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黄国钜:因国际化之名──哲学系是重灾区

过分的国际化,大学的教席大部分由外国人占据,本土学者没有就业出路,学术思想的命脉断裂、枯萎,大学失去地方特色……

很多探讨香港高等教育国际化利弊的文章,都集中在本土研究、香港研究是否受到重视的问题。这篇文章却想谈谈一个可能更迫切的问题:过分的国际化,大学的教席大部分由外国人占据,本土学者没有就业出路,学术思想的命脉断裂、枯萎,大学失去地方特色,学术承传也无法说起,这才是最“攞命”。

而这种事情正在香港的哲学界发生,而且存在已久,行内人都很清楚,只是没有人公开拿出来讲而已!

海外学者占据教席

香港有十所大学,但有哲学系的只有三个半,即港大、中大、岭南,和浸大的宗教哲学系。(城大、科大、理大虽然没有哲学系,但有哲学课程分布在不同学系。由于这篇文章要谈的是哲学系,所以先不论这些大学。)早在1980年代,我读大学的时候,香港只有两所大学;当时香港仍是英国殖民地,香港大学作为殖民地色彩浓厚的大学,哲学系教授几乎清一色是英国人,没有半个本地人。到九七问题逼近,一些学系纷纷本地化,连最精英的法律系也招聘了好几个本地人,此时哲学系才招聘了第一位本地人,之后再聘任一位内地学者,就此两人而已,直到今天。到了97年后,香港人“当家作主”了,情况却没有改变,只是英国人换了美国人而已。90年代,岭南学院升格为大学,并成立哲学系,本来给与本地哲学学者一线希望。但今天实际情况如何,不用我多讲,读者去岭南哲学系的网站看看他们的教职员、研究生名单就一清二楚。

有一次有一位菲律宾访问学人去本地某大学哲学系访问,好生奇怪,问系主任:”Why are there so many foreigners in your department?” 系主任无言以对。我想,这位学者一定是看到香港这种全球特有的情况,才这样冒昧直问。

一些新成立的大学,会采取所谓“学术嫁妆”的方法,短时间提高自己的排名:高薪从海外聘请一个有一百几十多篇论文的大牌教授,数字上这个系的研究成果就突然飙升,排名也连带跳几级。这些大牌教授来到香港,当然也带着自己的研究兴趣和题目来,而且很多时候都是一些冷僻的分析哲学题目,但以后的人才招聘、招收研究生,也自然顺着这个方向去,学系渐渐变成这些大牌教授的学术殖民地。而一些本地学生有兴趣的哲学题目,如中国哲学、欧陆哲学,往往被忽视、排斥。如果大学高层不懂得考虑本地学术的承传,重量不重质,只顾“整靓盘数”,追逐排名,这些学系就会变成海外学者的天堂。

我这样说好像政治非常不正确,什么“排外”、“种族主义”的罪名也会接踵而来。要澄清的是,我不反对招聘外国教授,如果一个学系有部分外国人,也可以让本地学者开拓眼界,让中西哲学交流激荡,也是好事。而如果这些海外教授对中国文化、中国哲学、学习本地语言有兴趣,那就更好。但如果过度国际化,学系的教席都被海外学者占据,本地毕业生在自己的地方竟然永远找不到工作,那又是不是另一种歧视?

国际化与大学排名

当然,要证明这些哲学系故意排斥本地人,是十分困难的事,他们大可以说:“我们按照平等机会的原则,用人唯才,不会考虑种族、国籍,只考虑申请人的 publication,而评审 publication 的考虑,除了数量之外,就是能否登上国际一流的期刊。”说得好,但问题就在这里。

就像美国要打开别国的市场,都会用一些漂亮的口号,如“自由贸易”、“公平贸易”、“反对保护主义”、“打破贸易壁垒”等。同样,英语国家要打开别国的学术市场,也有一套漂亮的语言,和一些看似公平,实际上对自己有利的标准,叫做“国际化”和“大学排名”。

首先,所谓国际期刊,其实大部分是英语期刊,由英美大学或出版社所办,问题来了:第一,对这些来自英语国家的学者,英语是他们的母语,已经有天然的优势;第二,中文在中、港、台、澳门、新加坡、马来西亚都流通,日本和韩国人都看懂汉字,为什么中文不算是国际学术语言?第三,一个在美国读大学、硕士、博士的学者,对美国哲学的行头已经摸得很清楚,甚至可以借地利之便,建立人脉,认识期刊的编辑,投稿时可以投其所好,已经“赢在起跑线”,比起一个在香港读大学和硕士,博士才在海外读几年,回香港才慢慢开始摸索期刊,甚至要不断参加国际学术会议,认识一些期刊的编辑,才摸出一个门路来的学者,前者当然有很大的优势。从来学术期刊,无论怎样国际性,总会有多少地域性,而我们隔岸追逐,是在玩一个永远追不上的游戏。

