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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秋季9月到次年1月,新一届的中国大学毕业生们开始参加校园招聘,这被称为“秋招”。而在2024年底,最流行的秋招之一是跳“社会摇”。
社会摇是2014年起在中国短视频平台上开始流行的一种舞蹈,其渊源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盛行的“迪斯科”(Disco)。社会摇没有固定的音乐和动作,大多是伴随音乐简单摆动身体,时长仅约一分钟。
社会摇秋招来自于中国短视频平台快手上的网红张诗尧发起的一场活动。张诗尧今年24岁,两年前因一曲社会摇走红,因此也称为“青海摇”鼻祖,如今有1000多万粉丝。(注:“青海摇”是社会摇的众多分支之一,据传其起源于青海而得名,和“西安摇”“广西科目三”等并列。)2024年11月,张诗尧宣称要在线下办一场“百人青海摇”活动,因此和观众连线直播,在里面挑选“摇子”(注:跳社会摇的人)。
挤满张诗尧直播间的,是来自中国各个高校的大学生。短短30天内,张诗尧在快手上的粉丝数量增长了600万以上。大学生们把张诗尧的“百人青海摇”称为秋招。
在就业市场惨淡的2024年冬天,一度被官方定性为“低俗视频”的社会摇再度于中国互联网兴起,但这次却承载着年轻人对就业环境的心酸讽刺,折射出青年文化和心态的悄然变化。
社会人和大学生,一起摇摆
社会摇有着鲜明的阶层属性。社会摇在2014年左右于短视频平台兴起时,人们把社会摇主播称为“社会人”。在北方方言中,“社会人”指的是游走在社会上、年轻且不太好惹的人。他们虽然未必是“混混”和流氓,但往往没有高等教育文凭和正式工作。纹身、穿紧身裤和跳社会摇,都是“社会人”彰显自己“痞”态和男性气质的手段。
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研究员吕鹏在快手做过八年的数字民族志,他在一篇论文中指出,“社会人”和“单位人”是相对的概念。“社会人”没有“单位所分配和提供的体制性保障的众多资源”,他们在社会中讨生活,“行事作风可能更加大胆且游走于道德和法治的边缘。”
在2018年,社会摇被新华网点名指为“低俗视频”,被指责“过度娱乐化的内容扭曲了价值观,甚至触碰了法律道德的底线”。 随后,在快手上拥有3000万粉丝的社会摇网红“牌牌琦”的账号被封禁。
当人们将文化品味分为“高雅”和“低俗”时,其实也在通过它来建立阶级秩序。社会摇被贴上“低俗视频”的标签,并非简单的审美趣味问题,而是摇摆的“社会人”仍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
中国国家广电总局2018年发布《关于进一步规范网络视听节目传播秩序的通知》后,社会摇一度在中国互联网上销声匿迹。但随着2018年流行的社会摇分支“科目三”出现在各地春晚的彩排中,社会摇逐渐被主流文化收编,其边缘和叛逆的亚文化属性被削弱。社会摇和大学生隐形的阶层文化区隔削弱,为张诗尧的“社会摇秋招”吸引大学生创造了前提。
在“社会摇秋招”爆火后,张诗尧每天晚上十点都会穿上社会人的经典装扮——黑衬衣、白手套、紧身裤和豆豆鞋,与“尧家军”(张诗尧直播间中的其他网红)出现在直播间。随后,一个又一个年轻人排队进入直播间和张诗尧连麦,在镜头前甩动双手,点头,扭腰,踢腿,表演社会摇并等待张诗尧评价。
无数大学生前仆后继地进入直播间,等待“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的机会,即在短视频平台里一夜成名。最热闹的时候,张诗尧的社会摇秋招直播间里有三百多万名观众。一场直播下来,张诗尧收到的打赏金额超过百万元人民币。这意味着在他的直播间里跳几十秒的社会摇,就可能增加几万甚至几十万粉丝,以及随之而来的流量与收入。
北京师范大学的一位博士生也是其中之一。当她穿着白大褂出现在社会摇直播间里时,张诗尧误以为她是医生。自从2024年7月以来,这位博士生已经在抖音上发布了50多个社会摇的视频。参加张诗尧的“青海摇第三季”后,她抖音的粉丝数量突破了3万。
当房地产、教培和金融相继遭遇行业寒冬,网红产业却取得了罕见的繁荣时,阶层与文化趣味的关系正在被逆转。根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的数据,中国直播市场规模2023年已达2095亿元,职业主播数量已达1508万人。
有1000多万粉丝的网红张诗尧,拥有博士生难以企及的流量和粉丝,这是属于短视频时代的文化资本。人们对社会摇秋招的调侃其实是对这种逆转的洞察:“考985不如跳社会摇”。在网红产业里,文凭不再是通行的文化资本,取而代之的是对流量、平台规则和互联网文化的了解。在直播间里,博士和张诗尧的地位发生了逆转。
