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韩国八十年代的武侠热:在社会抗争的年代,金庸小说如何影响了韩国年轻人?

这股金庸武侠小说热风在韩国延续了十年,然后化为清风萦绕在读者心头,使那一代韩国读者至今对香港抱有好奇与好感。
2018年10月31日,香港文化博物馆的金庸画廊,一位游客在金庸肖像前走过。

韩国BTS防弹少年团在2020与2021年连续两年有六首歌曲登顶美国Billboard音乐排行榜,2020年韩国电影《寄生虫》获得美国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等四项大奖,2021年韩剧《鱿鱼游戏》横扫世界、征服了各国观众,2022年初播完的韩国综艺《单身即地狱》打入全球收视率前十位……

近三年,韩国影视音乐综艺的成绩,已超越20多年前主要在亚洲流行的纪录,连一向对本国多有批评的《韩民族日报》都惊呼:“K-pop和韩剧通过社会性信息和韩国故事横扫流行文化帝国、娱乐产业发源地美国”,同时也通过互联网席卷了全世界。

不过,该文结尾也担忧:韩国文化振兴院美国商务中心主任周圣浩表示,香港电影也曾经风靡一时,但在重复同样的故事和风格后,便走向没落,要以此为戒,创造更多样化的故事,云云。

香港电影究竟因什么原因走向没落暂且不提,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的是,香港影视也曾经在韩国创下奇迹。本文要讲述的,是一段香港金庸小说与韩国社会的特别因缘。

金庸小说在韩全盛时代:销量逾800万册

以周润发主演的《英雄本色》为代表的香港动作片,于1986年夏天在港上映,韩国则是近一年后的1987年5月底公映,不过影院票房成绩并不理想,累计观众只有一万八千人。它的大热,主要得益于通过当时流行的VHS录像带观赏,热门韩剧《请回答1988》便有相关场面。TVB武侠剧《射雕英雄传》(1983年版)也是直到1988年才以录像带形式输入韩国。但华语世界读者有所不知的是,在此前席卷韩国的,则是香港作家金庸的武侠小说。这股热潮至今犹有余温,金庸小说新的影视改编作品,在韩国都能引发网络关注讨论,而在韩国书店及电商平台,金庸小说及漫画等书籍也是常销书。

以当年的几则韩国新闻报道为例:

1986年2月19日《京乡新闻》:把武侠与中国历史相结合的小说《英雄门》(“射雕三部曲”集结出版的韩译)在书店街掀起旋风式人气,并介绍说研究金庸的“金学”已在台湾登场,当地出版了18册研究丛书。该报同年6月27日继续报道:出版五个月来,《英雄门》第一部《蒙古之星》(指《射雕英雄传》)及第二部《英雄之星》(指《神雕侠侣》)已出版的三卷本合计销量突破20万册,后续第三部《大平原》(指《倚天屠龙记》)也将继续发行……

1986年4月16日《每日经济新闻》:金庸小说《英雄门》在首尔大型书店小说榜排第二、三位。首尔有卖这些武侠小说的漫画店主也表示,大学生反应很好,中学生也说“有趣”,读者为书中武功的“掌风”等惊人的力量所倾倒。

1980年代﹐韩国出版社高丽苑的以《英雄门》的书名,翻译出版包括《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三部武侠小说在内的“射雕三部曲”。
1980年代﹐韩国出版社高丽苑的以《英雄门》的书名,翻译出版包括《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三部武侠小说在内的“射雕三部曲”。

1987年12月24日《京乡新闻》报道:韩国最大书店教保文库统计了从1981年6月至1987年底销售的2300万册书数据,发布了“八十年代畅销书排行榜”,其中,1986年出版的金庸小说《英雄门》排名第十,也是前十名中唯一的华文作家作品。另据1986年版《韩国文艺年鉴》引用的教保文库该年畅销书排行榜,《英雄门》在前二十名中排行第七。

1994年8月28日《京乡新闻》的报道《大学街武侠小说人气》说,西江大学(前总统朴槿惠的母校)图书馆统计过去一学期的借阅数据,发现大学生比起诗集、随笔乃至名噪一时的社会科学图书,更爱读武侠小说。在文学类书籍借阅榜上,前七名中有五本都是武侠小说,台湾作家卧龙生与香港作家金庸几乎平分秋色:前者有三本作品上榜,后者的《长白山脉》(即《雪山飞狐》)和《东方不败》(即《笑傲江湖》)分别居第三、六名,而第七名的韩国小说《退魔录》也算是另类武侠小说。大学毕业生也是一边准备就业一边读武侠小说。