或举另一个例子:如果有一位本地学者,用中文写作了很多重要的哲学著作,在华语学术界颇有地位,现在他来申请香港某大学哲学系的工作,但因为系主任或其他遴选委员会的成员都是外国人,看不懂中文,完全无法评审他的学术水平,这对他公平吗?比起一个完全用英文写作的申请人,谁有优势,答案还用我说吗?人们常说,香港的大学如果不用英文教学,是歧视外国学生,试问这个例子,是否另一种歧视?我曾经有一次跟香港某大学哲学系的系主任聊天,他也是外国人,我问他会否请人教中国哲学,他说:“我们也有压力这样做,但一般搞中国哲学的学者,都会在某个范围里出版著作。”我说:“你意思是中文期刊?”他高兴地说:”exactly!”(以上对话其实是用英文进行) 言下之意,他有很好的理由推掉这要求。其露骨的程度,让我咋舌。

与当地文化、社会连结

哲学不是自然科学,也不只是讲一些抽象离地的东西,哲学是人文学科,人文学科必须与当地文化、社会、人文关怀连结上,能够从当地文化吸取养分,才有生命力,否则很容易沦为 IQ 题。如果要问香港历史上有哪位出名的哲学家,一般人都会举牟宗三、唐君毅,他们当年也是出于对中国文化和哲学的关怀,再吸收西方哲学,重新思考,成一家之言。他们的著作都没有登上什么国际一级期刊,却有外国学者以 Mou Zong San’s 或 Tang Junyi’s thought 作为题目在国际期刊发表论文。倘若唐牟二位今天尚在人间,以他们的 publication,恐怕也只能望大学之门轻叹。

今日香港的哲学界,也需要像关子尹、周保松这类学者,能吸收西方哲学的方法,揉合本地文化和社会议题,开创出独有的研究题目。同样,如果你要去一所韩国、日本、意大利大学的哲学系访问,当然有兴趣知道,当地学者如何研究传统韩国、日本哲学,如何跟西方哲学对话,或意大利学者最近如何研究 Croce、Agamben,这叫做地方特色!但如果你去香港一些大学的哲学系访问,你会以为自己去了美国某大学的哲学系。以国际化之名,铲除地方哲学系的特色,就等于香港政府不断拆掉有特色、有历史的街道、大排档、小店、古老建筑物,然后建一些全世界都一样的商场酒店来吸引游客;或如领汇的商场,居然说冬菇亭的鱼蛋粉没有特色,用贵租逼走,然后换上全香港都一样的饮食大集团。所谓国际化,实际就是单一化,用同一个标准来衡量所有的大学,结果大学就变成机场的麦当劳,哪里都一样。

又或许作一个横向比较,看看台湾的情况。台湾哲学界“国际化”的程度可能不及香港,台湾学者一般多用中文写作,在台湾的期刊发表,而他们的著作刊登在国际期刊的比率,或许也比不上香港,但台湾有好几份水准颇高的哲学学术期刊,有成熟的审稿制度;比起香港连一份被大学评为 A 等的哲学期刊也是凤毛麟角、哲学系之间各自为政,台湾哲学系之间交流之频繁,令人羡慕。而且台湾还有一道“天然屏障”,就是大学用中文授课,所以能在台湾找到教席的外国学者,一般都能操流利,甚至带点台语腔的国语,对中国哲学和文化也有兴趣,甚至是读汉学出身的。反观香港,因为曾经是殖民地,加上所谓的国际化,没有这道天然屏障,中门大开,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学院民间分离

另一个后果是学院和民间分离,互不相关。造成这情况,当然有语言的原因,也有学派的原因。除了少数例外,大部分在香港教哲学的外国学者都不懂中文,更不会广东话,自然难以跟民间有交流。另一个原因是这些英语国家来的学者比较着重分析哲学,未能满足民间对中国哲学和欧陆哲学的兴趣。学院与民间之间的隔阂,于是社会上出现大量以中文或广东话办活动的哲学学会、哲学演讲,甚至最近出现好几个哲学网站,来满足民间的需要。这个奇怪现象,恐怕是香港独有。这正正是上面所说,哲学活动若果无法从民间的互动和社会关怀吸收生命力,就会变成只是象牙塔里的离地游戏。

笔者在这行十几年,见尽多少同辈、后辈、青年学生,意兴阑珊。他们或许都在欧洲一流的大学读完博士回来,也有不错的研究和出版,但因为在香港找不到工作,要去美国、台湾或中国大陆谋生,也有一些在社区学院教副学士。另一些则在城大、理大、科大等找到教席,但都不是正式哲学系。一些年轻学生本来有志读研究院,但眼看这种前景,都离开了这个行业。说是花果飘零或许有点夸张,但年轻哲学学者就业前途不乐观,却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是市场原因,学生没兴趣读哲学,那就无话可说,但眼白白看着珍贵的哲学系教席如此运用,怎能不扼腕?

