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卧在自宅的床上,死后四天已经冰冷的手里,她还紧握着与公司联络用的手机。日本的公共电视台日本放送协会(NHK)的年轻女记者,2013年7月因为心脏衰竭死亡。次年被认定为过劳职灾。NHK并没有公开这项事实,直到四年后的本月,才在家属的要求下召开记者会公布。
死亡的是在NHK工作第九年的女记者佐户未和(当时31岁)。她毕业于一桥大学这所闻名的一流国立大学,及后进入NHK从事记者工作。她的死对日本社会造成不小的震撼,是因为她工作繁忙时的加班时间竟然一个月超过150小时。佐户未和的事件并非孤例,2015年12月,在大型广告公司电通(Dentsu)上班的、东京大学毕业的才女高桥茉莉(当时24岁),因为承受不住公司庞大的工作业务而选择自杀。带给国际社会很大冲击的日本人过度劳动问题,究竟是多么的严重?而且,到底日本人是为了什么如此卖命工作呢?
日本记者的人才培养体系
新闻记者的工作繁重,这应该是世界共通的吧?因为,新闻本身并不会配合记者的行程,谁都不知道何时、哪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件。一旦发生事件,就必须放下手边所有的工作,立即冲到现场采访或者开始写稿,这就是新闻记者的工作,不允许任何借口。这就像发生杀人事件就必须着手调查的刑警,或是发生火灾就立即赶赴火场灭火的消防队员,道理基本上是一样的。
但是,日本记者的情况较为特殊,因为记者本身的工作也被涵盖在“日本式企业文化”、“日本社会的美德”等的框架里,于是就形成了劳动时间过长的职业。除非亲身在日本的媒体界工作过,不然绝对无法理解那种痛苦。我在前年辞去了新闻记者的工作,一个总共待了24年的地方。我非常热爱这份工作,若是有来生,我还是想要当新闻记者,可是如果真的有来生,我绝对不要待在“日本”的媒体界。
首先,我说明一下日本记者的一般工作状况,或许读者就可以理解原因所在。
日本记者的特殊性,是拥有一套从地方到中央的统一人才培育体系。大学毕业后被录用的记者,大家的平均年龄都在22岁或23岁。日本的记者很多是精英分子,几乎都是一流大学的毕业生,但是这些年轻有能力的菜鸟一开始会被分派到各个地方,在那里工作三年到五年左右。以日本或世界观点来看,这段日子的记者几乎都是采访一些完全不重要的新闻。在地方的训练过程当中,大约有一半的菜鸟会选择放弃,其中很多都是承受不了对记者工作的抱负与现实有太大的落差。
这个时期,只要没有出现什么重大事件的话,其实工作不会很繁忙。一天的工作时间顶多是12小时左右,若是换算加班时间,1天4小时,一个月工作20几天,即使再加上一些假日出勤工作,加班时间也不会超过100小时。
能够熬过这些派驻地方的记者工作之后,大家大概也快30岁了。接着就是被分派到东京总公司或是大阪总公司的社会线。
NHK的佐户小姐成为记者之前已经在鹿儿岛待了五年,她应该是能力很好,所以“通过”了在地方跑新闻的派驻阶段,移动到东京首都圈采访中心,在这里就以“社会线”称之。
突击采访──记者过劳死的潜在原因
记者在这里采访的接触窗口很多都是警察,大都市容易发生重大犯罪事件,所以负责跑警察采访的会变得很忙。在这里,记者们首次体验到何谓真正的“突击采访”。这大概是日本媒体的最大特征,也可以视为是衍生出过劳死的潜在原因。
“突击采访”是怎么一回事呢?就是不分早晚地取材或访问。但是,记者需要事先调查好采访对象在家的时段,直接登门造访。警察干部的住址对外不公开,但是媒体都握有“通讯录”,这是公司内部代代传承下来的,负责的记者要时常更新这本“通讯录”。
警察干部大概是上午8时上班,5时或6时下班,之后通常会到外面应酬小酌。我们记者可能在早上就先在警察干部的家门口守株待兔,一看到人出现,就在玄关或是前往车站的途中,上前锲而不舍地追问:“那宗事件的进展如何?”“什么时候会逮捕呢?”等,试图取得最新的消息。