那么,金庸小说在韩国究竟卖了多少本呢?目前并没有完全的统计,仅以韩国仁荷大学教授郑钟贤在2015年9月17日网络版《韩民族日报》发表的“光复70年,读书记70年”系列第十篇文章《1980年代,武侠的世代》来说,他认为“小说(《英雄门》)销量超过800万册”。需要指出的是,这还只是以《英雄门》为名出版的“射雕三部曲”的高丽苑出版社的销量,这个版本一套书三部小说共18册,即平均卖出逾44万套书。该社1997年3月因金融危机停业,从1996年3月出版的《英雄门》第二部《英雄之星》第四册版权页来看,该书从1986年7月初版一刷到1996年3月三版一刷,共印刷发行41次。这样估算,800万册销量不为过。除此之外,还不计其他出版社以其他书名出版的版本。仅以在韩国最受欢迎的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为例,该书至今已出版至少12个译本(还不包括漫画版),其中1986年同一年就有四个版本,分别叫《英雄门》第三部《中原之星》(高丽苑)、《大平原》(母音社)、《大漠英雄记》(金河)、《英雄志》(东亚文艺)。显然,译为《大漠英雄记》是把它和《射雕英雄传》弄混了(1986年版《文艺年鉴》更误写成《大韩英雄记》),后来有出版社改成《大陆英雄记》重新出版。

出现这样的混乱状态,乃是因为当年韩国的版权法并不完善,这几家出版社并未得到作者金庸的正式授权就互相竞争擅自出版,当然这种情况在1960-1980年代的台湾、1980-1990年代的中国大陆同样存在。韩国出版社在2000年代才有授权版金庸小说以原始书名翻译上市。另外,为了吸引韩国读者,韩国出版社一开始会自行改名出版,因为当时一般韩国人并不清楚“射雕英雄”是谁、“神雕侠侣”又是谁、“倚天剑屠龙刀”又是什么。于是,《倚天屠龙记》除了上述书名外,还有《屠龙神剑》这样易懂的别名;《射雕英雄传》也叫《九阴真经》、《华山论剑》;《书剑恩仇录》改名《清香妃》、《碧血剑》又名《金蛇剑》、《白马啸西风》和《鸳鸯刀》都叫《雪山客》、《连城诀》叫《北海之星》、《鹿鼎记》亦称《韦小宝传》、《雪山飞狐》和《飞狐外传》合称《长白山脉》,既是因为故事确实发生在长白山,也由于当年韩国作家赵廷来的长篇小说《太白山脉》正在热卖,正好蹭热度。

金庸小说登陆韩国,始自1985年。当年高丽苑出版社首先将《射雕英雄传》以《英雄门》为名出版,但作者名字写成了“金勇”——要知道,金庸的本名“查良镛”此前仅于1979年初在韩国媒体出现过一次,那次他以香港《明报》社长身份分析中美建交对韩半岛影响的评论被《东亚日报》驻日特派员注意到。以“金勇”为作者名的首次出版效果自然不佳,因为此前二十年,韩国流行的武侠小说,作者基本来自当时与韩国有外交关系的台湾,其中输入最早、韩文译本最多的作家是卧龙生,另外还有司马翎、诸葛青云、上官鼎等人,他们的作品被韩国学者金秉喆评价为“怪奇物”(见《韩国现代翻译文学研究》),被韩国出版业界认为是供成人逃避令人不安的现实的避风港,毕竟他们书中虽有刀光剑影儿女情长,但所谓的江湖是哪朝哪代?与现实有何关系?令人一头雾水。

于是,头炮哑火的高丽苑改变策略,他们大概也发现了金庸的主要小说不同以往台湾武侠小说的特点:那就是人物和故事之外庞杂的中国历史文化背景:从宋朝到清朝近千年历史长河中,除了王朝兴衰外,还有儒道释三家的天文地理、阴阳五行、九宫八卦、诗词歌赋等等,虽然距今天仍有不少时空距离,但在对历史特别痴迷的韩国人看来,显然亲近了不少。结果,以“中国历史大河小说”之名推出的金庸小说《英雄门》广告在韩国各大报乃至电视台铺天盖地地推出,经过读者亲身验证口耳相传后迅速打开了热销局面。这次,不只是“成人的童话”,连初、高中生也爱不释手,1972年出生的韩国人李钟哲(音译)在《献给“英雄本色”世代》一书中回忆,当时和他一样读高中的同学,都是在教室内自习时偷偷摸摸、津津有味地翻看人气武侠小说《英雄门》。

