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的反右运动,已经过去快六十年了,但对此段历史的研究,还没有与其影响相匹配的著述出现。像朱正《1957年的夏季》与丁抒《阳谋》算是比较有意思的著作,但其间的研究与判断,都还有一些可商之处。而宋永毅主编的《中国反右运动资料库》内容相当丰富庞杂,但也不乏漏收。与此同时,武宜三主编的《1957受难者姓名大辞典》,有不少发现,但尚未完全出笼。反右运动固然是一次全国性的政治运动,但我认为不管怎样,各省的情况或有差异,应该就此做比较细致的个案研究。
近读当代贵州简史编委会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10月出版的《当代贵州大事记》(1949—1995),觉得可以用其间的史料,来研究一下反右运动的运作机制及其后续影响,以便做一个切片式的个案研究。这样的研究,可以了解官方的说法,以及他们公布的右派数字。不管他们的说法是否有掩盖,是否准确,至少要将其公布与研究出来,让更多的人知晓与印证。而各省都有像《当代贵州大事记》一类的官方书籍出笼,加上各县县志(以及校史)所载的右派数字,应该能从中得到相对完整的数字,从而比较他们所说的五十五万右派的数字是否真是事实。
再者,运动存在地域与时间差异,很多人以为小事,其实要把运动研究得细致,切不可不注意及此。因为时间差可以研究出文件的传输与传达速度,可以窥看运转效率。地域差异,可以从中看出各地领导者的一些个体差异,在大一统的中央文件面前有何不同的表现,虽然他们的差异可能不容易发现,但并非毫无研究价值。
同时,既是运动,也得研究其余波,以及是何时衰减的及其过程。这对研究通过运动群众来管控民众的“社会动力学”,包括社会心理在内的政治心理学是有相当益处的。
整风与反右的一体两面
无论有多少争论,在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后,就不能称之为“整风”,而是真正的反右运动的开始。
整风运动于1956年11月中共八届二中全会上提出,并准备在1957年开展实施的一次政治运动。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做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并于5月1日的《人民日报》刊发了此文件。5月3日与5月6日,贵州省委分别两次进行常委扩大会议,作出在全省整风的决定,成立省委第一书记周林为首的整风领导小组。并确立5月4日从省级机关和贵阳市机关开始,地、县两级插秧后次之,最后于1957年冬至1958年春区、乡三级分层整风的计划(P139—140)。
整风与反右的关系,应该有递进承接关系。官方承认,整风说的是如何在党组织内进行一次普遍和深入“三反”整风运动——反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以利提高马克思主义思想及改进工作作风,适应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按理说,整风完全是党内组织及一些人员重新洗牌的自洁兼造神动作,但后来毛泽东将其扩大到民主党派及其他知识各界,就由党内整风,向党外整肃知识分子、民主党派中不满共产党的言论转变。后来干脆由党内整风变为全民整风,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名称贯穿其后期整风,是其显著特征(沈志华《毛泽东的忧虑 1957年整风运动是如何开始的?》)。
1957年5月8日贵州省委发出《关于贯彻中央整风运动指示的办法》,10日,省委整风领导小组第一次会议召开,“确定各级机关、团体、企业、学校的整风运动,由省委各部直接领导,各地、州、市、县委都要成立以第一书记为首的整风领导小组”,17日省委把整风从10号的科以上干部扩大到党员干部,要求党员干部“钻研文件”,“欢迎批评”。这个运动持续了多久呢?“1958年6月中旬以后,各级党组织分别对县级以上机关、企业、团体和学校陆续进行了整风大检查。9月,全省整风运动基本结束”( P140)。
在我看来,无论有多少争论,在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后,就不能称之为“整风”,而是真正的反右运动的开始。虽然这看上去只是名称不同,但其实质却有很大的区别。
当然官方一直提的名称是包括反右运动在内的整风运动,好像整风运动涵盖了反右运动,其实整风虽然冠名于前,但实质主要是反右,而真正反对官僚主义等则付诸阙如。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官员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来将那些曾经的反对者打成右派的大好时机,公器私用,公报私仇,用起来十分娴熟、得心应手。
从贵州来看,整风运动开始于1957年5月8日,完毕于1958年9月——因为9月再不结束,就无法搞农村人民公社和大炼钢铁的运动——共费时一年零四个月,去掉一个月外,可以说明直接反右时间为一年零三个月。
未予改正右派远不止六人
很多人说都沿袭只有罗隆基等六位右派不予改正的说法,这说法我纠正了许多次,虽然是错却成了难以纠正的“通说”,真可算得上是传播学上的“习非成是”。
由于档案并没有开放,或者说即便开放了,也存在隐匿与特意提前销毁的嫌疑,故要弄出各省精准的右派数字,恐怕难度还是比较高。
但问题在于,各省右派的数字,不难在官方出版的简史与大事记里找到——当然我们可以对此数字存疑,但我们却不能在档案没有开放前,不加以利用与研究——因为正如我此前所说,每个省(自治区)都几乎出了某某省(自治区)当代简史、或者某某省大事记一类书,下点苦功,就可以搜罗到一些记载右派的数字,做这种事不需要太高深的学术技巧。