晚上也是一样,我们也守候在警察干部的家门口等待时机,因为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通常幸运的话在8时或是9时左右就看到人。可是如果他们跑去喝酒的话,也只能等到10时、11时才有办法说上一两句话。足足三到四小时之间,一边看着夜空一边等待,结果一逮到人冲上前采访,却因为对方喝得太醉了而问不出个所以然,那个时候真的很想哭。
面对这样的“突击采访”时,警察干部又会是如何应对的呢?依据情况会有所不同。若是健谈的警察干部,也有会分享很多情报的人,当然事件越到后面收网的阶段,口风也会越来越紧,为了让他们能够多少透漏一些,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从平常开始,就要记住他们老婆的生日并送礼物,或是准备其儿子的入学礼物;喝酒时的酒钱或交际费,当然也都是从记者这边支付。
虽然,日本媒体记者的薪水相当丰厚,可是很多公司都不会额外支付这些送礼或吃饭费用,因此记者的薪水里有一大部分都是用在应付这些开销上面。即使如此,记者们也甘愿牺牲睡眠和金钱,努力取得其他媒体没有的独家消息。
政治线记者的地狱
像这样子,跑社会线的生活过了两三年之后,前面就会出现两条岔路了:一条是在这段期间没有闯出一番名堂而被淘汰的人。他们可能回到地方记者的岗位上,或是在总公司被分配到非编辑部门,也就是失去了作为新闻记者大展身手的机会;另一条就是被分配到政治线、经济线或是国际线,持续过着被迫投入更长工时的生活。
实际上爬升到这个阶段时,每个月的超时劳动时间已经超过100小时。跑政治线的时候是我最痛苦的时期,负责采访政治人物的工作型态真的是相当折磨人。因为,政治人物是早出晚归的,连假日也在忙着选区里大大小小的事务。
这个时期,每天早上都会有黑色的特约出租车到家门口等候,这是公司派遣的采访用专车,5时起床,6时坐上车,直驱政府阁僚位于东京都内的住家。在那里完成采访后,一整天就穿梭在国会审查或是议员的办公室,然后写新闻。晚上大概是从8时左右开始,又必须在政府阁僚的住家门口等候。采访结束后,记者们又必须回到总公司。在那里,记者们一起讨论从各方面收集得来的采访成果,决定隔天要进行什么样的采访内容,要如何写新闻稿等。或者,晚上的采访若是有掌握到什么重大消息,就必须动笔写稿。日本报社的截稿是在晚上11时和凌晨1时,通常报导内容在晚上11时要校稿完毕,在凌晨1点前也得赶上隔天的重大头条或独家新闻。
每晚几乎都到凌晨1时或2时记者工作才结束,忙得焦头烂额。毎天的加班时间大约10小时,睡眠时间为3至4小时,日复一日,每个月的加班时间超过200小时是家常便饭。许多人因此赔上了健康,可是记者一旦生病就可能被降职转调,所以只能瞒着公司,自己吃药硬撑想办法康复。因此,每年都会出现几位延误治疗而住院,从通往功成名就的跑道上消失的记者。我自己也过了大约四年这样的生活之后,幸运地被派遣到海外,如果持续五年以上的话,一定就没有像现在的健朗体魄吧。
当然有加班费,可是记者加班时间过长,公司如果全部支付的话,应该会破产。因此,在工作如此繁重的职位上,记者们的薪资里面通常已经包括了大概是一个月100小时的加班费。我在《朝日新闻》时代的薪资是月薪100万日圆左右(约港币7万元、台币27万元),可是里面有30万日圆是自动加上的加班费。如果真的以所谓的加班费来计算,一定有100万日圆左右吧。
日本社会整体蔓延的“加班病”
那位过劳死的NHK女记者佐戸的加班时间超过了150小时,成为议论的焦点。可是,只要有重大新闻,记者很多时也是在公司过夜,加班200小时或300小时是稀松平常的。因为有很多人跑新闻太忙而无法回家,所以日本媒体的公司大楼里,一定都有浴室和卧房等设施。
因此,NHK女记者的加班时间超过150小时而引起社会舆论一片哗然时,在日本业界内应该有不少的记者在心里想着:“那又如何呢?我们大家也都是这样子过的”吧。长时间处在异常的工作环境里面,不知不觉地甚至把这样的异常合理化,感觉已经麻木了。
那么,为什么记者的工作要受如此严苛的要求呢?
