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日(3月27日),香港警方正式落案起诉9名参与占领(雨伞运动)行动人士,包括“占中三子”戴耀廷、陈健民、朱耀明、学联前成员钟耀华及张秀贤、立法会议员陈淑庄、邵家臻、社民连黄浩铭,以及民主党李永达。此文作者是被起诉人士之一,文章于3月中成稿。
当代政治哲学讨论里,罗尔斯(John Rawls)在1970年代出版的《正义论》(A Theory of Justice)是无法绕过的专著。罗尔斯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思考概念区分,即“努力—运气”(Effort-Luck Distinction)。罗尔斯说,我们的样貌、身体能力、思辨力属于自然禀赋,所出生的家庭、地区、阶级等等社会条件都会大大影响每个人的人生。换句话说,这些先天优劣势,都属运气,无人可说是自己应得的。在考虑社会公义时,我们应尽可能减少这些运气对每个人生命轨迹的影响,让每个人都能透过自己的努力去活出自己的生命。
罗尔斯一度说过,每个人能否鼓足干劲,其实都是运气一种。这也似乎有道理,有时候人的情绪、精神力、对事情的专注度、对人世间种种气息波动的敏感度均有所不同,这造成每个人的集中力不一。然而,如果连努力也属运气不属应得,我们还有什么基础判断社会方向?这造成很多论者对罗尔斯的一个重要批评。但不论此点,“努力—运气”的概念区分,重要在于提出有很多事我们无法控制,因此我们无法以为,自己今天所立之地,是对其他人毫无责任的;我们本来无一物,却因运气使然,而命运不一,我们该在制度上照顾那些先天备受不公平者。这同时也是在积德,因运势之故,我们随时也会化为弱势者,如果制度上会照顾弱势者,当自己成为弱者一刻,也有恰切的保障。
运气即“命”
以前读罗尔斯,以至相关的讨论,“运气”对我来说是一种没有逻辑的随意之事,假如一个正义社会透过好的制度,让人们有普及教育,有各种家庭照料、心理关怀的话,那些天生的东西,对后天影响就不会太过明显,运气就会变成某种不连续的任意性,剩下类似今天遇到好人好事、明天中奖、后天碰上一个好的工作机遇,又或者是刚好经济不景气、不见银包之类的事。这些事过后,又是新一天的任意随机。
可是越发长大,对自己了解多了,对别人认知深了,对世间的压抑感受强了,对生命本质有所体悟后,就发觉其实并不是这样一回事。所谓“运气”,其实不如罗尔斯说,能够(尽可能)消解的。因为这些运气,其实深刻入骨,打从我们出生起,每个身体对不同光晕音频气味空气波动都有不同的感觉,身边的社会环境会形塑了一种因人而异的特定世界观,我们如何观看世界,是最根本的精神视野,是独一无二的灵魂。而这种对待世态的方法,是有其逻辑及连贯性的,什么样的人,就会遇上什么样的事,很多时候,我们无法控制的。
其实这也是民间智慧,不用谈到什么复杂的理论,用日常用语来说,很多人叫这做“命”。每个人都有其气息,说来好像很玄妙,但从一个人的的谈吐间,我们都可以感受到。所以有人说“好丑命生成”、“这是我的命,没办法的”,不是他们懒惰,不是他们消极,而是他们都无所选择,他的成长背景已经决定了他的视野。就算一个再公义的社会,也总存在这些先天分野,大致决定了那个人之后要走的路。后天制度如何再消解运气对人生的影响,也无法改变这种早已成形的灵魂。
“整体”的幽灵
社会有其运作之律,一套运行体系有相应对人的要求,比如灵活、顺流而上、不拘原则等等,于是乎,某些灵魂,或者无灵魂的人,可以在某个社会活得顺风顺水。这是社会的本质,接下来的只有程度之分,对每个人的伤害不一。如果本质如是,为什么要这样的社会,非要社会不可?如果我们思考问题并不是从社会整体的角度切入,从个体出发可能吗?但无论如何,只要最后我们把“社会”的角度放进去,就总会排拒了色彩各异的灵魂。
我已经想像到很多的反应,比如说这样想不行,因为我们活于社会,这就是事实。是的,我们的确活于社会之中,但我们并非没有选择,这只是历史上的“运气”使然,让国家让社会成为非如此不可的事。如果说要消解这些天生运气的影响,把社会消解掉可能吗?在我们的思考里,“整体”坚如磐石,但这个“整体”是抽象的,是一些没有物质基础的虚拟物——国家、民族、文明、人类未来,诸如此类。仔细想想,我们只是区区个体,为什么非得关切这些?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我们是被这样教育的——正式的、非正式的、社教化、历史等等。这其实是国家把其视野灌注到我们的灵魂之中。
James C. Scott 在其《国家视野》(Seeing Like a State)当中提到,国家的掌权者,所管之地幅员辽阔,身未能至之地太多,一片土地的在地脉络对其来说并无意义。比如说,这片土地的鸟什么时候飞来,土里的虫反应如何,这地上这家人和那条村的关系如何,这些地方几代人的生命故事等等,对生活在那片地上的人来说意义重大,却对国家掌权者来说毫无意思,因为这并不能帮助他们“使用”那片地土。他们只能对抽象描述、对虚拟但普遍适用的律令有兴趣,因为一但掌握了这些资料,就能全盘检视所有土地,然后规划。
其中掌权者常用的方法就是数据化,把一切都数据化,做统计学上的资料整理,然后把土地改造,改造成最简单的直线公路,移去山林,让权力能够以最直接的方法直通各处,夺去每个人的隐身之所。对生活在树林的当地土著,蜿蜒曲折的林地无碍他们日常生活,但对一个外来人说,如果没有当地导游,他在这片森林就寸步难行。这个外来者的意象,其实就是国家统治者及其爪牙。于是,国家在教育上,要以“整体”之名,灌溉我们的灵魂——民族复兴、科技进步、文明人等等,让一切破坏土地让权力流通的技艺变得合理。最具体的意象,就如一个森林,被以更好的发展使用为名,夺去植披、开山辟野、被直矗的公路支解。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脑海,“整体”的概念一直像幽灵般盘旋。
谁的无办法?
