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今年3月28日台北街头发生随机杀童案,造成社会震撼,也唤起人们对2012年台南汤姆熊男童命案、2014台北捷运杀人案、2015北投国小女童命案的记忆。连日来,台湾社会热议这类案件根源与对策,作家吴晓乐在个人脸书写下随笔,追问我们要不要“接住正在坠落的人”,经《端传媒》邀请改写成本文。
要怎么样真正地解决问题呢?那就是问自己,要不要试着去接住“正在坠落的人”,在家庭社会国家都纷纷对这样一个人失灵的时候,要不要去接住。这个能力的背后其实考验着,我们是怎么看待,此时此际比我们弱小衰微之人。
我们从前确实被鼓励去发展这样的能力,如同在幼稚园时,若我们凌压幼小,父母师长多半会气愤且沮丧。但随着年事渐长,很快地我们从其他系统中学习另一种能力,那即是“绩效的辨识”:若此举其实无助于,增加我们(可供外人理解)的成就,原先打算伸出的手便立于悬空中,很有可能又这么缩了回去。
每一种恶,必然有其时代性。从过往的掳人勒赎至今日的绑架诈欺,犯罪的演进往往是与时代相接轨的,若要循其根源,也唯有凝视当代社会的质素。我们多半相信,家庭与教育会是一道非常柔韧的网子,能够乘载住人的坠落。但让人感到遗憾的是,这样的功能在诸多因素之下,已经被侵蚀得所剩有限。
竞争思维,侵蚀家庭与童年
首先是家庭。因应后工业化时代的经济成长疲软,高工时、高压力之工作常态,家庭内培养亲密关系的能量所剩无几。也因着对现实经济生活的不安稳、国家扶助的不信赖和不期待,部分父母不得不把他们在工作时所被要求的绩效取向,搬移至他们看待孩子的目光。
坊间的教养丛书,往往集中在打造小孩子未来处事的领导力、竞争力、沟通力、国际流动力等等,务求小孩在未来局势占有一席之地。20年前人们上街头,痛陈升学主义与填鸭主义剥夺孩子的童年;至今却仍有家长为了小孩子成绩不如意而气得抓狂(近日新闻:一名小四男童因考试国语92分遭骂,负气拎着棉被离家出走),或者认定小孩去了“低就”的学校,而暴怒得要求当局审视游戏规则。
台湾孩童的世界,是一连串的线性规划,进入有声誉的国小,考上有声誉的国中,进入有声誉的高中,录取有声誉的大学,前往有声誉的公司就业。人生的每一个当下,均只是为了“未来”而服务。偏偏,人总需要一些无所事事的时光,去想一些必然浪费时间的问题,例如人跟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例如自己是个怎样的个体,未来又要往哪里去。但在一个高度偏爱绩效的国度,他们没有这样的余裕,他们只能像是滚轮上的老鼠,不停奔跑,不知何时得以休憩。
绩效逻辑下的倦怠社会
再谈是学校教育。少子化的浪潮席卷而来,“超额减班”是每一所学校最忌讳耳闻的,是以学校比起过去更有去侦测“市场需求”的压力。搭配上述的“教养脱贫”寄盼,反而造就另一种荒谬的迹象:强调高压管理、能力编班、进度超前的学校(多为私校),这几年的招生成绩或大放异彩,或至少险中求稳。
这背后,不啻是另外一种绩效式的计算。其把学生划分为不同族类,分派能得到的教育资源,或延展其上课堂数,或周六也得上学,或力求新的进度大幅超前(若别的学校一次段考排程是四课,那我们就是六课)。定睛一看,这竟像是父母辈生活的复制,且劳动强度更甚——若曰工时为早上七点至晚上九点,我们能够很快指出这违反劳基法;但容我提醒,这是不少台湾学子之常态。
柏林艺术大学教授韩炳哲于《倦怠社会》一书中指出,过往傅柯“规训社会”的论述,已由“绩效社会”的模型取代。前者透过否定的“不准”规训人们,而后者的诫命却是无限的“可能”。当代勤奋与多劳多得的信仰,最终演变成自己对自己的战争。这样的眼光不仅可以解释资本与劳工的关系,放在台湾,还可以放在学校教育上,强调时光的切割与确实运用。现代学生的课程表,前有早自习后有第八堂,技艺课程挪作考试用,还相信教育部编定的三年课程能在完善规画下提早授完一轮。
在这过程中,我们还能够信赖,当他们见识到一个人即将坠落时,能够伸出自己的手,暂时减缓这个人的坠落?我们可以期待在这样一个倦怠社会,疲于奔命又自顾不暇的成员,还有那样的精力吗?