当然,尽可能地深入权力核心挖掘出新闻,有部分是需要经历许多艰辛才能够实现的,所以记者赴汤蹈火的付出并非没有意义。
但是,日本报纸的销售量有九成是来自订阅的,所以并非一刊登独家新闻,那天的报纸就会卖得特别好。也就是说,这是作为记者的自尊心和面子之争而已。记者们赌上自己的未来取得独家消息,为了博得“优秀记者”的名声而竞争,编辑也因为身为记者的上司,而觉得应该成为“拥有优秀下属的管理者”,所以想尽办法让记者为工作卖命。这虽然是个人志向的理由,也是无法否定的现实,因为取得独家新闻的动机攸关记者荣誉感,未必是件坏事;但不管是身处哪一种环境,都有正反两面。
日本相继发生年轻女性的过劳死,理由各有不同。广告公司电通的高桥是因为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可是又无法向人诉苦,把烦恼放在心里,而周遭的人也对于她的痛苦视而不见。而NHK女记者佐户或许是过于喜欢这份工作,太过拼命,而周遭的人也对她过于认真的态度产生了依赖感吧。
事件发生后,有部分观点指出像电通或是NHK等媒体界的工作特别繁忙,所以才会出现过劳死的问题,但是我并不这么认为。
我认为这个原因是源于日本社会整体蔓延的“加班病”,而“加班病”又与重视集体行动的日本传统社会规范,或是以“奉公灭私”为中心的武士道影响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日本,加班是好的,准时下班是自私的,假日出勤是好的,放有薪假是不道德的,像这样子“全心奉献给公司的工作态度”,几乎在公司里面是可以100%获得很高的评价的。如果也具有相当实力的话,肯定成为媒体界的宠儿大放光彩;即使实力没有那么好,也会因为被认为是“工作认真勤快的人”,而占有一席之地。
日本现在还有很多企业仍是采用终身雇用制,就连人才流动性高的媒体界也有这样的强烈倾向。在终身雇用制里面,上司的评价非常重要,攸关死活,所以为了要让上司对自己留下良好的印象,在日本工作过的人,或多或少,不管是有意识或是无意识,即使牺牲家庭和健康,都会选择加班来保住自己的仕途。
我个人的情况是,也许该庆幸我原本就不是拼命三郎的个性,因此即使被迫要长时间工作,我也会在上司或同事看不到的地方,稍微偷懒一下,让自己有个喘气的空间可以保存体力和精神力。如果没有这样子的忙里偷闲,我实际上受到的疲劳轰炸应该会更加严重吧。可是,过世的这两位年轻女性,想必真的是就连加班时间也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工作吧。这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过于认真而产生了悲剧。
这两位年轻女性的过劳死事件,想必对今后的日本加班文化带来很大的影响,我也深切盼望这种武士道“奉公灭私”的前近代思想的遗毒,即日本社会里的加班文化,能够有效获得改善。
加班并不是坏事,可是选择不加班的人却备受责难,这个社会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即使是加班,也应该是能够在放松的状态下在家工作,或者是上司强制规定下属一个礼拜至少要休假一天等,让工作本身变得更有弹性且人性化,应该还有很多种其他方法。
要如何避免再度出现像佐户和高桥这样的牺牲者,就端看日本人能否找到根治“加班病”的处方笺了。
(野岛刚,日本资深传媒人、作家。曾任职于朝日新闻社,担任驻新加坡、台北特派员)
Meant不够努力。
而相比之下,国内却普遍工作不努力。
至于源头,大家都很清楚
那种流放让我想起半泽直树
特别是和同为堺雅人主演的胜者即正义(李狗嗨)对比,心里真不是滋味
渐渐明白为什么日本电视剧电影什么小清新,表演夸张,表情浮夸是为什么了,因为电视机和银幕前的受众就是那些文章中提到的那样的人
韩国也类似,或者说整个东北亚
血泪史
更不用提他们为了名校上各种补习班付出了多少,到头来,社会没有对他们的努力做出回应,没怎么撼动
這樣的人生是有多累, 難怪日本會有 尼特族的出現
就像菊與刀裡所寫一樣,日本人的榮譽感和恥感都極強。恥於承認自己的錯誤和失敗,只能掩飾和忘卻,就永遠跨不過去。
不過這一點來說,中國又何嘗不是這樣。作為在改革開放中成長,在西方學習和工作,但是對中華文化仍有極強認同感的我們,既不接受內地的輿論管制和一黨專制,又難以認同台灣的崇日和偏安一隅的小家子氣,更看不慣沒有現實意義和政治智慧的港獨訴求。天下之大,完全找不到真正中華文化代表,好可惜也好可悲!
作者是日本人吗?
東亞的集體主義文化太濃烈了。
中国社会也不见得多好。但是文中所提到的这种“奉公灭私”的思想在中国社会确实不多见了,一般来讲,大家都是比较“通情达理”的。
但是对于异议处理上,大家都是半斤八两,中国社会的问题在于人们根本很难辨别哪些意见是对社会有益的,而且对待不同意见的素质很低。
普通情况下,对于提出异议的人,很多人都是口诛笔伐,直接各种骂爹骂娘,人身攻击,如此环境,真的是很令人心寒。
中國俗話:“槍打出頭鳥”就是這個意思
台灣也是一樣啊,不過好的多了,如何好的原因幾乎可以再寫篇長篇觀察了。
或許是因為傳承了日治時期的壞習慣與儒家君臣思想吧,要發表異意時,旁人還是會有“我們都吃了屎,怎麼可以有人不吃”的態度,反而對付發出有益意見的人。在這點上現代的中國社會似乎好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