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重推】陈婉容:精英的傲慢──读J.D 凡斯《绝望者之歌》

此书除了二度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第一位,还成为一堆名人政客、专栏作家的“年度选书”。
特朗普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的造势大会上,特朗普的支持者气氛高涨。

【编按】2024年7月15日,特朗普(川普)在共和党大会的首日,公布了他的副总统人选--现任俄亥俄州参议员的 J.D. 凡斯(J.D. Vance)。凡斯年仅39岁,是政治新人,但出身美国贫穷阿帕拉契山区(Appalachia)的凡斯,其实在2016年已经凭著一本自传体非虚构著作《绝望者之歌:一个美国白人家族的悲剧与重生》(Hillbilly Elegy;陆译:《乡下人的悲歌》)崭露头角。当年凡斯就被称为“Trump Whisperer”(了解特朗普的人;指凡斯的书能解释特朗普的崛起),也被视为共和党未来的新星与方向。

这个曾经批评特朗普的年轻作家,今日却成为了特朗普的副手。本篇评论写于2017年2月,那时,特朗普刚刚宣誓就任,而凡斯的回忆录正成为当时美国各界,试图重新理解“另一个美国”的“捷径”。端传媒将继续推出关于美国大选的报道及评论,欢迎关注。

一个月前,特朗普(川普)宣誓就任美国总统,随即透过总统命令投下几枚震撼弹,包括“兑现选举承诺”,在美墨边境筑起围墙,又对包括伊朗、叙利亚在内的七个国家的国民颁布入境禁令,包括持有绿卡的美国公民(虽然已暂被法院禁制)。

美国政治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故不难理解为何J.D. Vance的回忆录Hillbilly Elegy(本文作者译:《垃圾白人的挽歌》)风头为何一时无两。此书除了二度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第一位,还成为一堆名人政客、专栏作家的“年度选书”。除了作品被认为是了解特朗普现象的“圣经”,出身“垃圾白人”阶级(white trash)但从耶鲁法学院毕业,今年才33岁的Vance,亦被所有自由派媒体奉为“Trumps-plainer”(能够解释特朗普现象的人)、特朗普选民的代言人等等,经常出现在各大媒体和电视节目。说他是共和党的政治新星,绝不夸张。

捧起这本书并非偶然。去年9月我到美国开始读博士班,至今刚好半年。半年来一个疑问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每天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美国?

我在社会学原典讨论期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同学。E的父亲是著名记者,因报导1995年的奥克拉荷马市爆炸案成名;K的父母都是其家乡哥伦比亚的教授;M出身上层中产家庭,自己是典型的精英,以最高荣誉于某长春藤大学毕业。去年11月特朗普当选总统后,研究生组织成员不知参与了多少次游行。在示威之都麦迪逊,大家讨论的都是“要不要先去happy hour,然后来我家写游行标语?”

无疑,这个美国绝非美国全貌,我连一个特朗普支持者都不认识。

于是我带着问号,读了这本美国最当时得令的作品。但读完以后,虽然对“另一个美国”的了解加深,但竟也读出了属于自由派的中产价值、精英主义与个人主义。对于特朗普为何崛起,我认为这本书只解释了一半。反之,这本书的成功,才是另一半症结所在。

Hillbilly Elegy:A Memoir of a Family and Culture in Crisis

暂译:垃圾白人的挽歌

作者:J. D. Vance

出版日期:2016年6月28日

出版商:Harper

“垃圾白人”的困境

“Hillbilly” 在美国本土语境中,大概是“乡下佬”之意,与“redneck”一样泛指所有“垃圾白人”,即低下阶层白人。垃圾白人典型形象就是穷、教育程度低、从事体力劳动但同时厌恶工作、大多酗酒吸毒打老婆、牙齿因为吸烟吸毒掉了大半、家门前大概还挂着一支邦联旗(代表内战时期蓄奴州的旗帜)。

美国对于贫穷白人的歧视其来有自,历史学教授Nancy Isenberg在畅销书 White Trash: 400 years of untold history of class in America 中,就爬梳了美国在立国初期,从英国引入爱尔兰贫民当奴隶的历史。在新世界“白人”的定义还未扩张到包括爱尔兰人前,这些白种奴隶的社会地位跟黑奴相去不远。当时爱尔兰奴隶与黑奴不止有社交通婚,还曾共同起事反抗奴隶主阶层。

Vance出身的贫穷白人社区,是典型的苏格兰-爱尔兰(Scots-Irish)后裔族群。去年共和党爱荷华党团会议结果显示,特朗普的支持者绝大部分正是这些苏格兰-爱尔兰后裔。这些白人虽然得到了“白人”标签,得以享受当白人的优越(至少相比黑人而言),但其贫困与低下的社经地位,却也是世代相传。

