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美国副总统JD·万斯在第61届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出人意料地攻击欧洲各国正在背离和美国共同价值观、越来越像苏联时,台下的各国高官都保持了沉默,但人人都敏锐地嗅到了风向改变的气息:美国已经不再是旧日那个可以依赖的盟友了。《卫报》评论提出,这次演讲暴露出了“大西洋联盟的崩溃”,POLITICO则在采访与会人员后,忧心忡忡地提问:这会不会是北约的终结?
然而,要真正理解特朗普政府上的激进转向,答案可能会更加耸人听闻:这不仅是北约,而是现存的战后国际秩序的终结。
当美国成为“流氓国家”
在万斯的口中,欧洲面临的最大威胁并非中俄,而是来自对移民的开放和对言论的限制。
不少媒体都点出,万斯演讲中引用的不少案例都是夹带私货的“半真相”,比如欧盟未审查难民激增,是由于俄乌战争期间乌克兰难民涌入,而对极端主义政党的限制,比如不结盟的“防火墙”原则,其实一直是二战之后欧洲主流政党的政治共识。而且,特朗普政府自身就在限制反对派的言论自由,比如将美联社记者排除在白宫和空军一号的媒体活动之外、轮换五角大楼内的媒体办公室、发布禁止在政府文件中使用的多元化“流行词”清单等。
比演讲更让欧洲人寒心的是演讲第二天,美国就宣布甩开欧洲,直接和俄罗斯在沙特进行和平会谈。
在巨大的外交冲击下,法国紧急召开了欧洲危机峰会,召集了英、德、意、波、西等国领导人,以及欧洲理事会主席科斯塔、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和北约秘书长吕特,讨论欧洲和平问题。
不过,美欧之间存在分歧,并非特朗普时代的特色,而是长期存在的现象。早在冷战期间,法国就曾在戴高乐领导下直接退出北约,而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时,欧盟和大多数成员国都表达了反对或遗憾,恰恰是在2003年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时任德国外长菲舍尔向时任美国防长拉姆斯菲尔德当面指出,自己无法信服美国的战争理由。
因此,万斯这番演讲最重要的信息,并非暴露了大西洋两岸的分歧,而是公然攻击所谓“共同价值观”本身,或者说,特朗普治下的美国并不准备继续高举民主或自由的旗帜,为稳定的世界秩序充当背书者,当然也不会继续为欧洲盟友充当保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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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的是,恰恰就是在慕安会公布的《2025年慕尼黑安全报告》当中,同样明确地指出了,特朗普缺乏对国际秩序的“责任感”。
战后国际秩序历经两极时代开始和结束,背后不变的特征是美国打破了建国以后的中立主义甚至是孤立主义传统,长期作为世界秩序的担保人之一参与全球治理。这种世界秩序以联合国为代表,有一整套的国际法规则。尽管美国自己也时有破坏国际法的单边主义行为,但从来都是以世界秩序的维护者和得利者自居。
于是,当美国不再把自己视为国际秩序的受益者,这种秩序的破裂就再正常不过了。
考虑到万斯是在有“防务达沃斯”之称的慕安会上声明这一点的,这就更为重要。如美国右翼运动家史蒂夫·班农所说,参加慕安会的正是所谓“深层政府”的骨干精英,也就是建立和维护基于规则的战后秩序的全球主义者,而他们才是这一秩序中最大的受益者。
在班农代表的美国右翼民粹主义看来,美国人,或者说美国底层,并非战后秩序的赢家,而是彻底的败者。他们认为全球的精英们通过全球市场转移走了大多数美国人的财富,用便宜的移民夺走了大多数美国人的工作,让一代代的美国人陷入了绝望。不仅如此,美国还需要维持庞大的全球驻军,充当其他国家的安全担保人,代替其他国家自己的军队承担国防任务,所以欧洲人才能把钱省下来投资社会福利。
因此,他们认为欧洲不应再依赖美国来维持其庞大的社会福利体系,因为美国人不愿继续承担欧洲的防务负担,更不应该让美国民众为别人的利益在军事行动中牺牲,必须将美国从外国的战争中全部抽离出来。
在特朗普阵营中,赞成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特朗普自己就说欧盟对美国“非常、非常糟糕”,并且签发了调查“不正当贸易”行为的行政命令。
