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金源,人称柯导、柯师傅,现任台湾公共电视新闻部制作人。自1980年代开始,柯金源便开始拍摄自然环境,80年代中期,台湾历经政治解严、经济自由化,社会气氛剧变,柯金源却发现:“主流媒体热烈聚焦于政治、经济、社会、娱乐新闻,却忽略了环保等弱势议题的关照。”
为了替经济高速发展下的环境问题留影,他的镜头逐渐转向被工业、土地污染、山区土石流、乃至炽热的街头环保运动现场。三十五年未曾间断的纪录,不但三度获金钟奖肯定、国内外影展得奖无数,更成为一把精准的秤,让观众感受解严后台湾环境山林变迁、河川污染、海岸消逝、物种生灭的重量。
本篇问答录摘编自《我们的岛:台湾三十年环境变迁全纪录》,原题“相机跑天下:柯金源的三十年”,纪录柯金源自80年代开始拍摄自然生态、环境污染、街头运动的历程与思索,也可说是一部波澜壮阔台湾解严后环保史。
庄瑞琳:你常常提到高中买第一部相机,《南风》作者许震唐也是,我就在想你们五十岁以上这一代,高中时候买一部相机应该是有点奢侈的事情,尤其在彰化乡下地方。你还记得那时候为什么想要买相机?是怎样的过程?
柯金源:我们是传统务农的家庭,收入也是小康以下水平。我在小学、国中时期,只买得起文具、简单三餐温饱而已,家庭只够这样的能力。后来高中半工半读,就是去工厂,一般的彰化家庭工厂那种黑手,做冲床。
庄瑞琳:你那时候有技术吗?
柯金源:就是学徒嘛,因为国中才刚毕业,就只能去工厂当学徒。到了高二,薪水增加了,除了学费以及贴补一点家用,还有点零用钱,那时候就很想要有一部相机。因为国中时期,对于山水或水彩画、美术科方面一直很有兴趣,所以存够钱,就买了第一部相机。
早期拍摄的主题是以景观为主,像是我家附近的环境,中部山区风景区、八卦山、草岭十景、溪头。那是1977、1978年摸索时期。真正意识到摄影创作、美学构图,是高中毕业,想要考美术系,到台北找补习班,因为美术相关科系有术科,才想要加强美术。1979年之后,摄影美学的基础也逐渐完成。这本书有放1980年代拍摄的五股湿地。那时候五股湿地,因为海水倒灌,还有一部分是地势低洼的农田,因水灾之后长期积水不退,就变成湿地。其实两、三百年前,那附近本来就是湿地,是后来漳泉居民进行开垦才变成农地。我当时是没有相关环境资料,只是觉得,在台北都会区的近郊有一大片水域,就像是浅浅的大湖泊,有空就去那边拍照。我现在回头找当时拍摄的资料,可以看到1977年间的纪录影像,包括家乡附近、中部山区景观,现在刚好成为环境对比的图像。我当时买的第一部相机,是 Nikon的,好像是一万多块,每个月存几千块,也存了大半年。
庄瑞琳:你有遇到什么反对吗?家里根本不懂(你在做的这些事)
柯金源:有啊,1984年刚退伍,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就直接到商业摄影公司当助理,那时候,祖母是不太支持,觉得好像不是一个很扎实的工作。当时台湾的就业环境跟景气,或者对小孩子的期待,如果你书读得很好,一直升学,就去当老师或公务人员,如果没有往教职发展,就去学个一技之长,学成之后就开一家小工厂。在乡下大家都有房子,不然就是有农地,可以盖个小工厂,先从代工做起,有能力再继续扩大。长辈们希望我们这一代循这样的模式发展,好好把技术学好,未来可以当一个小老板。但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兴趣,我还是钟情于国中时期的梦想,所以就留在台北,开始找机会上课、补习,用各种方法磨练自己的专业技术,后来,因为各种机缘才逐渐转变。
庄瑞琳:那时有去考美术系吗?
柯金源:没有。后来发现,我对于要每天交老师规定的作业,不是很认同,也有点叛逆,虽然已经高中毕业,当兵回来,但还是叛逆。我是先到学校修相关学分,听老师照本宣科的内容,一、两个学期下来修了一些学分,那种体制内的教育,没有办法让我诚心信服,所以我觉得应该要走自己的路。当兵对男生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断代,当兵之前我已经选了美术、摄影影像这条路,当兵三年期间,还是继续从事创作,一直在做基础技术磨练,退伍就直接跳进专业领域。纵然家庭反对,我还是持续做。只是后来还是必须要去挂单一个正式的媒体机构,他们才觉得这是一个工作,有在上班。所以我是1987年才在机构里面上班,不然之前都有点像是现在讲的独立工作者。
庄瑞琳:你在摄影这件事几乎有点是自学,哪些东西影响你?你怎么摸索摄影美学?或者你为何想要继续探索纪实摄影?