Vance出身俄亥俄州小城Middletown,该城曾经是美国钢铁业巨头“AK钢铁”的基地,二战后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城内都是从阿帕拉契山区(Appalachia)移居到附近州份找工作的hillbilly。虽然他们教育水平低,但像AK钢铁这样的企业为他们提供了工作、优厚待遇以及福利,令他们一度触及了战后风靡美国的中产梦。Vance的外公外婆就是这一代的hillbilly,凭一双手努力打拼,终于挤身中产行列。

可是,Vance在书中一再强调的是:收入不能决定阶级。虽然成功脱贫,他的外公外婆却脱离不了hillbilly的身份与文化。店员不准他们的孩子乱碰贵重货品,他们就把店里所有东西打翻;丈夫在外喝得酩酊大醉,Vance外婆就在孩子面前放火烧他,几乎变了杀夫案。在hillbilly社区中,这些都不是新鲜事,吸毒贩毒家暴坐牢的大有人在。读不完高中是平常事,上大学和有稳定工作才是异数。在Vance眼中,破碎的家庭关系、暴力、对于阶级流动的绝望,不止是hillbilly社会的特征,那几乎是他们的文化──根深柢固、难以改变的文化。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始,美国制造业离开本土,像AK钢铁那样提供稳定、低知识水平工作的钢厂,也将大部分营运撤出“锈带”(Rust Belt,曾因钢铁业而繁华,如今萧条的地区)。没有能力搬走的蓝领白人坐困愁城,失去工作机会、教育资源和人才,亦失去随着阶级旋转门向上流的可能。锈带是过去数十年美国都市衰退(urban decay)最明显的地区,在这里的人面对就业机会流失,劳动人口减少,同时罪案和毒品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作者的母亲是典型的锈带垃圾白人:穷、有毒瘾、每份工作都做不长,而且在Vance成长过程中换男友十多二十次,连婚也结了五次,令Vance与同母异父的姊姊自小就居无定所,还要忍受家中无日无之的冲突。

Vance所描述的贫穷白人阶级生活,以及锈带从民主党票仓到放弃民主党的过程,是这本畅销书最值得参考的地方。书中最精彩的一段,是Vance描述他们对社会开始感到愤怒的过程:在Middletown兼职超市收银员时,他目睹有些人利用政府提供的食物劵购买大量汽水,然后以低价卖出换取现金。Vance觉得这些靠救济渡日的人看起来生活比他更好,能吃牛扒、买手机,而像他一样工作勤勉、准时交税的人却无法上游,税款还落进懒人口袋。邻家搬来得到政府屋租补贴的hillbilly,Vance的外婆不但没有将这些补贴视为帮助低下阶层的“德政”,还觉得这些得到补贴的穷人搬进社区会降低房价。久而久之,曾是坚定民主党支持者的他们,开始怀疑民主党是不是“工人阶级的政党”——民主党的的政策偏向财富再分配,但以他们所见,得益的都是少数族裔、移民,还有好吃懒做的真正“垃圾白人”。

故Vance在书中说,虽然他们是白人,但要没工作没房子没前途没希望的他们觉得自己有任何白人特权(white privilege),实在是强人所难。如果说Hillbilly Elegy对理解特朗普崛起有什么值得参考的地方,应该就是这些段落。

“美国梦”的迷思

作者冲破阶级藩篱,成年后加入美国海军到伊拉克打仗,四年后上了大学,之后甚至进入了耶鲁法学院的精英圈子,当上硅谷企业高层。Vance对自己人生的叙述,完全符合典型的“美国梦”公式:他如此成功,是因为他没有陷入“垃圾白人”充满缺陷的贫穷文化中,反而努力不懈奋发向上;海军的严格锻炼,又令他比其他人律己更严,能够吃苦,最终成为人上人。这是典型的,将成败完全置于个人选择之上的单纯“美国梦”叙事;而其对于制度,却只有模棱两可,几乎是欲拒还迎的批判。

书中有一段让我读来特别不是味儿。Vance写道,垃圾白人之所以是垃圾白人,是因为他们的世界充满着不理性的行为。他们没钱,却喜欢买大电视、买新ipad,孩子们都穿名牌衣服,付帐时就刷高息信用卡。他们喜欢买房子,却没想过自己究竟付不付得起钱;缺钱时就把房子一按二按三按,再付不起了就申请破产。明明是穷人,却喜欢装上流;目光短浅不负责任,消费过后濒临破产,就发觉自己什么都没有,连孩子都养不起。家庭生活也是一团糟,不是家暴,就是无日无之的争吵。

Vance没有斩钉截铁地明言,但他多次暗示这些行为几乎是一种“文化”,与社会制度无关,完全是贫穷白人对自己不负责任所致。真的吗?