2018年10月30日﹐知名武侠小说作家金庸逝世,享年94岁。
2018年10月30日﹐知名武侠小说作家金庸逝世,享年94岁。

这股金庸武侠小说热风在韩国延续了十年,然后化为清风至今萦绕在读者心头,至于1960年代中期至1980年初期曾闪耀韩国书市的台湾武侠小说,包括最出名的卧龙生及后起之秀古龙,其作品韩文版已绝版几十年,无人问津了。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那也只是一个“香港制造”的异国风情插曲。韩国媒体在1980年代在报道大学街武侠小说热时,曾期盼创造出国产武侠小说大作,很快他们就做到了。那就是金洪信《人间市场》系列小说,该书全十卷,也曾入选上述教保文库“八十年代畅销书榜”第四名,并改编成多部影视剧。不过,更贴近“武侠”的韩国小说另有其作者。

韩国本土武侠作者与80年代的抗争运动

武侠小说变禁书作者破天荒坐牢

就在以现代人口买卖市场为背景的除恶扬善小说《人间市场》,开始在杂志连载的1981年,名叫朴永昌韩国大学生也写作并出版了武侠小说《武林破天荒》,不幸的是,他并没有因此在文坛名利双收,反而惊动了全斗焕政府的韩国国家安全企划部和保安司令部,于当年8月被逮捕并起诉,检察官要求判处其七年有期徒刑,并于次年2月被法院判刑三年。罪名是违反《国家保安法》、《反共法》及《戒严法》,在小说中渗入共产主义理念。当时报道此案的媒体通稿不足一百字,只说他自己制作并贩卖的小说有2000册,事发后被全部没收。另外,身为延世大学学生的他,曾于1980年3月在校内与两名同学一起制作反政府大字报,前后共计两次。

这是韩国历史上第一例也是唯一因写武侠小说而坐牢的文字狱。直到12年后的1993年,因《武林破天荒》而破天荒实际服刑两年(1983年遇光复节特赦出狱)的朴永昌,在韩国实现民主化保障了言论出版自由后,才正式在出版社重版了这部小说。他透露,自1980年就开始为人打工翻译武侠小说,写武侠小说也是为了补贴学费,当时是作为漫画的台本用的,并非单行本。小说中正派与邪派人士为争夺武林霸权而互相斗争,“挥动无所不为的权力的邪派”被指影射当时的全斗焕军政府、“人类社会的矛盾是阶级矛盾”等字句被指引用唯物辩证法鼓吹阶级斗争,这些只有两页纸的内容因与《国家保安法》抵触而犯了大忌。不过,也有人指出,小说的要害是对立的两派叫“江北武林”与“江南武林”,而后者影射的是所谓“南民战”(南朝鲜民族解放战线)——1979年被韩国内务部宣布为反国家组织的团体,共有74人被检举或通缉,受连累的就有朴永昌的一名学会前辈,他自己也因此被安企部调查。

朴永昌1983年出狱后开始翻译《鹿鼎记》、《天龙八部》等,从1986年至今翻译出版了九部金庸武侠小说,至今笔耕不缀,最新一部是去年修订版12卷本《鹿鼎记》,可以说是活跃时间最长的金庸小说韩文版译者。此外,除了重版三卷本《武林破天荒》外,他还创作了以1997年总统大选为主题的政治幻想小说《大权天命》等作品及武侠评论,总算没人再找他的麻烦了。

诗人庾河。
诗人庾河。

武侠诗人变身大片导演

在1990年代,像朴永昌那样当时30多岁、在1980年代或多或少参与社会运动、生于1960年代的韩国一代人,被称为“386世代”,诗人庾河也是其一,后来他成为导演,拍出《江南1970》等多部卖座电影。1980年代,他曾在诗中提到“武林破天荒”,另一本诗集《武林日记》有诸如《与一位武侠小说作家的对话》、《空心大师》、《中原武林太平天下》等篇章,可见对武侠小说之熟稔。

庾河诗中也充满了对当时军事政权的讽刺,他以武侠小说式的场面写道:“花瓣也流血了,春雨也溅到血腥的肉点”,“河南的大血劫”便是影射1980年属于湖南地区全罗南道首府光州发生流血镇压事件,前述仁荷大学教授郑钟贤认为,1980年代韩国社会充满了“武侠精神”,“正义的人看到那股血雨腥风,怎能与邪派(军事政权)妥协呢?此后,在野蛮的压制下,冤死不断。抵抗不义政权、无数年轻人站在学生会馆屋顶、大讲堂屋顶上依靠一根绳子战斗的那个时期不是现代性的世界,而是武侠志(武侠小说)的世界”。