柯金源:早期美学的基础,因为学校上课,画画要看很多相关的美学书籍,就是临摹为主,也会看很多艺术家的传记,就受到一些影响。但我不记得到底哪一本影响比较大,那时候看得很杂,文学、美学都看,因为乡下真的很穷,买不起其他课外书,到了高中之后才能大量阅读,就看得更杂了。但在服兵役期间,有一本很旧的翻译书《相机跑天下》(My Way with a Camera,是摄影家Victor Blackman的作品,1980年徐氏文教出版),可说是我在纪实报导摄影领域的启蒙书。这本书讲独立记者的经历,如何用影像去做纪实报导,自由投稿。是一本翻译书,我记得是水蓝色的书皮,很久以前想要找,找不到了,不知道被我塞到哪里去,网路也找不到资讯。想说再买回来回味一下,经过了快四十年,看看有没有新的体验。
为什么我会特别记得这本书,因为它开启了我另外一条路,就是纪实报导。它有一个概念是,你可以当一个独立的自由工作者,用报导作品传达一些想法,也可以让你活下来,这很吸引我。所以,我当完兵后,还是念念不忘这样的想法,才会在商业摄影的工作之外,再去涉猎纪实摄影,经常到处跑,觉得那比较符合我自己的个性,可以用影像当作表达工具,传达想说的任何资讯。
庄瑞琳:你在1977、1978年,高中时代就从家乡开始记录,可以稍微讲一下当时记录的(彰化)伸港是什么样子?
柯金源:我们家是一般俗称的风头水尾,在(彰化伸港)定兴村,但我们家在七嘉村跟定兴村交界,没有直接靠海。跟海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三公里,但以前,我们家有一部分田地在乌溪的溪床上,属于出海口地带,所以,家跟田,或生活的环境,还是在海的附近。我妈妈的娘家是曾家村,就更靠海了,所以我的外祖父、舅舅还是养牡蛎,抓鱼维生。小时候家里常常收到我妈娘家亲戚送来的海产。但1980、1990年开始,因为彰滨工业区陆续开发,就没办法再靠海维生了,不再像以前,可以在不同季节抓到不同的鱼虾贝类。
所以我们家的环境,就是风头水尾。每一年东北季风,风直接往村子吹,现在也还是。每年冬天我们家,桌子早上擦过,到下午就一层灰尘,因为北边就是乌溪出海口,冬天一定会扬尘,空气没有看到沙子,但风里的沙子很多,不用一天桌上就是一层沙。所以悬浮微粒一直都是这个村落的季节性的自然产物。冬天都要休耕,要承接第一道的东北季风,晚上咻咻咻,风很大,强到你人要抗风走。这是我们村子在气候上的表征。
另外一个是水尾,一般的农田灌溉用水,都是从上游河川引进水圳,流到下游,再到出海口。以水利会统计,水流到我家那边,已经被用了四次或五次,因为每一条灌溉水圳,会依次分流,再进入各区农田,那灌溉尾水会再流入水圳、区域排水沟,继续往下流,再被下游使用,这样一道一道的,所以灌溉水圳的水,从上游到下游最少都会被用三次,最后才排到海里面,但我们家的农田,是水圳的尾巴,所以灌溉用水被用了几次之外,中间还会有不同村落的生活废水排进来。我小时候是在我们家前面那条小河学会游泳,我们都利用游泳的时候摸一些蚬,夏天能抓到很多蚬,晚上就可以煮汤。
冬季的时候,因为雨量少,水圳通常会限水,甚至水门也会关,小河就会干枯,每一段形成小水洼,都是湿泥地,那时候就可以去挖,很多的泥鳅跟鳝鱼。一条河缩小成小水洼,没有跑走的鱼就在那边,很容易抓到,所以冬天就可以抓没有跑走的鱼,到泥里面去挖泥鳅跟鳝鱼。等到春天水来了,河流生气重新恢复一遍,每年都会有一个循环。但现在没有了,从1970年代,水质愈来愈差,所以我开始会去记录。以前每一年会有干湿季,现在不是,现在生活废水、畜牧废水一直排下来,随时都会有水,只是有没有味道的差别。
庄瑞琳:所以你小时候有跟着爸爸去种田?