美国自1970年代起,因为经济陷入迟滞而开始制造“先使未来钱”的文化,鼓励美国人用不曾实际拥有的财富疯狂消费。结果,拥有信用卡的人数目大幅上升,普通美国人债台高筑。过去十多二十年,美国房价不断上涨,无论任何人都可以借钱买房,金融机构利用复杂方程序将次级甚至是垃圾的房债包装成债务担保证券(CDO),直接造成了2008年的次按危机,这些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再者,如果大学提供免费教育,hillbilly的孩子又怎会被学费拒诸门外,贫穷又怎会一代传一代?如果美国医疗费用不是天价,穷人又负担不起保险,贫穷白人的预期寿命怎会比美国平均短那么多?

作者将贫穷白人的社会问题归咎于 “learned hopelessness”,即在年复一年的折磨中,他们早已觉得上流无望,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走出困境,于是直接放弃努力。但与此同时,作者却完全不批判将阶级旋转门锁上的制度。反之,他对“美国梦”歌颂不已,拥护犹恐不及。

这本书最叫我皱眉的是,作者一边将“垃圾白人”这个本来带贬义的字眼据为己有,重新包装成自己的身份认同,一边又将他们面对的社会问题贬作“个人问题”。作者说hillbilly最重视阶级忠诚,但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个过河拆桥的投机主义者,低下阶层的困境于他而言,像政治筹码多于真正的关怀。

这样的叙述在保守派圈子得到极多正面回响,绝不令人意外,毕竟Vance是共和党员,其态度保守理所当然。叫我意外的是,美国的自由派也鲜有批判书中的荒谬论述,反而加入吹捧Vance和该书。我很怀疑这次希拉里(希拉蕊)惨败,到底有没有为美国的自由派精英带来当头棒喝,令他们重新审视美国到底出了什么问题?Hillbilly Elegy的叙述大概令他们觉得感觉良好,觉得这些垃圾白人生活绝望,绝非美国梦或资本主义出了问题,而是因为他们自己的“下流文化”。如果他们都像Vance一样拼搏,怎可能永远不能上流?如果父母鼓励孩子读书,孩子怎会高中就辍学?不是爱酗酒吸毒、总是吃Taco Bell和麦当劳,又怎会早死或吃成痴肥?不是不懂节制,说买房子就买房子,怎会债台高筑?……

Hillbilly Elegy 跨党派的成功,指出选举中最可悲的事实:即使是败选的民主党,也没有打算再跟低下阶层对话,就算有意了解他们的想法,都是有限度的。我们总喜欢责怪特朗普利用民粹,或者责怪他的选民愚昧无知。但正如我一再强调,“民粹”本身没有那么可怕,它只是一种参与政治的渴望。“民粹”只在跟极端思想连结在一起时,才带有毁灭的力量。

被扣上的“愚昧”帽子

同样拥有民粹基础,也同样在美国掀起了一阵旋风的桑德斯,本身跟特朗普在政治光谱的两端。但特朗普和桑德斯一样,都坚定反对TPP,认为它损害美国工人利益。而事实上,特朗普集团聘用了多少外地劳工,或者有多少家族生意为成本迁离美国本土,甚至他讲“另类事实”的惯性,都只会是知识分子脸书同温层的谈资。贫穷白人阶层的政治是矛盾的:他们即使知道特朗普只会夸夸其谈,甚至知道他压搾本地工人阶级、引入外地劳工等等,都不会舍特朗普而取高高在上的希拉里,毕竟无人能够否定情感在政治取态中的角色。问题是,自由派总是高举自己的情感,认为那些情感才高尚,而“垃圾白人”的情感却是蒙昧的。Hillbilly Elegy 的对象是精英,而精英无分党派。

前几天在“种族社会学”课上,我给学生播了一段极受自由派欢迎(故经常被特朗普攻击)的喜剧节目Saturday Night Live短片。短片讲述关于蓄奴的电影《被夺走的十二年》(12 Years a Slave)试镜,要找人演白人奴隶主的角色,但试镜的白人演员都“口窒窒”,不敢大声讲出那些“重口味”对白。最后有个胖胖的白人男人进来,二话不说对黑人摄影师破口大骂。试镜人员大喜过望:“哗,你肯定是我们要找的人,你连剧本都不用看啊……”那男人回答:“剧本?你们在拍戏吗?”

学生笑得很高兴。看完后,有个眼利的男生举手问:为什么那些口窒窒的白人都“青靓白净”衣冠楚楚,最后那个“真种族主义者”,却明显是个低下阶层清洁工?

在特朗普的美国,我明白我们都需要一些comic relief。但有些笑话有毒,有些笑话充满影响深远的预设立场,有些“关怀”只属虚伪,有些帽子扣了永远拿不下来。很多人认为美国需要的并不是大举革命,但却不明白很多人的“不理智”,正是因为精英带来的所谓“改变”,看起来都跟他们的利益背道而驰。

民粹未必是出路,但拒绝理解,却肯定不是。

(陈婉容,香港作家,著有《茉莉花开-中东革命与民主路》,现为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社会学博士研究生。)

注:本书将在2017年年底由台湾八旗出版社推出繁体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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