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撒哈拉沙漠出故障的时候,飞机师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远离人烟千里之外的沙漠上,会有一个小小的奇怪声音在日出之际叫醒他。就是这样,飞机师和小王子不期而遇。
周保松也同样毫无意识地,在台北一间咖啡厅隐蔽的地下室,与《小王子》再度相遇。这次重逢,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回音。
去年秋天,他短暂离开任教的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到台湾的国立政治大学访学,原本计划用这段时间,写一本与自由相关的书。没曾料到,却用了半年时间,心无旁骛地与“小王子”相处,最后写下一本叫做《小王子的领悟》的书。
灵感来的毫无征兆,但在经历雨伞运动后的巨大挫折中,小王子成为他生命中的真实寄托。周保松也时常问自己,为什么?
我是在炎热的午后见到周保松的。他好脾气地笑着,藏在黑边镜框下的眼睛很亮。说话时,会有留白的停顿,讲述起激烈往事时,语调也并没有显得失去控制。“其实我很感激《小王子》,写完这本书,读完这半年,我很明显觉得自己整个生命不一样很真实。很多朋友也告诉我说感觉我不一样了。我确实是。”
如果非要归类,他偏爱用哲学札记来归类本书。每个篇章在动笔之前,都要想清楚一个哲学问题,并且谈出一点新意来,用最浅白不学究的语言,希望写出生命中的某种情怀。
周保松说,《小王子》从来都不是小孩能真正理解的,它涉及的层面非常哲学,是给成年人的启示录。
在书里,他用分析哲学的方法拓展目前为止对《小王子》的解读探讨中,从未触及的边界——他讲到责任,讲到狐狸所说的“驯服”是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构建?而我们为什么要道德?美好人生最依赖的条件是什么?
周保松认为,关系的建立需要制度。“很不幸的是制度崩塌了,我们这个制度没办法让关系变好,如果这些制度都崩塌了,我们活在里面的人,无论你怎么样努力,都会发觉很难活出一个美好的人生来。你以为很美好,那是因为没有看过美好的东西,”他说道。
在春天快走到尾声的时候,某个凌晨五点,周保松刚给《小王子的责任》结了尾,这一篇让他写得有些伤感,感觉像在登山,心中涌着局促。窗外渐渐泛起玫瑰色,就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终于比较了解小王子了,然后,又难过得想掉眼泪。
《小王子的领悟》
出版时间:2016年7月
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作者:周保松
插画:区华欣
“人都上哪去了?”小王子终于又开口了。“在沙漠里,还真的有点孤独……”
“就是到了有人的地方,也一样孤独,”蛇说。
2014年雨伞事件后,周保松发表“抗命者言”系列文章,文中逐一细致地描写自己在运动中的经历、感受,并感谢同行者。但因为教师身份,这段经历以及书写也招来沉重的责难,在微博上,有时候是上千人的围攻,用最恶毒的语言,最难过的,是被学生攻击。
“当受到很多攻击时,我脑子里出现很奇怪的形象,我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他犹豫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再说下去。“你想到了……受难?”我问。
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是非常私人的内心感受,他缓缓说:“如果一定要承受,那就,来吧,这算是代价。”
不理解、不认同、嘲讽,攻击,是一道道把人隔离开来的铁墙。圣埃克苏佩里(台译:圣修伯里)觉得现代人最大的危机是孤独,小王子走过千山万水仍然身陷孤独,无处安顿自己。回到现实社会里,周保松觉得孤独的状态,不是别的现象,而是制度的产物。
让走在前面的人不要那么孤独,站出来的人代价不要那么大。这是周保松做出很多选择的初衷:“我们要尽可能创造条件,让做这些争取的人减少代价,所以我们需要互相支持,而不是做旁观者。不是说一下子大家都牺牲掉,是要尽可能拓展空间,当有人面对不公正时,联署一封信可以吗?不要将问题变得很个人。”
当这些个人的行动招致攻击时,周保松没有避讳内心的挣扎,讲述中,他的困惑和恐惧都显得很真实。
“完全不在意吗?是因为在意才去做,还是希望能有理解,如果说完全不在乎,那是骗你,我没有洒脱到那个地步,我觉得这是人生的修行。我有很多挣扎,但希望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他认为有挣扎比没有好,说明你意识到这个世界本身就不简单,生命就是在不断拉扯、妥协,付出代价。
“我从来不会鼓励学生去做什么,这是我的底线,我只要求自己做。我不希望其他人去勇武,别人牺牲,我站在后面。我公开和鼓励占中的人唱反调,不能要求别人公民抗命,我完全理解这样的代价,也理解别人不能承受这样的代价,”周保松强调了很多遍自己行动的底线。
小王子孤独得伏在草丛中哭泣时,狐狸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小王子说“我在找朋友。‘驯服’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件过于被人遗忘的事,”狐狸说。“‘驯服’的意思就是‘建立关系’……”
周保松认为《小王子》中的原词Apprivoiser是贯穿全书最核心的概念,到底是译作“驯服”,还是用更常见的“驯养”?他请教过译者缪咏华,她回信解释两个中文词汇微妙的差异:“小王子和狐狸是朋友,并没有尊卑的味道,而用‘养’就有了,‘服’较为形而上,指心灵方面;另外法国人喜欢用该词表达从生到熟的关系。”周保松直言,到现在也没有确定这两个词哪一个更为准确,但写作时采用译者意见,用“驯服”。
