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曾朗天:墨西哥大选之后──左翼变革还是老调重弹?

洛佩斯的政纲正如其内阁一样,有前足球明星、前任PRI和PAN党员,也有哈佛毕业的经济学家和前任最高法院法官,虽包罗万有,却无明确方向。
一如选前民调所料,墨西哥在7月1日的大选中,代表“国家复兴运动”的左翼政客洛佩斯凭着53%的极高得票率胜出,成为新一任总统。

一如选前民调所料,墨西哥在7月1日选出代表“国家复兴运动”(Morena)的左翼政客洛佩斯(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罗培兹)为新一任总统。他凭着53%的极高得票率,取代任满六年的跛脚鸭总统涅托(Peña Nieto,尼托)。

洛佩斯绝对不是政治素人,他年轻时投身墨国最大政党、曾执政71年的“革命制度党”(PRI),在1996年到1999年担任由PRI分裂出来的“民主革命党”(PRD)的主席,在2000到2005年度代表PRD担任墨西哥城市长,及后在2006年和2012年两度代表PRD竞逐总统宝座,2015年到2017年又担任Morena主席,可谓政坛老手。吊诡的是,体制内外从政履历皆十分丰富的他,却凭借“破坏精英领导”的旗号顺利入主总统宫,不禁令人纳闷,何以一名两度易主、两度竞选总统失败的政客,能在本次选举中获取如此光彩夺目的成绩?

坊间解读本届墨西哥总统大选,不外乎市民厌倦毒品、暴力或政客贪污,继而选择主流政党外的人选来改革体制。然而,本届所有候选人都有提出解决毒品和贪腐的方案,却唯独洛佩斯一人能获得绝对优势的选票登上宝座。与其说洛佩斯胜人一筹,不如说是两个前执政党PRI和“国家行动党”(PAN)表现强差人意,留下南北发展不均、民主化停滞和禁毒战争等一堆烂摊子,令市民对传统精英萌生厌倦。所以,今届选举是一股集体向体制发泄的愤怒,多于一场真正的政治理念博弈。若要明白今天洛佩斯的成功,必先要了解过去墨西哥政府的施政错位。

墨西哥民粹的起跌,与城乡割裂的历史

墨西哥自1921年内战结束、建设民主宪法以来,PRI(连同其前身PNR和PRM)的控制就无时无刻渗入国家各方面,成就71年(1929-2000)的政权垄断,往后更被人称为“La dictadura perfecta”(完美的独裁者)。作为垄断墨国多年的政党,PRI成功的关键在于能联动社会不同区块,建立庞大的政治联盟来确保千秋万世。当中最佳例子就是,1930年代开始,时任总统卡德纳斯(Lázaro Cárdenas)把全国近四百万党员依照属性来分成四大派别,包括工人、农民、军人和人民(即中产、商人和公务员),形成一个跨越阶层、无所不有的统合性政党。透过从上而下的中央架构,PRI能集资源分配、信息传播、动员号令等权力于一身,巩固了执政基础和民意流向。

为了持续维持道统,执政的PRI在二战后大搞进口替代战略(Import Substitution Strategy,即以本国产品代替进口品),力推福利政策和国有经济来满足广大民众的需求;同时PRI笼罩整个政经生态,迫使其他党外人士与其合作。慢慢地,墨西哥社会和PRI变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共生生态。

然而,以福利民粹为载具的独裁政权通常存在数处张力,在互相拉扯下必然长远影响架构的完整性。首先,PRI对各地的资源投放不一,让城乡发展差距逐渐拉大,例如城市工人比例远较山区为多,故此墨国中部往往比南部拥有相对完善的医保系统。其次,民粹政府为求使声望在短期膨胀,大多着眼短期表现,鲜有施行长远规划的打算,比如PRI的基建项目不时出现计划先行而资金不到位,最后导致货不对办的情况。第三,由于PRI倾向用出口盈利来提供福利服务,长期忽略税制改革,使政府没有财政弹性以应对转变。最后,民粹政权需要高度稳健的经济条件才能支撑,一旦遇上货币贬值或市场动荡,管治威信即会被直接撼动。PRI拥有绝对优势的时期,几乎是与墨西哥原油盛景时期平行,而其中又糅合了强调民族自强的国产经济,一党独裁、民粹、体制建设、城乡发展等轨迹从此走上同路。

1982年,PRI的半壁江山终被国际油价大跌所动摇。因为外债高筑和资金停转,六年内墨西哥披索疯狂贬值到历史低位,引致公共开支停摆、政府补贴不足以及大型基建项目取消等多重政治灾难。同时,墨西哥自1950年代人口急升,国内移民纷纷向发展较好的中北部走动,令大量非法劳工走入常规产业,改变了工人结构,削弱PRI对整体工人阶级的掌控力。出口萎缩和工人结构变动的双重难关,令PRI数十年来的民望工程在一届之间付诸流水,时任总统德拉马德里(Miguel de la Madrid Hurtado)为了挽回颓势,选择应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要求开放市场和放弃耕耘多年的工人阵线,但此举除了把PRI从中间派变得右倾之外,更使党内一众左翼人士倒戈离巢。PRD的前身、从PRI分裂出来的Democratic Current在1988年选举中与PRI分庭抗礼,其威胁之大甚至让PRI要大举舞弊才能力保山河。