郑钟贤说代表事件是1980、1982年大学生火烧光州、釜山美国文化院以抗议其纵容光州血案发生,1984年264名大学生占据执政的民正党总部。不过,这似乎有点过度解读了,毕竟,宣扬“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金庸武侠小说彼时尚未输入韩国。当然,当时的韩国学生爱看的还有各种社会科学书籍,这些“批判的武器”加上后来金庸武侠小说“武器的批判”,似乎是198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初期日趋激烈的韩国抗争运动的催化剂之一,而根本原因还是社会与政权本身存在的问题。

武侠与学运成就小说家金英夏

见证并参与这一从独裁向民主转型时代的另一位386世代人士,就是小说家金英夏。金英夏的父亲是职业军人,或许顾虑到当时韩国社会军政府与学生的紧张关系,他大学科系选择的是商学院(韩国称之为“经营学科”),学校正是神学院学生朴永昌就读的名校延世大学。延世大学商学院的座右铭是“change the world,lead the future”(改变世界,引领未来),它是完全有资格这么说的,因为韩国现代史的分水岭——六月抗争的代表人物李韩烈正是商学院1986级学生(电影《1987》中有刻画,其母亲今年1月9日去世),金英夏正是李韩烈的同级同学。

2017年,六月抗争三十周年之际,李韩烈纪念事业会出版了传记《1987李韩烈》,为之作序的就是小说家金英夏。金英夏说,他那一级学院同学有460多人,两人不在一个班,所以没能和李韩烈一起上过课,平时李在学生会馆三楼的漫画人社团活动,他则在四楼的国乐研究会。不过,1987年6月9日李韩烈在校门口示威被催泪弹击中的前一天,他们在三楼偶遇。而6月9日后直至7月5日李韩烈在医院去世,他都没回过家,只在学校和医院间奔走。平时不怎么参加示威的同学这次很多都是这样度过的,他也是其中之一,后来当然参加了百万人云集的李韩烈葬礼。虽然卢泰愚宣布“6·29宣言”启动总统直选等措施,但那年底民主派候选人金大中和金泳三鹬蚌相争,致使军人卢泰愚渔翁得利当选总统,金英夏等人虽然感到幻灭,但是坚定了参加学生运动的决心,直到大四那年。

金英夏大四上学期正是1989年下半年,11月学生处告诉他和学生会一班人,某财团提供了一笔奖学金可供他们寒假集体海外旅行之用。经商议,他们决定去中国大陆。因为平时对中国的了解主要来自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一书,加之“六四事件”发生不到半年,他们想去实地了解中国的真实情况。于是,1990年1月底至2月初,金英夏开启了人生中第一次海外旅行。那时,北京刚解除戒严令没多久,尚未与中国建交的韩国的这群学生经香港转机,先到上海再去北京,参观了鲁迅公园、天安门和故宫等景点。与学生同行的,还有负责监管的韩国国家安全企划部的一名职员,和延世大学所在的首尔西大门警察署的安警官。此行的重点发生在北京大学,金英夏和一名学弟趁大家休息之际,跑到北大某宿舍找到一个男生聊天。所见所闻令他失望:他原以为宿舍会张贴毛泽东画像,没想到却是一张巨大的美国地图;而这个北大男生的梦想是学好英语去美国留学。

金英夏在2019年出版的随笔集《旅行的理由》(台湾中译本名为《懂也没用的神秘旅行》,以下译自韩文版)中直抒了对30年前的中国的失望之情:

“我们向他询问了几个月前发生的天安门事件。他只露出暧昧的微笑,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对于柏林墙倒塌等事件,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就很多主题进行了这样那样的对话。对社会主义中国抱有幻想的首尔大学生和梦想去资本主义美国留学的北京大学生的对话断断续续地继续着。然后突然清醒过来一看表,比约好一个小时足足过了两个小时。”

“我们已经看到柏林墙倒塌,也看到天安门事件被人民解放军的坦克镇压。对于知道十年前光州市民的抗拒就是以这种方式被践踏的我们来说,也许在旅行前就已经放弃了对中国的希望。因此,那次旅行就像股票投资者的亏本清仓一样。”

“这可能与我在中国所经历的现实,以及对它可能引起的一种精神晕眩的恐惧有关。社会主义中国与我在看书时想象的国家截然不同。不是所有人民平等生活、没有压迫和剥削的那种国家,而是共产党支配的开发独裁国家。领导人以(当时我憎恨不已的)朴正熙、全斗焕的经济政策为榜样,年轻精英们羡慕美国,人民难以置信地寒酸、狼狈不堪。”