成功神话映衬下的失败者
若我们承认媒体、节目的教育功能确实存在,可以遗憾的说,这些24小时不停放送资讯的报纸杂志电视,往往让社会的宽窄被限缩到,只有非常少数的人,可以乐观地相信自己的生命有价值。总有那几行字,暗示着你目前低下的处遇,可能是外表、成就、经济条件、就业状况,婚配关系⋯⋯
我们总喜欢如神话般的叙事,不平凡的人创造出不平凡的人生。媒体该扮演的角色,应是拆穿华美袍子底下的虱子,是从中挖掘旁人无法想见的视角,并找得平衡。例如一位年纪轻轻就进入大学就读的少年,很可能无法享受一段无忧的童年时光;一个光鲜亮丽的经营者,很可能返家时,甚至不晓得如何好好地跟子女说上一段话。媒体该尽的责任,是讨论光环背后的暗影,幸福背后的牺牲,而不是跟着织写神话。这些剧码不仅扁平化个人的生命历程,也让许多阅听者在见闻当下,因为自身(或子女)平凡无奇的处境,而感失落愤慨。
承前所述,绩效社会是以“无限的可能”作为缰绳;媒体对于神话的堆叠,则让“无限的可能”日益膨大。对于成就之必然,对于主角既有资源的轻描淡写,让视听者不自觉间进入这场失控的游戏,相信只要如法炮制,“任何人”均能够拥有不同凡响的人生。对于成就的无止尽鞭策与追求,最后结局也许也像是韩炳哲所观察的:规训社会制造出疯子与罪犯,而功绩社会则产生了忧郁症病患与失败者。
家庭解不开社会的结
若我们接受这项前提,特定的犯罪型态是社会的产物,或退一步至少承认,此际社会的氛围正在催化、刺激犯罪形成的进程与循环,那我们就不应该轻佻地以为,这样的现象,单以家庭单位内部的能量,即能得到足够的缓解。
过往在不同单位演讲时,许多父母不吝分享他们内心的恐惧。时常看新闻的他们,表示自己完全可以理解,那些加害者父母困惑不解的心情。孩子不仅是家庭的一员,也是社会的一份子,他们既想尊重孩子的隐私权,却又忍不住揣想,在家庭之外,孩子是否有他们未知的暴戾性情。有些父母,即使拨出相当的时间陪伴孩子,却也惶惶坦承人的复杂;有时看着自己的孩子,也明白自己并未掌握全部的他。
这种局势,更随着近年3C产品的普及而更为严峻。网路的出现,打破了旧有“空间”的定义,过往,放学之后回家的孩童,就真是“回家”,父母可以很轻易地理解他们的行踪。但是在网路手机日益普及后(若不给予3C产品可能又要面临另一种冲突),家的边界总是轻易地被打破。“他们此时正在阅读怎么样的资讯呢?那样的资讯可能危险吗?”成为许多父母的担忧。有些父母甚至坦承,若小孩做出了不见容社会的事,自己也许还得仰赖媒体的通知才能知情。
公/私领域的划分,早已不像过去那样清楚分明。回归到最初的问题,当一个人接连穿过家庭社会国家的一张张网子,高速坠落时,又该如何承接?演变至今,早已不是仰赖家庭的内部资源,国家单位的介入调查,甚至是法律条项的增修改,即能获得良效。
冰上跳舞的人
德国知名辩护律师Ferdinand von Schirach在处女作《罪行》一书中,先指出:“很少有人最在早上起床的时候说:‘好,我今天要犯罪!’但是,每个人都可能犯下罪行。”
他指出:“我叙述杀人犯、毒犯、银行抢犯和妓女的际遇,他们有他们的故事,而且他们和我们没有多大的不同。我们的一生同样都在薄冰上跳舞,冰层下极冷,若不幸落水,很快就会丧生。有时冰层无法承载某些人的重量,于是冰破人落海,我感兴趣的就是这一刻。如果幸运的话,事过境迁,我们依然继续跳舞。如果幸运的话。”
我们,一样都是在冰上跳舞的人,而且往往在同样一块冰上跳舞。只是有时我们底下的冰层正好可以负荷,而有些人底下的冰突然受到了干扰而破裂,于是他掉了下去。我们自然有两种选择:静静看着那个人的溺毙,或者,伸手把他捞起,然后我们再一同观察他落水时的状况,并且细看冰层的结构与纹理。
不!其实我们并无选择,已经到了必须伸手的时刻。过去几年,太多人就那样掉了下去,我们无法再目击更多。但,在绩效社会中如此过劳的我们,要如何,才能接得住?
(吴晓乐,台湾大学法律系毕业,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是接住或推一把?其實見人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