柯金源:有,一直种到国中啊。国中之前我都在家里,帮忙务农。记得小时候,六、七岁时,会跟着爸爸坐牛车去乌溪旁边的农地挖芦笋,从家里要走很远,夏天河床的沙很烫,而且芦笋都要在天还没亮前挖,比较不会苦掉,所以都是天还没有亮就被抱起来坐牛车,到了溪埔农地,大人们已经工作一段时间,才睡醒,再开始帮点小忙,因为小孩子有特权。我想,乡村里的小孩大多是这样,除了到学校上课,其他时间就是在田里面。
因为住在海边或乡村的人,只要当地的环境不被破坏,它就是社会稳定的基础,外出工作的人如果因为景气循环差而回乡的时候,他可以依赖传统的生活方式继续维持生活所需,如果环境被破坏了,会形成新的社会问题。
庄瑞琳:你们家的田是几代了?
柯金源:一部分是阿公传下来的,大概五分之一,其他是我父亲与哥哥陆续买的,就是努力工作存钱,有了钱再买农地耕种。所以,到我们这一代兄弟算是第三代,就是祖父有传了一点给我爸爸,再给我们兄弟。我们对农地还是很重视、很依赖,我从乡村到都会工作,心里是比较没有恐惧,为什么?因为家里还有农地,景气再怎么差,或职场不如意,回到家还有一块农地可以自给自足,不会饿着。所以我从来不担心被资遣,主要就是有家人,还有一块农地。
所以在拍摄《退潮》纪录片时,就把这样的生活经验转换出来。因为住在海边或乡村的人,只要当地的环境不被破坏,它就是社会稳定的基础,外出工作的人如果因为景气循环差而回乡的时候,他可以依赖传统的生活方式继续维持生活所需,如果环境被破坏了,会形成新的社会问题。《退潮》就记录了几位失业的中壮年,他们应该跟我一样国中毕业就离家,中年失业了,只好回家,但海岸的资源还在,所以还可以回到以海维生的方式,养活一家人,这就是我说的无所惧,不用担心未来。前提就是整个基础环境要保护着。虽然目前没有在种田,但很感谢我们家三哥帮忙看着,没有荒废掉,当我们想要回去的时候,家跟田都还在。
严格来说,我只有两次在体制内工作,第一次就是到《财讯》当摄影编辑,有一部分是因为家庭因素,我需要一份稳定工作,让家人安心。那时候老板挂名是邱永汉,而且他还经营永汉日语跟书店,在媒体市场已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只要说我是《财讯》记者,受访者往往会说“喔,邱永汉!”后来我还是没有忘情我的独立纪实报导,所以在《财讯》待了四年就离开。当时总编辑是梁永煌,他给我很多帮助,我待到第二、第三年就跟他说,我还是想多拍环境相关的东西,可不可以用换假的方法,每个月我把假日累积起来,他答应让我长期出去工作,一次大概一周,我就用这样的形式拍了很多东西,去了很多地方。后来发现一周不够,要半个月、一个月,有点超出他们的想法,所以还是离职,但他也同意协助我开辟一个专栏,我才会从1993年开始写〈台湾档案〉。他们也担心我这样出去会不会饿死,因此《财讯》给我的稿费一篇是三千,解严后大学刚毕业的记者薪水一个月是两万五左右。
当时《财讯》的摄影组长萧榕是我当兵的同袍,他说底片很贵,也帮我争取到一个月二十卷彩色正片,有时候也会领十卷黑白负片,社长也同意了。每一个月,我有二十卷底片,最少两篇专栏,六千元以上的稿费,很不错了。
庄瑞琳:你一开始做摄影,但摄影跟记者不一定有绝对关系。
柯金源:我那时候在《人间》就看到这个现象,摄影跟文字其实分工很细,如果纯粹以影像表现,空间比较小。但还是有啦,比如解严后,自立报系出了《台北人》,好几个刊物还是以影像为主,或者像绿色小组。那时我发现,当一个记者如果只会一个工具,在工作或呈现想要表达的议题时会受限,会有一些问题。所以就要求自己开始写,当然一开始没办法写得很好,有资深的文字编辑帮忙,像以前的同事杨森就帮了很多忙,我自己也慢慢磨练,多写多看。目前为止还是觉得没有写得很好,只是能够把一些事情交代出来。所以才会一边写一边拍,同时做。
摄影是很专业的东西,不同时代也有很多转变,从1987年解严,再来报禁开放,电子媒体开放,到1990年,我们几个比较好的同事,就讨论未来趋势会怎么走,那时候看到已经有境外卫星电视超视要进来,就在想,未来的媒体呈现一定会有转换的可能性,所以1990年就开始在准备跨领域。那时候就乱学,包括记录、摄影、剪接。文字撰述是更早一点,电子摄影video是1990年开始,真正去尝试是1991年,用十六厘米电影机拍。1993年离开《财讯》回到独立媒体工作者角色,一部分拍照跟写稿,一部分跟朋友合作。
那时公共电视正在筹备期间,委托我朋友李进兴(五色鸟传播)制作了二十几集的生态节目,我就去帮忙。早期是用电影摄影机拍,后来用电子摄影机video拍,大概帮他拍了一年,我同时也一直在写稿。1995年吧,中视《大陆寻奇》制作单位长乐传播也找我帮忙。所以很多工作都是双轨或三轨在进行。
庄瑞琳:因为你也跑社会运动跟国会(采访路线),为什么后来会想专注在环境新闻?