PRI右转成技术官僚政府的第一步,就是修正农业政策。自1930年代开始,墨国政府把大地主的农地分配给小规模的农民社群,而且使用者只要没有休耕两年,就能不断享受农地使用权,故此这个计划在乡郊基层广受欢迎。然而,自耕农产销过低也是经济转型的一大痛脚,故此PRI在1991年始开放农地予私人市场。农民遭到背叛的同时,乡郊也渐渐在国家发展蓝图中被边缘化。

纵使在1989年后PRI推出社会福利计划Pronasol,向低收入人士提供生活援助,但这些小修小补根本无助如格雷罗州(Gurrero)、瓦哈卡州(Oaxaca)和恰帕斯州(Chiapas)等南部州分长远脱贫。在民粹政治的风火年代,南部人民尚可在PRI的四大区块中以农民之名换取资源,但技术官僚上场后,他们就成为被遗忘的一群,自始城乡割裂。

2000年之后,PAN打破PRI的垄断地位顺利执政,但其开放市场的新自由纲领却没有改变重北轻南的现状。城与乡仿佛越走越远,只为日后民粹卷土重来埋下伏笔。

执政的PRI在二战后大搞进口替代战略,力推福利政策和国有经济来满足广大民众的需求;同时PRI笼罩整个政经生态,慢慢地,墨西哥社会和PRI变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但其后因需要经济转型而变得右倾,农民遭到背叛,乡郊亦渐渐在国家发展蓝图中被遗忘。
曾朗天:执政的PRI在二战后大搞进口替代战略,力推福利政策和国有经济来满足广大民众的需求;同时PRI笼罩整个政经生态,慢慢地,墨西哥社会和PRI变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但其后因需要经济转型而变得右倾,农民遭到背叛,乡郊亦渐渐在国家发展蓝图中被遗忘。

民粹主义借尸还魂的土壤

2000年不啻是墨西哥终于实现和平轮替的一年,亦是政治生态改变的开端。反对派PAN能够奇迹击倒PRI,有赖PRI一直赖以为生的民粹政策开始失调。从PRI放弃满足所有的工人农民,转而选择向关键地方投放资源开始,就给予PAN发展地区连结的空间。而1994年PRI继续上台执政后又遇上金融危机,披索再次贬值到谷底,国内通胀严重,将PRI的政治前景送上断头台。

PAN上场后,时任总统福克斯(Vicente Fox Quesada)的政策重点围绕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任内向商家倾侧,并没有积极推动社会变革。相反,同年上任的墨西哥城市长洛佩斯崭露锋芒,于五年内针对多项社区问题施行政改。除了重建旧城区吸引观光客外,他的政纲还包括大幅补贴铁路系统以维持票价,向单身母亲、老年、失业和残疾人士提供补贴,修建快速巴士系统等。

虽然洛佩斯建立的福利网络把2000年的墨西哥城贫穷率从5.8%减低至2005年的5.4%,但失业率又从3.9%反升到5.6%,政府债务也从3.8百亿披索增至4.1百亿披索。洛佩斯的两极政绩被右翼政客包括福克斯批评只是福利主义的学舌鸟,罔顾财政健康又不具显著成效。同时,尽管洛佩斯自称社会主义者,但任内却和美洲电信巨头斯利姆(Carlos Slim,史林)联手整修旧城区,又向企业提供减税优惠来刺激房地产。连串工程带动发展荣景,也令楼价节节高升,结果中产阶层才是洛佩斯政策的最大得益者。最令人诧异的是,洛佩斯有意避开处理墨西哥城多年的非法劳工问题,拒绝着手处理百姓贫穷的病因,比如因他拒绝承认独立工会的合法地位,导致最少二十万工人失去法律保障的资格。

因此,与其将洛佩斯浪漫化为一名有意翻起左翼浪潮的革命家,倒不如认清他为求民望的务实性格。他把握着人民对新自由主义下的不满,继而“向左站”呼唤民粹,结果挟着极高的满意度走进2006年的总统大选,尽管最后仍不敌对手卡尔德龙(Felipe Calderón,卡德隆)而落败。