“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我一个差学生能和一个好学生在这里共同聊天”,张诗尧在直播中对那位博士生说。据张诗尧说,他小时候是经常被老师揍和罚站的学生。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紧挨着垃圾桶,可以闻到里面方便面和辣条的味道。“但你已经玩互联网十年了”,“尧家军”的一员对张诗尧说。博士生马上接着他的话说:“对呀,你在这方面是我的老师”。
中国年轻人的网红梦
除了北京师范大学的博士生,还有一波又一波来自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中国传媒大学等高校的大学生涌入张诗尧的秋招直播间。截止2024年1月14日,快手“#青海摇”的话题的播放量已经超过了75亿次。
“社会摇秋招”爆火背后显然有短视频平台的助推。快手已连续数年举办跨年演出活动,邀请当年热度较高的网红参与表演。2024年底的快手跨年演出中,张诗尧也在舞台上表演了社会摇。受邀表演的知名歌手包括李克勤和孙楠。此外,快手也提供流量扶持和用於打賞的直播間禮物。
尽管有平台的助推,但“社会摇秋招”在这个冬天的爆火显然还因为踩中了更广泛的时代情绪。
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学者艾蜜莉.洪德(Emily Hund)在《做自己,最好卖?网红产业如何贩售真实性》一书中写到,网红产业的兴起和经济衰退密切相关。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之后,数以百万计的人失去了全职工作,很多失业者开始写博客维生。洪德在书中指出,当研究中的网红被问及如何取得今天的地位时,“几乎所有人都会把自己目前的地位回推到2000年代末期的经济衰退”。洪德续指,“在这个丧失活力和确定性的时代,许多人没有全职工作或失业,网络和新兴社交媒体似乎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前进的机会。”
在张诗尧开始招募“百人青海摇”的11月,中国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不含在校生的16-24岁调查失业率”高达16.1%。这是2024年1月起中国政府调整统计口径后的数据。中国应届大学生的秋季校园招聘在11月结束,超过一千万名大学生将步入就业市场,但民营企业正在大幅缩减校招名额,联合利华和玛氏等外企甚至暂停了校园招聘。
尽管并非所有失业大学生都想以网红为业,但把社会摇称为秋招明显是对中国严峻的就业市场的讽刺。例如有人戏称社会摇的招聘广告是“朝十晚四,周末双休,节假日正常放假,缴纳社保,每月三次团建,工资7000元,但要求大专及以下学历”。本应是正常的工作条件,却变成了只能在社会摇中幻想。
在“考985不如跳社会摇”等心酸的玩笑背后,还有年轻人对所谓“中国梦”的失望。牛津大学人类学教授项飙曾指出:“年轻人的整个生活都被这样一种观念所塑造:只要你努力学习,那么在努力后就会有一份工作和高薪体面的生活在等着你。现在,他们发现这个承诺不再起作用了。”
如今,中国年轻人的梦想正在被重塑。在2023年微博发布的一项“当代年轻人就业在关注什么”问卷数据中,近万名受访应届毕业生中,61.6%的人就业时会考虑网红直播等职业。除了网红外,家政、摆摊、群演甚至辞职躺平都是新的就业趋向。
2024年7月31日,中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国家统计局正式增设网络主播为国家新职业,这意味着网络主播也可以享受职业技能培训补贴和职业技能鉴定补贴。
在大学生玩梗之外,也有人把跳社会摇当作唯一的出路。有彝族年轻人在和张诗尧连麦时被指责衣着打扮过于寒酸,他为自己辩解称:“我没有衣服,我家里比较穷,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打到这里,就是想拼一把。”每天都有像他一样的年轻人排队进入张诗尧的直播间,企图成为他直播间中的站队小弟的一员,或者在最终的“百人青海摇”中露脸。
社会摇秋招代表着以张诗尧为代表的网红正在成为中国的年轻人艳羡的偶像。他们或许没有出众的才华,也没有付出异于常人的努力,甚至是游离于体制之外的“社会人”,但却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财富。这带来的迷思正是网红最吸引普通人的地方:如果他们和普通人一样,那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网红。
2025年1月5日,哈尔滨伏尔加庄园正前方广场,张诗尧带领上百位“摇子”跳社会摇,给荒诞的秋招画上了句号。一些直播中出现过的人也重新登场,比如中国传媒大学广场舞队的队长还带上了大学文创产品,彝族小伙则被张诗尧婉拒加入“尧家军”。但大部分人都只是在张诗尧背后熙攘的人群中面目模糊地一闪而过,旋即又在镜头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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