以上这些问题,或许跟现在的国际化没有直接关系,有些甚至早就在殖民地时代已经存在,但现在这一波的国际化,却令人担心情况只会更糟。香港曾经是殖民地,笔者不想看到香港的学术界以国际化之名,再自甘当别人的殖民地!

(黄国钜,德国图宾根大学哲学博士、香港浸会大学人文及创作系副教授、通识及文化研究课程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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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读者评论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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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第二,中文在中、港、台、澳門、新加坡、馬來西亞都流通,日本和南韓人都看懂漢字,為什麼中文不算是國際學術語言?」
    日本漢字不是中文!韓國也廢除了韓文漢字!的確中文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語言,但它的普遍性不高,使用人口集中於少數國家,這又怎算得上國際學術語言呢?

  2. 哲學具有普遍性,跟學院哲學的實行上「過於國際化」其實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個概念。普遍性是指哲學思維、理念等無分國界,能夠感染、啟發、滋養各地的人。而所謂國際化,是指相對本土化,大量聘請外地學者,使用「國際語言」(英語)等現象。用一個日常生活的例子,就是國際化下外地集團如麥當勞、肯德基等進駐本地,直接或間接引致本地小型食肆無法生存。跟普遍性是兩回事。

  3. 看到這篇文章真的是逼我登入進來留言
    我是馬來西亞華人,大學在台灣念中文系,工作10年(包括當記者6年),現在在日本京都的同志社大學念社會學碩士
    同志社大學在關西地區算是名校,但是他的QS排名竟然在1000多名。因為我大學是政大畢業的,我知道文科學校在排名上很吃癟,但既然都決定要去了,我就有考慮以後碩論是不是要用英文寫,這樣至少學校的citation可以多一點
    我的教授告訴我說,其實學校沒有在意排名這東西,因為他們認為這是歐美的玩意,憑什麼日本就要按照那套遊戲規則玩? 所以我的教授最後是叫我按自己的能力選擇寫論文的語言(而我選了日文啊哈哈)
    這不是我的指導教授而已,新生歡迎會的時候我問了另一個教授,他也是講了同樣的看法。我聽我另一個剛剛從政大畢業的朋友說,為了衝論文,政大蠻多教授在 sabbatical year其實是去治病 … 這樣想就真的很為母校擔心

  4. Hegel wohnt schon längst nicht mehr mal in Deutschland. Was kann man noch zu der Situation in der chinesischsprachigen Welt sagen? egemonia culturale.

  5. 老老實實,正如樓下有人說哲學具有普遍性,因此我不明白所謂「國際化」的問題在哪。也許作者混淆的是將「國際化」等同於「分析哲學化」,這兩個議題相關,但不等同。作者有時講講下「國際化」的問題會忽然對「分析哲學化」射冷箭,實在令人困惑。
    哲學系走向「分析哲學化」是明顯的「國際」潮流,約略而言,我同意「分析哲學化」變相即係壓縮了其他哲學流派的生存空間,而這可以是哲學上的論辯。但是,僅因如此就將「分析哲學化」扣上一個與香港本土割裂的帽子實在不妥,以「分析哲學化」比喻為麥當勞也不妥當,需知即使是麥當勞,不同國家的麥當勞也會呈現出不同的特色。「分析哲學化」不一定脫離本土。同樣,研究歐陸中哲也可以很「離地」,而這不只是現在的學術體系使然,新儒家的大作,試問從以前到現在,高牆以外的讀者能有多少?換言之,「離地」可能不是「國際化」使然,而是「哲學」本身無可避免的一部分。哲學可以不離地,也可以很離地,看你怎麼做而已,像台灣就有很多分析哲學出身的哲普作家,他們可有脫離民間思潮?
    我認為作者比較有力的論點,似乎是大量聘請國外教授的「國際化」會壓縮本地學者的出路,眼見沒有出路,有志向學的學生逐漸減少,似乎才是「國際化」問題的重心。從長遠來看,也未必不是埋下了因學生下降而面臨倒系危機的伏因。如果是這樣的話,為追求一時排名的「國際化」反而是引鴆止渴之舉,「哲學系是國際化重災區」也才因而是一個「問題」。

  6. 不知道作者对香港各个大学的中文系是否了解?

