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对话法国学者:“屠杀都结束了吗?”

反恐最大的挑战,是在有效反对与保障公民权利、信仰和言论自由等民主社会的基本原则之间实现平衡。
2015年11月14日,巴黎发生连串恐袭后世界各地有建筑物投射代表法国的红白蓝三色,悼念惨剧中的死者。图为美国三藩市的市政厅。
国际 政治

《哲学杂志》philosophie magazine主编Michel Eltchaninoff在香港醒来的第一个早晨,收到巴黎遭受恐怖袭击的消息。他的家人在巴黎,十岁的女儿给Michel电话问:

“屠杀都结束了吗?”

十五岁的儿子则喊起来:“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争!”

Michel说,这次恐怖袭击之于法国是新类型的。“一是攻击同时发生在六处(后更新为八处),二是第一次出现了自杀式攻击。”

“情感上的冲击没过去。这件事用不着多想,本质上是古已有之的野蛮和文明的冲突。”生活于法国二十多年的知识分子蔡崇国,在Bataclan剧院附近拜访了旧友,上周刚从巴黎回到香港。他谢绝媒体朋友的查询,“语言非常虚弱无力,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能做什么?我的朋友安全吗?还会有爆炸吗?”他和生活在恐怖攻击区域的朋友联系,确认他们的安危。访谈期间是法国的上午,Michel还在等待一些朋友安否的回覆。另一位八十年代起在法国生活的华人知识分子,没有回应媒体的询问,只在微信私聊时说:“我很惭愧,我还活着。”

2015年11月14日下午,蔡崇国(同时担当法语翻译)和Michel接受了笔者的询问,就巴黎恐怖袭击事件主要回答了两个问题:为什么巴黎成为ISIS袭击目标、ISIS袭击带来的极端化风险。

“为什么是巴黎?”

Michel认为四个关键因素导致巴黎成为恐怖攻击的目标。“法国政府世俗化法律比英美国家严格。如九十年代规定禁止中学生、高中生佩戴伊斯兰头巾,2011年颁布法令禁止在公共场所穿戴布卡。虽然此举并不仅针对伊斯兰,但被一些人阐释为法国对伊斯兰不友好。二,法国曾经是最大的殖民地国家,包括对阿拉伯国家的殖民。历史记忆中积怨犹存。三,法国是对反恐怖分子、反ISIS最积极的国家之一。十一月初法国再次派出戴高乐号航空母舰,加强对敍利亚和伊拉克境内ISIS目标的轰炸。ISIS因此有可能对法国实施报复。文化上,《查理》周刊讽刺默罕默德,伊斯兰极端分子认为法国是特别反对伊斯兰、反对宗教的一个国家。”

蔡崇国回顾:“2013年,前法国总统外交顾问保罗.让(2014年去世)告诉我,当时已经部署方案决意干预敍利亚,但奥巴马在最后一刻不愿和俄国闹翻,因此撤出。如果当时干预了敍利亚形势,今日的情况也许不同,至少ISIS可能已经被压制住,不至于今天这种在全球扩张的新形势,也不会有这么多欧美国家的公民被吸入ISIS。”

“有人不理解法国为何要‘惹’叙利亚,一方面固然法国在中东有石油和战略利益,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果法国不干预叙利亚的时局,就会后患无穷。法国作为阿拉伯移民在欧洲最重要的接纳国,在面对恐怖主义温床形成、进而难民潮形成问题上,首当其冲。我们在法国看得很清楚,阿萨德政权和ISIS的屠杀,几乎每天都是法国人、欧洲人的新闻头条。阿萨德家族统治几十年,社会反抗越来越广泛和激烈,而政府压制升级最终导致武装反抗。很多人不了解的是,死于叙利亚政府武装镇压的人数占总死亡人数的80%,远远多于死于ISIS杀害的。阿萨德政府和ISIS大量屠杀他们的国民后,才对国际人士下手。可见阿萨德政府是导致ISIS崛起和发展的最重要因素之一。而对阿萨德政权的态度,是巴黎恐怖袭击发生之前欧美和俄国在反对ISIS议题上的主要分歧。”

Michel认为此次巴黎被恐怖袭击和俄国航班可能被击落事件,可能有助于国际反恐联盟的统一。

“俄国对叙利亚政府的态度,是国际反恐联盟真正形成的、最大的障碍。美国与欧盟、土耳其及沙特阿拉伯等国都希望在打击ISIS同时,促使阿萨德下台。而俄国认为需要和阿萨德政府联合打击ISIS。前不久普京宣布俄国派遣军舰打击ISIS,但据报导,主要承受俄国打击的,却是美国支持的、反对敍利亚政府的武装力量。美欧政府无法接受俄国的立场,还希望伊朗加入国际反恐联盟。虽然俄国航班坠落调查没有最后公布是否被恐怖分子击落,但大多数专家认为被ISIS击落的可能性非常高。俄国航班事件和巴黎遭受恐怖袭击事件,也许会令普京调整甚至改变立场,促使国际反对ISIS联盟的统一行动。”

Michel深入地研究普京,今年刚出版《弗拉基米尔.普京脑袋里想什么》一书。但蔡崇国认为,很难说俄国的立场会因发生在巴黎的屠杀而改变,因为俄罗斯可能借此事件促使欧美联合阿萨德,将打击ISIS作为唯一的目标。欧美国家与俄罗斯的分歧可能会进一步加深。

反恐:“极端化”风险

不管普京政府的态度如何,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美欧政府反恐行动会进一步升级。如何反恐?蔡崇国和Michel都谈到“极端化”的风险。

反恐最大的挑战,是在有效反恐与保障公民权利、信仰和言论自由等民主社会的基本原则之间实现平衡。如果不惜牺牲民主社会基本的原则遏制、反击恐怖分子,那恐怖分子事实上就已经达到恐怖攻击的目的。现在法国民众已经做出艰难的让步,接受反恐机构范围越来越大的监听。这是一个重大的改变。蔡崇国说:“过去你认为对国家安全有威胁的人才窃听,但现在要广泛窃听才能确定谁可能对国家安全有威胁。”另外对法国和欧洲集体心理的一个艰难挑战,Michel说,“下一步的反恐,欧美派出地面部队在叙利亚打击ISIS,难以避免本国士兵伤亡,就要欧美尤其法国民众做出承担。”

温和的民众可能因为极端分子的杀戮而愤怒、恐惧,从而对穆斯林族群警觉、排斥。另一方面,温和民众因恐怖主义袭击的屡屡发生,甚至倾向于放弃更多的权利,接受更加激进的反恐措施。这恐怕是法国及西方社会反恐要竭力避免的一种后果。

2015年11月14日,德国,多名市民到德勃兰登堡广场上悼念法国巴黎恐袭的死者。摄:Markus Schreiber/AP
2015年11月14日,德国,多名市民到德勃兰登堡广场上悼念法国巴黎恐袭的死者。

(曾金燕,香港大学社会工作及社会行政学系博士候选人,中国独立纪录片研究会发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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