柯金源:让我觉得要定下来,是1990年东石网寮村因杨希台风淹水三十九天。看到那种惨况,有一点回到自己的成长经验,因为我们家每年也都会淹水。每年台风豪雨,我们的农田就会积水,因为地势低洼,又是水尾,上游的雨水会往下游跑,一定会宣泄不及,会回堵或内涝,所以每一年,田里面都会有风灾或水灾的损害。每年夏天的时候,刚好又是西瓜或香瓜的盛产期,台风一来下大雨就很惨,所以每年台风,不管白天还是半夜都要去顾田埂,不要让它崩掉,雨水很多就拿抽水机抽水。没有抽水机的时候,只能用手,妳可以想像一下,大人小孩在田埂边,下着大雨,用水瓢桶子不断来回把田里面的水往排水沟倒,那情境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悲伤。
我很能体会乡下或偏远地区在适应气象灾害时,能力是很薄弱的,但这种事情没有人会去谈,被当作习以为常,冬天就是刮风吃沙,夏天就是下雨水灾。但到1990年,我发现好像不是这样,我在台北看到嘉义地方记者的新闻,说东石海堤溃决,整个村子泡在水里,我就先去看。从台北搭很久的国光号,下车再走进去,看了一次、两次,想说怎么会泡那么久,村民把裤管撩起来,因为泡太久了,脚上的伤口已经有点溃烂,很多人都有一点皮肤病,让我觉得偏远地区跟环境问题真的要写,不写不行。
另一方面,让我气愤的是,当时记者在台北还是每天吃香喝辣,我是跑财经跟政治新闻,经常跟着部会首长的行程,或跟一些大老板在五星级饭店访谈、吃饭。当时,在南京西路的新光百货,有个媒体办了一个企业形象展览,我看了,心里就想,怎么跟我看的都不一样,我对主流媒体的表现愈来愈不耐,媒体的报导跟我看的事实差太远了。我那时候虽然也还在算是主流的媒体,但跑的东西已经自动分线了。可能因为《财讯》是会去挖台面下的东西,所以我们看事情的角度不太一样,不会只看表象,会去挖背后的深层结构。
那是民智大开的时代,不然我以前算是党国教育很成功的一代,但后来完全崩溃了,所以才会一路转变,从主流媒体再回到自己独立媒体的工作。
庄瑞琳:你开始决定要做环境相关报导或新闻之前,有前辈在做这个吗?
柯金源:前面……没有……公害比较多。媒体有《民生报》杨宪宏,他跑了比较多关于环境跟公害的东西。绿色小组还是着重社会运动,焦点没有全放在环境,比较还是从民主运动切入,把环境运动纳为民主运动的一环。但早期确实是结合的啦,我研究过那段历史,互相为用在那当时可能也是一种必然。其他真正专职跑环境线的媒体还不多,不然就是《人间》……环境跟弱势公害也是《人间》的重要议题,但1988年《人间》就收了,很可惜。因为我是长期订户,有次杂志社打电话来说杂志要停刊了,你还有几期的钱,想要换什么,我就说那就换其他书啰。
那时候很多想法是先把这些东西留下来,而且一开始我没有想到可以产生时间轴对照,只是先记录下来。后期有资料以后,可以做比对,才发现应该要持续记录下去,才会有效果。
庄瑞琳:所以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典范可以效法,你是从自己发现的问题,从那些问题开始做。那时候国外的资讯也很少。
柯金源:对,不多,也没特别印象。反正我就是到处去抓,有什么研讨会,有什么老师,有什么资料就去钻、去学、去看,所以很多环境变迁跟背景资料、专业知识,都是这样一点一滴累积出来的。
庄瑞琳:因为你的田野做得非常仔细,去过很多地方,什么样的状况下你会觉得那是你的题材?