  7. On the other hand,the problems mentioned by the author,such as English’s dominate status in the academic field,are truly existing.Meanwhile some universities in Hong Kong may also get benefit from the language when it comes to the rankings of the universities.I don’t think that it wise to blame the problems on the so-called internationalization.In fact,the overwhelming utilitarianism,as well as the suppression of the academic freedom,may be somehow a more important fact.

  8. I major in science and engineering.Sorry I don’t agree with the author’s opinion.In my view,philosophy is to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what mathematics is to natural science and engineering.Philosophy is not culture studies and it is related to universal values rather than localized issues.

  9. 其實香港各行各業都多少存在這個問題,香港在全港上下唯視中國內地為大敵而避之不急的同時,卻不知不覺邊躲邊退退向了另一個火坑。不過沒人care,被英美佔領,總好過被馬克思毛列佔領的好。好主子也強過破親戚不是嘛。

  10. 這篇文章發表之後,網上有很多贊成的聲音,也有人表示重災區不止在哲學系,其他系也有類似況!share和like是不夠的,如果你的大學、你的學系面對類似危機,請寫文章講出來,一把聲音匯集成大合奏,才有希望扭轉這個趨勢,挽救本土學術的命脈。

  11. 對不起,我的評論根本是在完全認同作者的觀點前提下而發表的。我發覺我根本不能好好地多方面引用例證反駁樓下觀點,以致全是文本分析,內容乏力。

  12. 想回應一下樓下的發言,而我的答案僅為出自文本閱讀,毫不了解哲學界內的情況,有錯請指出。
    1。歐陸哲學和中國哲学衰落與國際化無關?
    文章指出香港有哲學系的大學通常會招聘國際上著名的哲學系學者擔任教授,以凸顯國際化和提升大學排名。但這些教授通常會在他們有興趣的研究領域中傳授他們擅長的知識。而往往這些教授不會談中國哲學和歐陸哲學。而對這些有研究的中國或香港本土學者往往又因為英語門檻或大學無意欲招收而不能當上大學中的教授,所以就沒有出現關於中國和歐陸哲學的課程.
    2。歐陸哲學和中國哲學衰落?與反思自身?
    作者提到歐陸哲學和中國哲學是學生熱門和愛好的,足以證明有號召力。跟本沒有衰落,只是在香港不能夠由校園興起。而假如真的是隕落,那麼需要反思的是香港校園過分國際化,零星的本土和中國的教授不能帶動興起,又或者只有華語地位而無英語能力的有志之士缺乏發展平臺。往往香港的哲學大咖其實都是外國教授和組織一個適合他們自己利益的圈子,而這個圈子卻是”壟斷”香港哲學地位,卻不會主動研究中國哲學的一幫人?往往華人就要在自己地方因循外國人定下的規矩,又或是當上教授入門門檻已被他們定下.(中國學者在中國期刊發表內容已不被考慮)
    3。國際化是優勢,反而獨佔山頭才有礙發展
    不否認是優勢,但綜合全文,香港哲學系論壇以被外國教授佔去半壁江山,中國和本土哲學的教授寥寥可數,甚少有話語權.這種不是百家爭鳴的情況,何妨不是另一座山頭?

  13. 中文在台灣是更赤裸裸的殖民者語言。連個國際化的藉口都省略了。台灣原有十幾種的語言,為了讓中文落土生根,全都被扼殺了。本土化研究是1990年台灣民主化才開始的。在1990年以中文作台灣本土研究,你要有當烈士的準備!台灣/香港本土化真的很重要,除了自己,世上沒有人會真的關心台灣/香港,有的只是誤解與誤用。這篇文章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14. 很感謝端傳媒注意到這一問題,接受關於哲學系的投書。然而我並不同意這位作者的基本觀點——「香港哲學系存在過度國際化的問題」。如果我們認為哲學存在普遍性,那麼所謂「過度國際化」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
    我同意作者所說,即歐陸哲學和中國哲學在香港的衰落,有礙於哲學的多元面向的發展。但這一個問題與過度國際化無關,而是與香港學者本身的衰落相關(在國際期刊上競爭不過其他國家學者,香港本身的母語之一也是英文,故語言不是藉口,何況對於學者來說,更加不能成為推脫之詞。)
    我可以理解作者自身畢業於德國名校而受到香港主流哲學界的排斥的心情,坦白說,哲學界不應該排斥歐陸哲學,而應該多元發展。但我想更應該問一個問題,什麼因素使得歐陸哲學和中國哲學在主流哲學界衰落?以之為生的學者是否好好反思這一問題,才能使之振作?
    國際化本身並非問題,而是優勢。別忘了,某些地區的哲學系的「本土化」「山頭化」才是真正的頑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