,一位伊朗抗争者朋友告诉我,“2021年(莱希上台)之后他们出台了更严格的佩戴头巾的要求。”莱希是人们眼中极为强硬的保守派,也是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心仪的接班人选之一。在上届温和保守派的鲁哈尼政府任内,头巾管制稍为松弛。但就算在那时,也爆发了2019年到2020年间大规模的、混合了经济议题和女性权益议题的街头抗议。
伊朗政府到底说了什么呢?伊朗官方通讯社ISNA的报导中,总检察长蒙塔泽里是这样说的:“道德警察和司法系统无关,它过去在哪里建立,就应该从哪里停止。但司法系统仍然会继续监督社会行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并没有表示将永远废除道德警察,也没有表示将废除头巾法令。甚至,它可能只是一种“免责”的声明——反正道德警察不归司法系统管理,它继续运行还是关闭也都不归司法系统干涉。
在同样的一长段新闻中,关于“废除”道德警察的,仅仅只有这么两句话。而整篇新闻中总检察长的发言,先是指责了上一届政府没有管理好网络空间,导致了外国势力和宣传渗透,然后又提出要加强线上和线下的管理和执法以阻止外国煽动。如果阅读了全文,任何人都不会得出“伊朗政府正在妥协”的结论来。
就在此前数日,伊朗总统莱希刚刚视察了伊朗的库尔德斯坦地区,尝试安抚和拉拢当地民众。今年的抗争开始后,库尔德斯坦地区作为阿米尼的老家,爆发了非常激烈的街头冲突。据人权组织“库尔德斯坦人权网络”的统计,至今为止,抗议一方所统计的近500名丧生的示威者中,近四分之一是伊朗的库尔德人。莱希对库尔德斯坦地区的视察,既可以理解为某种安抚,但更多也是一种权力宣示:展现自己对局势的控制力。在库尔德斯坦省首府萨南达季(Sanandaj)发表的讲话中,他表示人们面对着“经济和社会上的困难”,但话锋一转,他开始抨击抗议者是“敌人”和“反革命”,“在最近的骚乱中,敌人错误估计了我们,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制造混乱、不安全和骚乱……但我们知道该如何面对敌人”。
面对连月来的示威游行,莱希政府采取了持续镇压的手法。在造成大量示威者丧生的同时,军警也在日益升级的示威抗争遭遇了伤亡。至今为止,伊朗官方宣布的抗议中死亡人数是200至300人,其中包括军警。而民权运动组织HRANA则称已经有超过60名军警在抗议中死亡。
至今为止,伊朗政权除了在口头上曾经释放一些似有似无的温和信号外,并无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妥协。比如,伊朗外交部长近日在接受官方的法尔斯通讯社采访时就表示说“我们倾听和回应民众的和平诉求……但是我们不会允许国内发生暴乱和恐怖行为。”而据其他报导,伊朗官方正试图把体制内的保守派、改革派和霍梅尼家族、拉夫桑贾尼家族等革命元老家族的人士聚集在一起商量解决抗议的途径。但似乎,在近年来哈梅内伊不断增加个人权力,将其他家族和派系的权力排挤出决策层之后,他想要团结其他体制内力量应对危机的难度已经大大增加了。
抗争运动的走向
始于头巾和女性权益议题的抗争运动已经开始让传统上伊斯兰共和国的坚定支持者群体也出现了分化。
根据美国“战争研究所”(ISW)的最新伊朗局势简报,伊朗的抗争运动仍在持续,并且仍然是每周在各大城市出现小规模的游行示威。为了回应“道德警察被废除”的新闻烟雾弹,伊朗抗议者宣布将在本周举行连续三天的罢课、罢工、罢市活动。《华尔街日报》的报导称德黑兰的传统巴扎商人也将参与其中。如果这一新闻属实,那么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始于头巾和女性权益议题的抗争运动已经开始让传统上伊斯兰共和国的坚定支持者群体也出现了分化——巴扎商人阶层曾经是伊朗伊斯兰革命的重要组成力量之一。伊朗官方近日来表示将严格执法防范那些威胁商店主关门停业的情况,这充分证明当局对“罢市”的担忧,也反映出运动的动能正在蔓延到青年人之外的更多社会层面。
抗争运动同时也正在走向社区组织层面。据先前的报导,德黑兰和其他城市已经在抗争中出现了一些基于社区的青年抗争网络。这些网络在街头发动快闪抗议——政府军警控制了一些重要公共场所,试图让抗议无法成型,青年就在其他地方快闪聚集,以野猫式的策略聚拢、喊口号,再分散,有时点燃军警的街头移动板房或设置障碍物。
值得一提的是,伊斯兰共和国和什叶派传统衍生出的烈士纪念文化,似乎已经被抗议者化用为了抗争长期化的重要手段。长期以来,伊朗的神权整体都强调纪念那些在革命和战争中阵亡的人——在街头修建纪念碑,在公共仪式中引导人民为烈士哭泣。如今,伊朗的抗议运动在各地都产生了新的街头烈士。一些地方也用在抗议中被杀害的抗争者的整十忌日来作为新一轮运动的动员日期。比如近日,就在莱希视察库尔德斯坦时,当地就有民众发起街头抗议,纪念抗议者Ramin Fatehi被杀四十天。
如果说2019年的抗议还没有将“不要伊斯兰共和国”上升为抗议目标的话,此次的运动几乎可以说是直接指向了伊朗的政体本身。
伊朗抗争者朋友告诉我,人们现阶段已经不会相信当局的话了。唯一的方向就是将运动继续下去,甚至在未来,抗争运动有可能升级到某种“革命”的姿态。毕竟,在经历了过去十年之后,伊朗体制内的改革派已经高度边缘化——重要领导人全部被软禁或者踢出了政治舞台,其媒体和社会组织的力量也大幅削弱。同时,改革派对现政权的软弱态度和配合态度,也使得他们已经失去了大量寻求改革的民众的支持和耐心。比如,曾经多次被软禁的前改革派总统哈塔米在对示威运动表态时仍然表示说不要寻求改变政体。这样的发言放在2019年也许还会奏效,但在如今的伊朗,它已经不能说服参与街头抗议的民众了。
在保守派一家独大之下,民众很难相信体制内的改革能够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如果说2019年的抗议还没有将“不要伊斯兰共和国”上升为抗议目标的话,此次的运动几乎可以说是直接指向了伊朗的政体本身。
可以想见,无论是否摆出妥协姿态,也许已经感到自己生命所剩不多的哈梅内伊顶多只会寻求策略性的妥协。伊朗强硬派上下传递出的讯息都显示,政权没有在意识形态和“国体问题”上寻求软性身段的意愿和空间。一旦这次的抗争偃旗息鼓,哈梅内伊很大可能会主导新一轮的打压、管控和强化意识形态的运动。而仅仅是对这样的可能性的担忧和历史经验,也足以令伊朗当前的街头抗争持续下去了——尽管直到目前为止,抗议也没有促成伊朗的政治结构发生真正的、结构性的改变趋势。
同样的,劳教也被废除了,可是……
希望伊朗示威者效法烏克蘭對抗俄羅斯的戰略。例如:定期發佈資訊、增取國際支持、網上眾籌、建立志願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