事实上,特朗普的外交行动,的确已经放弃了现行国际法的很多惯例。各种退出国际组织只是表面现象,更重要的是,特朗普开始直接使用讹诈、勒索的手段换取本国利益的最大化,而不是先通过国际法框架进行交涉。比如对加、墨、中的关税政策推出后不久就都“急转弯”,暂缓实施,再争取谈判空间。
最最明显的,是特朗普表现出了扩大美国领土的野心,而且恰恰是从格陵兰到巴拿马运河的大半个北美。这也标志着某种“门罗主义”的回归——美国将会退回到一个以美洲为核心的势力圈,而不是继续当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世界警察。新的原则很简单,美国第一,其他都不重要。而这就导致特朗普政府表现得越来越像一个只谋求自身利益而无视原则的“流氓国家”。
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美国完全不寻求合作的机会。比如,如果从字面意义上来看,万斯实际上还邀请了欧洲与他“合作”,他说“拜登政府似乎急于压制人们表达自己的想法,而特朗普政府将反其道而行之,我希望我们能在这方面携手合作。”而他事实上也这么做了。他在演讲后一反惯例,没有和德国总理朔尔茨会面,转而去见了德国极右政党另类选择党的党首魏德尔(Alice Weidel),明显是为了几天后的德国选举造势。不过,欧洲右翼得到的美国支持还不止这些,比如风头正盛的马斯克,已经开始向英国右翼政党改革党注资,他还在今年1月9日和魏德尔进行了一场直播,彼此互相吹捧。
在这种新国际愿景之中,只有同样反对现行秩序的右翼民粹是值得投资的对象,根本目标在于破坏国际秩序,甚至牺牲美元霸权也在所不惜。
尽管特朗普一直要求其他国家不准放弃美元结算,但实际上,他所支持的超高关税、美元贬值等等缩小美国贸易逆差的手段,都会威胁美元霸权,只要美元还是主流国际贸易货币,就意味着美国经济的强势,反而会带来美元在全球市场的升值。而在民粹主义看来,美元霸权解体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本来就是“深层国家”掠夺美国的手段——对他们来说,因为美元霸权的存在,全球精英才可以轻松将制造业从美国转移到汇率更便宜的地区,而让美国工人失业。
也就是说,美元霸权本身,已经成为实现“美国第一”的障碍。对他们来说,美国必须摆脱作为世界金融和军事支柱的角色。而现在,特朗普政府正在为美国政策的根本性转变奠定基础,这种转变将优先考虑本国的经济增长、能源独立和战略防御,而不是无休止的对外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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瘫痪的“深层国家”
值得强调的是,这场转变的核心议题在美国国内,就像万斯演讲的真正受众也是在美国国内。
所有对欧洲的攻击,其实背后都有特朗普在国内的政治议程。他所引用的关于堕胎和祈祷权的案例,在欧洲的影响都并不大,反而是美国人最为关心的事务,而关于移民和言论限制的讨论,,也更像是美国“文化战争”语汇的一部分。
即便如此,就如美国在国际社会上瘫痪现行国际秩序一般,国内也正在经历大规模的政府瘫痪。
尽管马斯克在转发万斯演讲时在自己的X上高呼“MEGA”(让欧洲再次伟大),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目前更专注于美国国内事务。从上任以来,特朗普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推进政府“瘦身”,其中大部分风头都在马斯克领导的DOGE部。特朗普签署的政令和马斯克所发的开除政府雇员的推特之多,以至于很多人已经忘了,“削减联邦政府规模”的具体计划其实并非由马斯克所制定,而是早已在美国右翼智库的“2025计划”之中。
早在班农还是白宫的首席战略师时,他就喊出了“解构行政国家”的口号,但是直到传统基金会主导的“2025总统过渡项目”计划,这个口号才终于成为一个可执行的方案。该计划发布的《领导授权》中充斥着对“文化马克思主义者”和“全球主义者”的阴谋论,鼓吹“要么深层国家摧毁美国,要么我们摧毁深层国家”。其中,绝大多数行政命令章节,都由罗素·沃特(Russell Vought),而他正是现任白宫预算办公室主任。可以说,在DOGE令人眼花缭乱的快速组合拳背后,沃特才是真正的教练。
除了沃特的参与以外,根据ABC新闻的分析,特朗普上任初期签署的行政行动,超半数与“2025计划”相似。例如,恢复“留在墨西哥”政策;从联邦机构相关内容中删除“性别认同”表述;禁止跨性别者参军;实施对外援助冻结;增加学校选择机会;废除多元化、公平和包容(DEI)计划;恢复海德修正案等。
