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成功脱欧所投下的震撼弹,再次唤起人们对于欧陆与美国排外的极右势力日渐茁壮的焦虑。对英国人来说,除了要面对大不列颠可能存在的裂解、退欧在经济前景上的不确定性,更重要的是,这次选举结果再次证明:一个发展不均且相互陌异的社会,才是滋养极右势力的温床。
尽管从投票结果的分析上,呈现了明显的世代差异:年纪越长,支持脱欧的比例越高。以65岁以上的投票人口为例,投脱欧的比例高达60%,是18至24岁这个年龄层的2倍多。
产业变迁下的世代隔阂
要理解此一世代差异背后的社会变迁意涵,得追溯到50年前的英国。Ford 与 Goodwin 两位钻研英国极右翼势力兴起的政治学学者,认为是社会结构变迁造就了明显的世代差异。
在制造业尚未没落前的英国,无论是在族群、职业、教育、生活经验上,都呈现高度单一的图像:只有少数人能进大学,近一半的劳动阶级在工厂上班,绝大多数的劳工是白人,并拥有强大的工会,有相当比例的公民住在国家提供的公宅,那个年代的英超俱乐部,几乎全是本国足球员。他们居住在一个不需要与外国人竞争的国度里。
70年代末的石油危机,加剧英国制造业没落与福利国家崩溃,在英格兰中部与东北部大批失业工人与这些工厂集中的地区,在全球化经济整合的进程下显得步履蹒跚,快速被时代抛弃。
当英国的产业结构从制造业转移为服务业,90后出生的年轻人,睁开双眼所看到的世界,与他们父祖辈所经历的完全不同。高等教育普及,大学不再是少数菁英的特权,新一代相较于他们的父祖辈,教育程度大幅提升,大部分从事服务业,在欧盟内自由移动的制度框架下,他们可以在自己的母国接受教育、工作、定居,也可以在欧洲其他各国内自由来去。
就像足球金童贝克汉姆在他的留欧宣言所说的:他年轻时待过的曼联以英国球员为主体,如今曼联有来自于丹麦、爱尔兰、以及法国的欧洲球员。而他自己也受惠于在欧洲其他球会踢球的待遇。
年轻一代是乐观的寰宇主义者,相信“世界是平的”,也相信人才的自由流动、相互激荡,将有助于社会的进步与创新。
经济地理的撕裂
然而仅仅是世代,无法解释为什么投票结果有这么明显的地理差异。
若从选举结果的地图看,伦敦为轴心的英国东南地带,成为留欧的主力,搭配零星的都会地区:曼彻斯特、里兹、布里斯托、利物浦、纽卡斯尔都支持留欧。传统名校所在地的牛津与剑桥,留欧比例甚至高达七成。这些城市共同的特色,是拥有国际级的大学。
以我经常往来的剑桥为例,可说是受惠于欧盟的典型案例,剑桥大学优良的学术声誉,前来的欧洲人络绎不绝──不论是就学、就业、学术交流、短期职业训练。以大学为核心开展知识经济,不仅使得剑桥的科学园区与生医园区,成为英国东南重要的人才库,也拉动剑桥的房地产上涨。
然而在这些光鲜亮丽的大都会、大学城以外的地区,就仿佛断电一般,与全球经济网络彻底绝缘,即使传统的工党支持区也“沦陷”了。以东北英格兰为例,它曾是英国最重要的煤业与钢铁工业区,但在撒切尔夫人雷厉风行的私有化政策下,国有煤场强制关闭,经济一厥不振。这次,这些地区一面倒地支持脱欧。
许多英国都会区的菁英,认为他们被“教育程度不高的乡下人”给害了。
面对移民的城乡差距
脱欧者的理由是自由贸易或移民政策所能带来的经济利益,实际上仅有少数人、少数城市受惠,而他们更恐惧移民所带来的社会隔阂。
都会城市之所以对移民的包容度高,可能是基于经济与公共服务的考量。城市经济受惠于各种阶层的移民,有知识白领,也有基层的服务业劳工,也有辛苦的清洁、营造工,甚至连英国医疗服务 NHS 的医护人力,也得仰赖靠欧洲移民。
然而在非都会地区,却是另一番光景。从 2008 年金融海啸后,不管是联合政府或去年大选时组阁的保守党,都力行财政撙节(austerity)。政府预算的删减,使得公共服务的资源更为左支右绌,相较于经济发达的都会,他们反而成为欧盟资源挹注更多的地方。他们的子女欠缺好的教育,或得长年失业,或得挤到大城市里,与全欧洲人竞逐有限的工作机会。这些困境,成为右翼思想蔓延的温床。
英国长年有旗帜鲜明的阶级政治。吊诡地,在这次公投中,极右的英国独立党(UKIP)打著反移民、反欧盟的口号,却将部分保守党与工党底层的支持者,也收编至极右翼的阵营之中。长期的世代经验差异、对移民态度的南辕北辙,凸显了英格兰内部严重的地域分化,选举结果鲜明地映照了首都与非首都区的强烈对比。
工党与其选民的割裂
原是传统的工党选区,这次却与工党不同调。英国政治学者 Goodwin 认为,工党支持者的反叛,是因为工党领导者与议员,不愿意了解他们的选民到底在想什么。
残酷的现实是,这些脱欧区域长期居于经济弱势,不管是掌权的是保守党也好、工党也好,他们往往是西敏政权最后才会想到的一群人。从上届英国大选到这次脱欧公投,工党无法再去引领这些传统工党选区的进步价值。他们未能意识到,这些老一辈的选民,对欧盟移民带来英国传统价值、社区的崩解无法适应。快速社会变化所造成的心理冲击,造成了工党与他们选民割裂的尴尬。
当前欧洲、美国的极右派势力兴起,共同点都在于,像鲍里斯·约翰逊、特朗普这样的白人菁英,善于利用底层弱势对社会的憎恨,让他们相信,一个没有这么多移民的社会将更公平美好,而移民成了相对剥夺感强的社会底层宣泄不满的标靶。
阶级间欠缺相互理解
皇后玛丽学院的政治学教授 Philip Cowley 将英国脱欧公投,形容为“喝啤酒的人”与“喝红酒的人”的战争──或者是拥有移动能力的“寰宇人”与那些“被遗弃者”(left behind)。而最大的悲剧,在于他们对彼此的不了解。
当代知名的马克思地理学者大卫·哈维在《寰宇主义与自由地理》一书中,便指出,拥有移动能力的寰宇人所标榜的进步价值,例如:开放、多元、尊重差异,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进步。因为这类的寰宇思想,忽略了地理与文化的差异,而透过二元对立的修辞,将某些发展落后的地区,归咎于保守封闭,但进步的寰宇人所持的信念与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恰好贴合。
当支持脱欧的阵营将欧洲难、移民当作他者,唤起人们心中对于移民想像的恐惧时,这些想像的恐惧往往更为真实。其实,这种他者的想像也折射在都会区对于传统英格兰小镇“保守”、“你们这些乡下人”、“充满支持UKIP的种族主义者”的印象。
不能够了解杜林普的支持者,就不可能改变美国,同样的,不愿意了解 UKIP 如何兴起,不愿意了解“英国佬”为什么对逝去的时代感到失落,也不愿正视英国越来越恶化的发展不均,也就注定了为什么脱欧的命运难以扭转。昔日的大英帝国身影已远,而我们可能将要见证一个右翼“帝国”的时代来临。
(刘惠纯,英国伦敦大学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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