往后六年,卡尔德龙带来了一个撕裂剧增、满目疮痍的墨西哥,将PAN的诚信彻底破坏,为洛佩斯今届打着左翼革命家的旗帜当选提供了土壤。首先,卡尔德龙甫上台就号令4500名军人在米却肯州(Michoacán)开打禁毒战争,却没有相应的司法配套来打破毒品和政客的庇护连结。扫除旧有黑帮之后,中央机关却无力重建社会,地区政府又与新生组织合流,不少南部偏远山区首当其冲深受其害。第二,卡尔德龙无法妥善处理2008年的金融危机,导致国债飙升和自1996年开始下降的贫穷率首度回升。第三,长年和北美贸易的顺境,使墨国北部得享高度的政经稳定性,工业和外资如雨后春笋般高速上扬。相反南部不少地区长期纠结于毒品、难民、和治安等问题,停滞在“北水南调”的救济式发展中,难以使经济自立。南北在社会各层面的双向分歧,甚至被人称为“两个墨西哥问题”。

2012年总统大选,涅托击败PAN为PRI重夺政权,接手国家并尝试重建PRI的威望,却在连串经济低迷、贪污丑闻和毒品暴力等问题上加深上届遗毒。12年的右翼发展路线过去后,南北问题已经从单纯经济资源分配不均,扩张到反毒治安、贪污腐败、体制失调等议题上。

与其将洛佩斯浪漫化为一名有意翻起左翼浪潮的革命家,倒不如认清其看风使舵的务实性格。尽管在2006年大选中挟着极高的满意度败给对手卡尔德龙,但卡尔德龙带来了一个撕裂剧增、满目疮痍的墨西哥,为洛佩斯今届打着左翼革命家的旗帜当选提供了土壤。
曾朗天:尽管洛佩斯在2006年大选中挟着极高的满意度败给对手卡尔德龙,但卡尔德龙带来了一个撕裂剧增、满目疮痍的墨西哥,为洛佩斯今届打着左翼革命家的旗帜当选提供了土壤。

换汤不换药的民粹政治能否带来改革?

今年,洛佩斯用更亮丽的口吻,高呼更夸张的福利政策,终获得市民空群而出支持。虽然他仍将国家分为“垄断资源的权贵”和“备受压迫的人民”,但他无法像1930年代的卡德纳斯一样,由上到下建立主导体系来操控民粹。相反,他通过强调主流精英的施政失败来不断树立群众的敌人,让人民只着眼于更替领袖而非彻底改革。而他提倡的政策也只流于发放福利满足表面需求,如提倡发放基本薪金予全国失业人士,但又不增强积弱多年的税制,根本难以在现实上持续行之有效。他亦主张普及教育津贴以提升就读率,却又忘记公共教育基金常被官员和官方工会亏空,与资源多少无关。另外,他政纲对行政架构叠床架屋、地区政府司法不足等结构性难题三缄其口,空谈打贪但又缺乏清晰的体制目标。邻近同受贪腐纠缠的危地马拉(瓜地马拉)、巴西、秘鲁等国早已相继成立委员会执行改革,有系统地刨除体制毒素,反而洛佩斯的政纲却鲜有着墨于相近的改善方案。

洛佩斯的政纲正如其内阁一样,有前足球明星、前任PRI和PAN党员,也有哈佛毕业的经济学家和前任最高法院法官,虽包罗万有,却无明确方向。

尽管洛佩斯的施政方向模糊不清,但墨西哥民众对旧有体制的失望情绪足以保送他摘下权力桂冠。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洛佩斯在不少南部州分均以多于十倍的选票力压PRI和PAN,在其余游离州分也能占据一半选票,唯有在少数相对右倾的中北部地区如新莱昂州(Nuevo León)或瓜纳华托州(Guanajuato)失去优势。

同时,选后民调都指洛佩斯的支持者涵盖各年龄和教育组别,民粹大风无可否认地已经在墨西哥再度全面吹起。不过这一次,人们对左右理念之争兴趣不大,而是由纯粹渴求变革的迫切心态所驱使。可是,换汤不换药的民粹政治,能否为墨西哥带来转变契机,仍成疑问。

洛佩斯的成功反映本届墨国大选的一大盲点,就是空洞的台词竟比实在的政纲来得有感染力。若果墨西哥还停留在口号式的精神亢奋,那么对急需制度变革的现实来说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并无助改变墨西哥的多重困局。唯一有变的是,经过大选后,墨国自1989年开始由PRI、PAN、PRD三分天下的政治生态,在Morena的冲击下呈现另一局面。而PRI在千禧年后建立的中间派形象、PAN的专业右翼路线,和PRD的进步左翼运动,三者的界限也在Morena无所不包的民粹情怀下逐渐模糊。此刻的墨国,选举和政治理念的关系不再那么密切,却仿佛带有一点昔日革命之后只求脱离殖民、急欲寻找出路的迷惘色彩。

(曾朗天,The Glocal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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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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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跟其他傳媒的樂觀迥異,看來要證明誰對誰錯,需要時間。

  2. 作者對民粹有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