柯金源:有些东西并没有意识到它会成为我要写的对象,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有受到扰动,有破坏初期的征兆,觉得应该要记录下来。后来我已经慢慢降低我的美学摄影,纯粹变成工具,那时候很多想法是先把这些东西留下来,而且一开始我没有想到可以产生时间轴对照,只是先记录下来。后期有资料以后,可以做比对,才发现应该要持续记录下去,才会有效果。早期根本不晓得,到后来更意识到,应该要同角度,比对才会清楚。因为如果视觉语言要独立,必须要让人家一看就清楚,不需要再用文字辅助,不然无法独立存在。是1994、1995年之后,才知道同角度的拍法要多一点,不然以前就是拍拍拍,先记录下来而已。
庄瑞琳:1980、1990年代之后有很多公害污染,环境事件愈来愈多,也有大的天灾,有哪几个事件对你影响很大?
柯金源:以天灾的话,当然像是1990年欧菲莉台风的花莲秀林乡铜门村,跟同一年拍过的红叶村,因为我是海边的小孩,没有看过山上的土石流,第一次看到有点吓到,想说怎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当时是自己去拍,我在《财讯》跟老板争取出去一周,是这样来的,气象灾害并不是《财讯》的主题,但我一边上班一边跟老板换假,所以拍了那些东西印象就很深刻。
1990年开始,我自己对灾害的定义,每一次重大灾害,会有一个新的名词被外界提到或大家比较清楚的灾害型态,我就把它留下来,譬如土石流、地滑、地震,不然同质性的太多了。公害的部分也是1990年代,我那时候记录的第一笔,是1992年彰化和美的稻米镉污染。和美在我们隔壁乡,想说农民种的米怎么会是不能吃的,连地都不能再种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污染公害让我觉得必须要花更多心力去看,所以就会记录很多工厂排黑水,开始去找工业区排水沟。
1992年,新庄发生垃圾抗争,他们在琼林里有一个河滨垃圾场,一直堆,发生闷烧,已经很满了,当地里民抗议,我去拍的时候,他们就住在马路边搭帐棚,不让垃圾车进去倒。我才发现台湾这么多垃圾,我们在乡下没什么垃圾,都是资源,我就开始拍台湾的垃圾,不管山区海边,就去找垃圾拍。
隔年遇到大干旱,台湾大概十年会有一次大干旱,就会缺水,到处旱灾,所以水资源也是问题很大,就到处去拍水库。所以我很多的主题里面,都是有一个出发点,可能是单一的点,但我就开始拉开,比如垃圾问题,就从1992年新庄,一路洒开,到全台湾去拍有问题的违法垃圾场,垃圾场真的很多,溪边、海边、稻田、山区都有。
水库也是有很多问题,八、九十个水库的问题,从台湾拍到其他岛屿金门、澎湖。当然有一部分是觉得说,我要去了解,不是为了拍才去,因为1990年时,对主流媒体的报导已经没有信任感,所以我觉得还是要我自己去看。
庄瑞琳:我看《黑》那部记录片,缘起应该是彰化和美,从1992年那时候到了2013年,累积成《黑》,片子里提到你怎么调查受到污染的农地。你说你环岛好几次,做这么多样区,有个能力我觉得很厉害,就是田野能力到底要怎么来?这些东西没办法有教科书,因为政府就是不会想让人家知道这些事情,你要怎么整合资料,发现问题,甚至自己做地图,这些能力怎么来的?
柯金源:一开始就像是饿很久,到处抓,抓到后来自己才有办法归纳。以前用的方法比较笨,就是剪报,主要就是各地方报导,再来就是研究机构的资料,这两个是很重要的研究基础,我会一个个归纳之后,再去做田野的印证。最后三方资料比对后,如果当时可以写小短篇,就会先写,如果没有就先放着。所以我家有很多抽屉式资料库,一个一个归纳。为了要让田野逻辑更清楚,就大量买地图,只要出版社有新出的地图我就去买,买最多的一次是花了一万多块,一县市一本。
我最早买的是内政部的经建图,一张两百五十元,但太大张了不方便带出门,后来出了地图集,我就去买整本的,一直放在车子里面。我就把很多地图汇进我的资料,后来有电子版就更方便,我就开始标。现在也有一些GIS的资源释放出来,就可以拿来套用。所以我的地图里面会有我自己标的,再来就是用官方的资料套进来。这样做田调时就会很清楚。那些概念都是自己摸索的,因为学术界都是做小尺度的地方,例如做梨山的滑坡问题,可能做很详细,但我是各地方都要有,就要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搜集,最后汇整进来。会有点杂,但对自己很有用。
庄瑞琳:那你怎么找到那些人?