从幻灭的中国回来后,金英夏开始准备研究生考试;在此期间,安警官打电话告诉他因曾参与学生运动被通缉,但经解释和担保免于被捕。金英夏自此开始淡出学生运动,考上研究生后,“在研究生院开始写的小说成为了我一生的事业”,而这部没有在随笔中点名的作品,就是1992年6月出版的长篇武侠小说《武侠学生运动》,因为该书版权页的作者简介写的是“金英夏现在延世大学经营学科硕士课程(就读中)”。

小说家金英夏。
小说家金英夏。

金英夏后来与《cine21》杂志对谈时承认,起初他只是在当时刚开始流行的电脑网络上写了大概4页纸的武侠小说断章,一家出版社社长看到后提议把武侠与韩国学生运动结合起来写一本书,于是就有了长篇小说《武侠学生运动》;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看过也不喜欢武侠小说,也没想过自己会当作家,他为创作第一次读了武侠小说。当时韩国流行的武侠小说就是金庸的作品。据此推断,他必定要先读一些金庸武侠小说了解基本的“套路”才行,因此书中才有了“戒严阵法”、“紧急阵法”这样的武功招式(分别影射《戒严法》及朴正熙颁布的九条总统紧急措施),“钢铁大师”、“秃头魔王全斗”和他的陸士幇同门师弟“卢甲”(影射韩国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全斗焕和卢泰愚)这种正、反派人物设定。

《武侠学生运动》正文有11章,另有一篇作家后记及附录《80年代学生运动历史》,因为该书内容简介就说是以武侠小说形式再现直到1987年6月29日的韩国抗争史。金英夏在后记中表达了他对以武侠写史的担心:会不会丑化在炽烈的1980年代生活过的人们?或者刻画成英雄主义?十年后他在《cine21》对谈中说,确实有朋友读后不快,但他认为何必那样想呢,现代小说的重要精神就是笑的哲学。

正是凭着这本在后记中献给已故同学李韩烈的处女作引起的巨大反响,金英夏被推荐给大型传媒集团中央日报旗下的《月刊中央》写连载假想武侠政治小说《大权武林》,其中1993年7月号那篇的内容是,时任总统金泳三在青瓦台中枪!结果惹来青瓦台打电话向报社抗议。或许因为闯了这个祸,金英夏不再写武侠小说,《武侠学生运动》从未再版,也没有列入他的作家自传中的作品名单。但不能否认的是,正是这本小说引领他走向创作之路,后来陆续发表多部作品,包括《光之帝国》、《杀人者的记忆法》等并改编成电影,出演《懂也没用的神秘杂学词典》等综艺节目,小说被翻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多国语言并多次获奖,成为在世界上也颇有名气的韩国中坚作家。

以上就是朴永昌、庾河、金英夏三位都在1980年代上大学的韩国青年,与武侠小说特别是金庸作品的因缘,武侠小说改变了、成就了他们的人生,甚至可以说因祸得福。因为1980年全斗焕在韩国掌权后,收紧对新闻媒体的控制,同时为安抚和麻痹市民,大力开放娱乐、电影、体育等产业,实施所谓3S政策(Sex、Screen、Sports)进行软控制。其中,罕为人知(特别是对华文读者来说)的是,先是翻译引进出版香港名作家金庸的武侠小说,以及随后相关武侠电影、电视剧等陆续登陆韩国,在韩国形成一股金庸武侠热,使韩国读者/观众至今对香港抱有好奇与好感。

不过,韩国人特别是青年似乎并没有因此被腐蚀麻痹,反而激发起更高的斗志,以上三人便是证明。

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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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武俠學生運動》的影射感覺很像韋宗成的漫畫⋯⋯

  2. 祈望大陸和香港作家效法之。

  3. 至今我僅有印象的Kpop前韓國文化產品,還是黑白電影:俞賢穆那人人有戲的《誤發彈》,和看《下流寄生族》就憶起的,金綺泳的《下女》。

  4. 這篇好有趣啊~華語世界對K-pop流行之前韓國人的精神生活實在理解太少了,我以前也只隱約知道老一輩韓國人喜歡武俠小說,看了這篇之後才比較理解背後的脈絡。另外,原來我很喜歡的庾河導演是詩人出身啊,他的作品都流露濃烈的詩意,《霜花店》跟《卑劣的街頭》都是令人難以忘懷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