狐狸闭上嘴,看着小王子,看了好久,“拜托……驯服我吧!”他说。
狐狸是一位智者,他主动向小王子伸出手,而接受与否,则是小王子来成就。
周保松将“驯服”解读为一个相互的,平等的,互动的关系。在他看来,如果圣埃克苏佩里在写作中,有隐藏什么的话?大概就是21章提出的“驯服”。在驯服的关系里,我们必须彼此尊重,尊重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拥有自由意志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驯服就是建立关系,需要选择,需要尊重,需要牺牲,需要制度的背景,令驯服变得可能的前提就是制度的背景。”对于周保松而言,第21章恰好是一个秘境,他惊喜发现狐狸对小王子伸出的手里捏住的宝石,“驯服就是政治,个人就是政治。我故意用这个词来表达,道理在于,我们现在的生活状态,建立关系的人生,是要有制度保障才有选择的自由,才能建立关系,才能学会相信。”
这是非常特别的“周保松式”解读,与自由主义的理解有关系。当我们谈论实现美好的生活最需要的是什么,不出意外,应该是自由。当人的生活中没有选择,所有的基本自由无影无踪时,生命很难过得好。小王子每走一步都是选择,选择离开,选择驯服,选择承担责任,选择的背后就是自由。
自由要靠制度保障。周保松说:“没有自由怎么选择,自由是制度,自由是政治。我们每个人都说要过好的生活,但是好的生活就是选择的自由。最悲痛的是,你以为你是自由的,当你重要的自由被拿走时你全然不知,比如信仰、言论,出版,对我们每个人都重要,拿走这些却只让你消费,你连翻墙的欲望都没有,然后就不要自由了。”
现实世界里,充斥满自以为是可以支配一切的暴政,肆无忌惮地拿走属于普通人的自由,如果小王子眼看这一切,他的困惑大概会从心底升起:大人啊,你们到底在怕什么呢?
周保松在《驯服的,就是政治的》一篇中这样写:当我们从小王子的世界回到现实世界里,我们怎么办?我们的反应应该是,既然我们见过最美好的驯服,我们就该好好珍惜,并努力改变现在不正义的社会环境,使得更多的人能像小王子那样,在驯服的关系里活出一种公正、有爱的生活。
“大人都忘了这条真理,”狐狸说。“可是你不该忘记。你现在永远都得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
“我要对我的玫瑰负责……”小王子又重复了一遍,好牢记在心。
周保松在《爱的责任》一篇中这样分析:责任是一个道德概念。当小王子充分意识到他的责任时,即意味着他已经发展成为成熟的道德主体:能够自主做出道德判断和道德行动,同时愿意承担这些判断和行动带来的后果。
周保松追问人为什么要责任?又为什么要道德?如果小王子最后回去B612星球,遭遇的却是玫瑰花早已移情别恋,或是被根茎发达的猴面包树压迫摧残,他会不会后悔?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对小王子来说,回去,就是意识到自己对玫瑰花所饱含的责任,为了成全自己生命的完整性。
几乎每一天,周保松都会受到责任意识的拷问,来自自己。矛盾,张力和痛苦常常都会有,他经常和朋友私下会聊:该怎么选择?他问大家:面对极端民族主义兴起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表态,我们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是不是有责任站出来对这种状态表达异议?他也身体力行地,不断大声疾呼反对。
参与雨伞运动,到最后一天,选择留下来、主动被捕的时刻的当天,他背包里除了衣服和水,还带了一本《规范性的起源》,记者走过来问他为何要坐下,他想了一会,说这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人格。这种成全,不需要向别人交代,而是向自己内心的信念交代,成全自己的感受。
在脸书,周保松有一万三千多follower,在大陆常用的微博,他有16万粉丝。他坚持用社交网络空间做理性讨论,尤其是在微博,没有骂过一个人是“五毛”、“脑残”。作为少数在大陆仍然有影响力的香港知识分子,他非常珍惜这个唯一能和大陆读者沟通的平台。
他希望关注自己发言的人好好学会怎么公共讨论。但另一些时刻,也会陷入挣扎:如果不表态,保持沉默,会如鲠在喉;如果表态,代价又太过于现实和具体——如果被封杀,他就没有渠道再做一些更长远的有意义的事。
“你问我专业和良知的关系,这两者没有关系,和做人有关系。这样的张力很真实,你越在意自己生命的完整性,就越痛苦。尤其是知识界普遍沉默的时候,我知道香港的情况和在大陆的情况不一样,大陆的朋友压力会更大,那到底发还是不发?”每天问,确实让人感觉很挣扎。但这和做英雄没有关系,甚至和良知这个词都不是那么密切,他用integrity这个词来讲完整性。
周保松说:“我们中国要走下去,除了学会讨论和好好说话,没有其他的路走,不能互相厮杀,如果不讲道理,不尝试和不同意见的人学会容忍和理解对方,学会在很多不同意见的地方,还要和平生活在一起,那么剩下来的就是一层一层的撕裂,香港和大陆都是这样。”
“中国的政治转型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需要极大的内心和同理心,尤其在民间,在公民社会,人们再也承受不了对立、分裂、撕裂,厮杀的代价,生活在同一个社会的人,大家都希望过得好的话,就是学会建立好的制度,学会容忍不同的意见。”
他顿了顿,说得有些坚定:“唯一的路,无论怎么悲观,你都要乐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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