柯金源:人很大部分就是先去找研究资料,因为很多资料,政府都有委托计划,所以我花很多时间去官方图书馆,看研究计划,知道里面哪些人做什么案子,抄出来,再去学校问。所以我那时候也是很大胆,很多东西都不懂,就直接打电话去研究室,早期的地质学、海洋学界的大老像王执民、张昆雄,我都是直接去中研院、学校找他们,1990年代,我才二十几岁,小毛头,可能就是饿太久,什么东西都想要知道。
庄瑞琳:那在各地的受访者,你怎么去找这些人?
柯金源:如果对当地不熟,我通常都会找村里长或意见领袖。比如我去东石,我一定去找村长,因为村长是这个社区的对外代表,任何人去找他,他通常会见你,讲清楚要干嘛,他通常也会协助你。重点是要他协助我找什么人。一次两次之后,因为我们本身就有报导的东西,拿给他看,他可能有印象,那种信任度很快就会接上,人脉一直一直累加,所以各地都有类似选举的桩脚。有时候到那边去,就会顺道去看他们一下,虽然已经没有采访关系,但偶尔去绕一下,就这样朋友很多,全台湾各地,从海边到山区都有。
庄瑞琳:但这个田野会有负担吗?会有伦理上的压力吗?
柯金源:会啊,一定会有。但我们做田调跟报导,就是要协助当地人,如果他有问题来找你,本来就一定要帮忙,所以不能说负担,是事情会愈来愈多。
庄瑞琳:它不是采访完就结束的关系,经常是没有办法结束的关系。
柯金源:对,对,要帮他排除一些困难或纷争。一直都有啊。比如中研院有个老师说看到《黑》这部纪录片,可不可以去认识一些受访者。我说好啊,但我很多资料来自某个研究单位,你想要更清楚,我带你去认识研究单位好了,先不要去找农民。我就开车带他去,让他们认识,再让他们自己研究下一步怎么走。你直接去找农民,他们有自己的生计问题,你要协助他做整治,如果经费不够,他们要怎么生存,那你先找研究单位。
庄瑞琳:你开始做这些报导时,台湾的环境运动才慢慢开始?很多地方已经发生问题,其实还没有什么环境团体可以协助。
柯金源:1990年以前,会有环境问题的大部分是因为公害,倡议型的有反核跟山林保育。陈玉峰老师就是我在森林植物领域的启蒙,台湾的环境运动大约从1980年代后开始,像环保联盟、绿色联盟,跟我做记录报导几乎是同期,在那之前就不多。1987年是台湾社会巨大震荡的时候,1990年前后最多的就是民主运动,整个社会大翻转。1985到1995年,是台湾政治、经济、社会运动的震荡十年,这十年也是报导摄影的黄金十年,很重要的十年。1995年之后,慢慢被电子媒体取代,应该说有点分化,比较多元,不会像1990年代前后的纪实摄影,比较偏人文色彩。
庄瑞琳:那时候会出现内心的界线吗?你为什么不会去走真正的环境运动?或者你认为你的报导就是某一种环境运动?
柯金源:比较像你说的“或者”。一个运动应该要多元并进,不要全部偏废在一个区块,会让可能性降低,所以我会设定自己是在另外一条路线或侧翼,我也在做这样的一个纸上运动。有一些朋友说,要不要站到第一线,我觉得说,这样会让弹性减少,反而不好,我们目标一致,但每个区块都要有人。
庄瑞琳:这次为了做这本书,要重新想一遍你三十几年做了哪些事情,我觉得几乎是在做人生的整理。这次整理起来,你会怎么去想台湾这三十年环境变化的断点,是根据环境运动吗?还是几个指标的环境事件,或者是环境问题在不同时代的变化?
柯金源:台湾以整个环境来讲,应该1995年之前是一个阶段,当时,台湾要发展,人民要活下来,大家都要累积财富,政府要冲高GDP,所以1995年之前,当环境跟经济发展相冲突,环境问题连考虑都不用。但1995年开始不一样,当经济影响环境时,就会有更多讨论跟折冲,可能跟我们的立法也有关系。那时法规开始进步,例如《环评法》、《野保法》(《野生动物保育法》)、各种污染防治法规开始上路。因为当时民进党大批进入立法院,政治生态改变,所以修法进步了。所以我认为,台湾有比较大的改变是在1995年之后,1995年之前类似蛮荒时代。
1995年之后,比较大的转折是到国光石化,国光石化决战点是2011年4月,但2010年底时就看出它的方向了。所以我觉得1995到2010年这十五年,是台湾很大的环境教育跟环境价值观形塑的年代,它刚好跨了两个政党。国光石化之后,有点像是在打转,那时候有一个名词叫“后国光时代”,观察点在于1995年之前政治刚解严,很多价值观、想法观念开始形塑,一直累积到2010年才开花结果。很多所谓的公民意识、环境价值,是到2010年的国光石化才整个显现出来,所以酝酿期很长,大概十五年。
国光石化之后就有很多折冲,有点像是要重整,有时候会看,它反而是百家争鸣,遍地开花,但脉络很难串连,因为轧进了太多议题在里面搅和,有些是属于价值观选择,有些是利益冲突,有些是中央级,有些是属于地方级的,一直在辩证。现在正处于一个混沌的阶段,我认为国光石化到现在,七年,还是一个混沌的状态。
庄瑞琳:你刚刚说的台湾环境教育开始形塑的这个阶段,是你开始做《我们的岛》,差不多也是2000年开始,每年你会固定推出长的环境纪录片。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你观察环境意识的变化,有没有影响你做这些作品?