掌权者把地方“改造”了,其实就是把那片土地的“格式”转换了,让原来能够使用自然恩赐的人,无法再使用那些“资料”,换成新一批“文明”人来接管这些“资料”。至于那些原先生活的人怎么办,都没所谓了,要么排除,要么直接把他们丢到国家的格式之中吧。他们能不能适应这些格式?无所谓吧,这是“社会进步”的“必要”,无办法的。这种无办法,和“这是我的命,没办法的”相比,谁更没办法?世间本有种种不同格式,把格式定为一种,就是把人的灵魂摧毁。仔细想想,国家对土地所作的,不正正是教育所作的事?
没有国家的话,我们无法进步,因为人性本恶,如果没有国家这样的最高仲裁者,世间就会大乱,纷争不断。果真如是?这也许只是国家为了开发一切、摧毁一切时,所用的思想策略而已,如非这样,国家就无办法统治一切。《1491——重写哥伦布前的美洲历史》一书,就告诉我们,那些看起来很野蛮低等的美州原住民,其实有着先进的科技与历史;他们有一套与自然相互构成的思想实践,懂得更好地与自然相处。把别的生活说成不堪之至,其实不过是国家在为自己的暴行正名,让自己得以整体之名“拯救世间”之故。原住民也许有社会,也有文明也有科技,但这和国家主义者的社会文明与科技,是两码子的事。他们的生活不一定好,但他们的存在与被消灭在告诉我们,世间其实可以有另外的生命形态。无办法,是社会现实所造成的无办法。
回到最初的问题——“我们还有什么基础判断社会方向?”我们能不能这样想——“为什么我们非得要判断社会方向?”为什么不是这个世间去接受不同的灵魂,而不是让每个灵魂都无办法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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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困日子,听到一首很有魔力的歌,歌词如诗,是 Pink Floyd 的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就拙译了:
《如钻石的你》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那时候你如艳阳耀眼
闪耀,像钻石般光茫四射
现在你眼眸如天空里的黑洞
来吧,你该如钻石璀璨
在童年与浮光之间,在无情如钢的世间
来吧,你目光远大
来吧,作为陌生人,作为传奇,作为烈士,奋斗吧
你过早明白世间的残酷,为遥不可及的未来而泣
闪耀吧,你本是狂野的钻石
在夜里被影子偷袭,在夜里被街灯抢去隐身之所
既然如此,像钻石一样,怒视他们吧
你筋疲力竭,偶尔渴求安逸
来吧,乘著坚忍如钢的信念,燃烧吧
作为狂热者,你明知结局如此
作为生命绘者,作为死亡乐手,作为精神囚犯,来吧
无人知道你的故事,没有任何一个人
然而你还是一样照耀世间
穷尽生命以明志,直至看到彼此
来吧,硬朗如钻石的你
昨日的轨迹,钢铁的意志
也许幼稚,也许成功,也许失败
来吧,依然既往,渴求真相,渴求幻象,渴求一切!
Remember when you were young, you shone like the sun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Now there's a look in your eyes, like black holes in the sky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You were caught on the crossfire of childhood and stardom
Blown on the steel breeze
Come on you target for faraway laughter
Come on you stranger, you legend, you martyr, and shine
You reached for the secret too soon, you cried for the moon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Threatened by shadows at night, and exposed in the light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Well you wore out your welcome with random precision
Rode on the steel breeze
Come on you raver, you seer of visions
Come on you painter, you piper, you prisoner, and shine
Nobody knows where you are, how near or how far.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Pile on many more layers and I'll be joining you there.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And we'll bask in the shadow of yesterday's triumph,
And sail on the steel breeze.
Come on you boy child, you winner and loser,
Come on you miner for truth and delusion, and shine!
人世間的所謂大亂,正是由「國家」的存在造成的。
柏拉图谈政治正义以全知为前提,即哲人王,知晓什么对每个人是最好的,罗尔斯谈正义却用无知之幕,争取机遇的平等。哲学上,我总是更偏向柏拉图。问题在于全知的哲人王是不存在的,如果存在他也未必是有力量的。
反面来看,政治的组织未必是正义的,却绝对是具备力量的。王不哲。
那些未建立并维持高效强力的政治组织的社会会被其他扩张的社会所吞并。
假定国家为恶,那也是不可抗拒的恶。
政治正义其实是国家与国家在人心的攻城拔寨,却从不是人与国家分庭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