此外,特朗普还任命了“2025计划”的一些撰稿人进入政府任职,像“边境沙皇”汤姆‧霍曼(Tom Homan)、联邦通信委员会主席布兰登‧卡尔(Brendan Carr)以及白宫政策副幕僚长斯蒂芬‧米勒(Stephan Miller)等。同时,该计划第9章提及了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主张新政府应使美国对外援助与外交政策保持一致,而特朗普政府关闭美国国际开发署并将其置于国务卿卢比奥的控制之下,而卢比奥也表示美国对外援助需与外交政策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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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Heatmap和美国进步中心的跟踪报道,在特朗普执政25天后,“2025 计划” 近三分之一的建议已实施或正在推进,其中,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相关目标完成度近92%,能源部、环保局和内政部的目标完成度接近40%。已完成的目标大多针对“容易的目标”,比如通过行政行动限制LGBTQ权利和多元化倡议,撤销拜登时期清洁能源项目资金支持等等。这些行动严重冲击原有行政秩序,打乱部门协作,降低公共服务能力和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度。而这种对行政秩序的破坏,又进一步加剧了政府内部的矛盾和混乱,为政府决策失序和内部纷争埋下了伏笔。
班农在自己的“战情室”播客中和沃特连线时,半开玩笑地问他怎么砍支出的进度还那么慢,但他也在另一个采访中愉快地谈到了特朗普政府多线并进,已经导致了民主党和媒体“过载”,也就是他常说的“淹没区域策略”:“我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争斗,这是确认听证会上令我震惊的地方。卢比奥结束了战后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民主党人没有回应。有一些建制派共和党人进行了抵制。皮特(国防部长海格塞斯),尽管他个人有各种弱点,但他还是提出了一场军事革命,包括预算的去向。……民主党人都在谈论他个人的弱点。(财政部长)贝森特阐述了......一种新的经济模式,包括对外税收局、削减开支的来源、特朗普如何看待政府。没有智力上的阻力,没有思想上的阻力。这几乎就像投降。”
我们甚至可以说,特朗普关于几次空难的发言、对格陵兰和加拿大的领土诉求等等,都在事实上成为了大规模行政变革的烟雾弹。
另外,如果考虑到特朗普内阁中多个人选,可以更加很明显地看出,他的目标在于瘫痪这些部门。比如,教育部部长人选琳达·麦克马洪的任命曾让很多人困惑,但最近特朗普已经表示,真正的目标就是取消教育部,类似的任命还有卫生部的小肯尼迪、情报部门的加巴德和帕特尔等等,与其说“任人唯亲”,不如说这是对行政部门的蓄意攻击。
无论是境内还是对外,特朗普第二届政府都在以极快的速度带来极其多的变化,造成了国际和国内既有秩序的“休克”。下一步会是什么?如果按照2025计划,方向很明确,就是继续强化总统权力,未来将会逐步加强总统对独立行政部门的控制,甚至可能是绕过参议院确认程序,让总统直接任命“代理”官员,或者恢复总统扣押资金权力等等,这都符合2025计划所提出的计划,遵循所谓的“单一行政权”理论。
在更大规模的瘫痪之后,人们迎来的会是什么?国际上来说,会是更大规模、更不受管制的全球军事冲突,而从美国国内来说,结果更加难以预测。
不可否认的是,特朗普阵营内部也并不团结。比如代表民粹主义的班农赞成马斯克破坏行政部门的工作,但极度反对马斯克支持的H1B签证,也反对削减奥巴马医改的Medicaid。他在接受UnHerd网站采访时批评马斯克说:“马斯克是一个寄生的非法移民……他想把他的怪异实验和扮演上帝强加给人,而不尊重这个国家的历史、传统或价值观。”
类似的,代表白人至上主义者Nick Fuentes也表态反对DOGE部,认为应该把精力放在大规模驱逐移民上。很大程度上,现在的大多数行动都是以“文化战争”为名的阻力较小的行动,这不仅是说法律和新政实施上的外部阻力,更是说内部派系意见的阻力。可以说,特朗普二期的未来,比大多数人想象中的更加不可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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