柯金源:有,因为一直在调整与对话,很简单,因为我们花时间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些事情,就是要让它改变。如果要改变,你就要跟更多人沟通,他们已经改变阅读习惯,你就要跟着调整,不管是媒介还是表现形式,也是在这样的一个脉络下做调整。2000年之后到现在,可以分几个时期,早期比较多是资讯提供跟政策监督,到中期比较多是道德召唤,在片子里会埋入环境价值的道德诠释。现在比较像是,配合现在混沌的状况,让你重新思索生命真正的价值。前面走过一、二十年的过程,太多好坏的例子,如果现在价值观已经成熟,那你要怎么选择,重新回看你跟环境的关系?
庄瑞琳:如果从《来自断层的消息》一路看下来到《海》,会发现这除了是你个人记录跟美学的成熟以外,其实我觉得社会的条件也成熟了。《来自断层的消息》是要记录九二一,所以现场新闻感很强,到2004年的《猕猴列传》你已经在做很完整的弥猴研究,你有一个猕猴论述出来,非常有架构,甚至它的国际版像一本书一样,可以分章节。到了《海》,中间还有《黑》这样的题目。《海》基本上已经是一个美学作品,也表示社会可以看得懂这样的作品,如果《海》放在十年前是不可能成立的。你不需要告诉他这个物种是什么,都是在告诉他生命是什么,不需要论述了。这除了是你个人,也是社会已经走到这个阶段。那你对接下来的环境报导或社会的环境意识,是乐观的吗?
柯金源:我是乐观的。经过这么多年,看过这么多例子,也让你有权力选择,所以大家应该会觉得要有更好的生活品质,而不会想要在手上握有更多的钱。因为你到中国、到香港,甚至到其他欧美地区都会面临环境恶化的问题,倒不如好好守住这座岛屿。
所以环境只要给它足够时间,它有复原能力。
庄瑞琳:所以不会因为这些环境都是不可逆的,已经消失了,还是觉得很悲观?
柯金源:我觉得环境有复原的能力,只是时间长短。因为我们看到真实的例子,就算真的被破坏了,但你只要给它足够时间,它就会复原,例如我在嘉义中埔乡拍的一个槟榔园案例,地主后来就不整理了,不砍也不使用,就让它荒废,到第七年,很多小灌木杂草长出来以后,就开始有动物进来了,到现在二十几年,就变成生态园区。因为不整理,槟榔自己开花结果,种子掉下来,有些也会生长,小的长出来,老的就会倒下去。植物就变成自然的演替跟竞争,变成学术界的研究样区。海洋也是一样,只要不再继续破坏,二十年后,洋流是相通的,物种会随着洋流输送,如果栖地没有破坏跟改变,它有可能慢慢恢复。上次问海洋学者,他说二、三十年,就可以恢复到以前的五、六成水准。所以环境只要给它足够时间,它有复原能力。
至于工业生产的部分,只要先把现行法规彻底执行,就会有很多的改善了,我们欠缺的是执行的决心而已。而且大家观念愈来愈清楚,因为空气污染是大家吸的,不是谁的问题,是大家要共同面对的。未来就算政府要带头破坏,也会愈来愈困难,像现在这种混沌的时候,不管是全国还是地方性问题,每个议题都会遭遇很多阻力。虽然有时候也会被突围,但它有可能会累积能量,在下一次迸发出来。假设宜兰农地继续开放,风机继续设立,累积的能量最后可能会换朝执政。所以我对人还是有乐观、有期待。
庄瑞琳:做了这么多报导或记录片,你觉得最痛苦跟最困难的是什么?表面上,可能以为是去南极或北极,但可能你一直记得最辛苦与困难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
柯金源:还是台塑集团的《福尔摩沙对福尔摩沙》。因为要搜集很多资料,必须要很小心资料的正确性。
庄瑞琳:我本来以为你会回答很危险的地方,极地啊,潜水啊,因为有可能丧失生命,但你说的还是人的问题,不是自然让你恐惧。
柯金源:我觉得那些东西都还是可以掌握,在野外跑这么久,我们知道危险在哪里。
庄瑞琳:但我觉得你有时候也蛮不顾一切的,你有一次跟蔡崇隆说,你有次潜水,你的配备其实很简单,但你还是潜到水下六十米,想要追逐那个报导。
柯金源:那次是外国学者来,要潜到一百米研究深海鱼类,就想说应该要多拍一点。
庄瑞琳:就为了那个多拍一点?
柯金源:我自己知道生理的反应,因为只有你知道自己的身体,所以到了一个点,我就会适可而止,不要突破红线。所以要知道危险。有很多采访或行动,在可控制的情况之下,要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庄瑞琳:那你最满意的作品,不一定是技术最好的,而是心中最好的作品,还是《福尔摩沙对福尔摩沙》吗?
柯金源:(沉思)最满意的……好像还没有……
庄瑞琳:因为我常常会心想说,出版了这本书,我现在可以死去,或出版社现在倒了也没关系。
柯金源:有人会问我,如果只能看一部我的作品,要推荐哪一部,我还是会推荐《福尔摩沙对福尔摩沙》
庄瑞琳:而且那部片完全讲到台湾的许多问题,因为那(台塑)是台湾之光,经营之神。
柯金源:是浓缩的问题,各种现象的问题。后来有研究生说,他看了这部片才知道台塑真实的情况,不然以前接受的都是单面的资讯,台塑多么赚钱,企业的社会责任做得多好,看了之后才知道台塑是这样。还有一个台大化工的学生,本来毕业后跟学长一样去大企业上班,看了《福尔摩沙对福尔摩沙》后,去考了成大台文所,还来《我们的岛》实习,帮忙扛脚架。他现在不知道毕业了没。以早期的价值观,化工系的出路很好,高科技领域,在产业界一定是很夯的抢手人才。结果他看了以后就……我那时候就说,对不起,一部片子让你人生开始走入黑暗吗……(笑),好惨(笑)。
庄瑞琳:如果有人要像你一样,做跟你一样的工作,他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应该很多人问过你这个问题。
柯金源: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看自己的心,你的选择,你想要什么,因为每一个人都有选择权,你要先问自己,你想要什么东西?再来是看你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每个人应该要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再去看下一步。我们早期有时候是被期待或被规划的,被期待当老师或公务员,或在家开个小工厂,当个小老板,或者刚好他们家有一个哥哥或爸爸开工厂,你就回来接事业。但现在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庄瑞琳:最后问一下,你有宗教信仰吗?
柯金源:没有,我们乡下家里是民间信仰,传统的闽南人的信仰。
庄瑞琳:所以你拍大的题材或危险的地方你会去拜拜吗?
柯金源:没有。
庄瑞琳:那你对生命价值的形塑要怎么来?如果没有特定宗教信仰或信念?什么人的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或者你这一生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做这些事情?
柯金源:回到最初,我花很大心力在形塑我自己的艺术美学能力,目标是希望成为一个艺术家。那时候乱看,有一本叫作《梵谷传》,里面有一句是,“你觉得艺术是什么?”我就会觉得说,对,我花很大心力,那时候为了要冲美学创作,生活颠倒很疯狂,几乎是命都不要了在冲,但完成了自我之后,又怎样?你的艺术领域,到了艺术殿堂之后,那然后呢?我就开始思考说,难道我就是要追求那样的东西吗?那好,回到生命,如果不要这样的话,那我是什么?所以会开始想,这辈子活下来,我要干什么,生命可以怎么来用,那我就觉得我的生命应该要拿来,我对某一个事情是有实质意义的。我就觉得环境变迁应该是我可以用生命投入的,一直到现在,我愈来愈清楚,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不以为苦,我不觉得是辛苦的东西或危险的东西。以前在冲美学领域时,就是山上跑、海边跑,也很危险……那时候觉得命可以不要。
庄瑞琳:你不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也是美学吗?只是不是传统艺术上的那种讲法,但你也在完成另外一种美学。
柯金源:是啦,对,但因为你要跟一般人沟通,有些结构还是要兼顾,所以这也是一个沟通技巧。
庄瑞琳:所以你有想过你要做到什么时候吗?这样一直记录,要纪录到什么时候?
柯金源:如果有人可以接手的话,有其他人可以做同样的事情的话。
庄瑞琳:那如果有人可以接手,你想做什么?
柯金源:回家种田(笑)可以慢慢自给自足,无所惧地回去。就跟刚离开家的时候一样。
我非常喜歡公視我們的島,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