早年读过由王治国、黄一龙等著的《当代四川简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5月初版)一书,其它内容都忘记了,唯独对是书第106页的注释一,不能忘却:“据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复查,全省在反右派运动中受到处分的共64724人,其中划为‘右派分子’的50279人;除21人情况不明以外,其余全属错案,一律予以改正。”
由于我与著者之一黄一龙先生相识,所以21位不明情况的人,其实是相当明了的。因为我曾在旧书摊搜到1987年10月31日中共四川省委统战部印发之《四川省原划右派分子不予改正的名单》共21人,其中第一名就是我研究的“大右派”学姐冯元春先生。
很多人说都沿袭只有罗隆基等六位右派不予改正的说法,这说法我纠正了许多次,虽然是错却成了难以纠正的“通说”,真可算得上是传播学上的“习非成是”。后来又有人在网络上说全国有包括罗隆基在内的96人不予改正的说法,我不知这说法来源于何处。虽然文中说是“中共中央公布”,但我还是未查到原始出处(《揭密五位终生不予改正的“中央级”右派》)。姑算此数的存在且是对的,那么四川“21人情况不明”,其实相当明了的不予改正之右派,其所占人数在全国也是相当多的了。
同样是上列此文所引,说“1957年和1958年共划右派552973人,1978年后‘改正’552877人”。能把右派总人数55万精确到个位数,不管是否准确,总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但这552973人,各省所占情形是多少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坏分子”没有“平反通知书”
除了地、富、反以外,就是此时大量运用的“坏分子”名目。官方发文件要求不在工人、农民中划分右派,但整肃依然是严厉的,只不过把整肃出来的人用“坏分子”来名之而已。
黄一龙等所著的《当代四川简史》里说,四川反右运动受处分的64724人,划为右派分子的50279人,这说明有14445人,虽然不是右派却也是反右运动所处理的,这个比例相当的大,达22%。
事实上,这批不被划成右派却遭处理的人,目前很难知道其被处理的罪名。但以我过往研究的经验来看,除了地、富、反以外,就是此时大量运用的“坏分子”名目。官方发文件要求不在工人、农民中划分右派,但整肃依然是严厉的,只不过把整肃出来的人用“坏分子”来名之而已。
虽然平反现在看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平反一说,有很多可以阐释的政治学意涵,此处不赘——但对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久经各种运动折磨的右派来说,也有如卸重轭的感觉。我看到很多各类平反通知书,但从未看到过给“坏分子”平反的通知书,可能打成“坏分子”的人,根本就没有像划右派分子这样“正规”的凭证。
四川右派有50279人,占全国55万右派的近乎十分之一,四川的人口基数固然大,但反右运动的“烈度”也远强于它省。在读《当代贵州大事记》的同时,我读到谭仲池主编的《长沙通史》当代卷,得知长沙市右派为1620名(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版P156),并说全为错划。
贵州省共划“右派分子”10082名,1959年至1964分五批为2000人摘掉右派帽子,1980年摘掉全省全部右派分子帽子。对错划的全部予以改正,恢复名誉(P143)。如果我们能将每个省的右派数字加总起来,就能看出有意思的问题:
要么符合全国右派552973人的数字,要么不符合,那么这里面的差异是怎么来的呢?存不存在下面在斗争之初夸大数字,平反之时隐匿数字的现象呢?恐怕值得仔细观察与研究。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针对工农的“反右”
工人、农民又不能不反右(名字当然不叫反右),不能不整风,但又不划右派,故“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则由此展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对不划右派的人所进行的一场运动。
若从6月8日开始才算进入全国性的反右运动的话,那么我从《当代贵州大事记》一书发现最早的记载就是,7月4日贵州省委发出《关于打击、孤立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和争取、团结中间分子的指示》。这说明从反右运动来看,从中央运动到贵州跟随之间,大约用了近一个月时间。这是下面在观察上面的风向呢,还是在等上级的指示呢,或许都有可能。或者是此前早有诸种批判,只不过未列入《当代贵州大事记》而已。时间差异与空间传输的距离有无关系,由于档案的不开放,也只能让人悬揣。
同年8月27日至9月3日贵州省委宣传部召开全省宣传工作会议,“会议确定在全省范围内结合整风和反右派斗争,向各阶层、各方面进行社会主义的宣传教育”(P145—146)。到了反右运动推进两个月后,宣传部已经公开传达要向各阶层(从上到下的纵)与各方面(打破阶层与行业的横)进行“社会主义的宣传教育”,这就有了点从深度与广度上全方位翻烙饼的意味,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话。
为什么不是一句简单的话呢?这就需要对反右历史有所了解。反右运动名声很大,主要在各级机关干部、知识分子(各级老师、大学生是主要对象)、工商业者等城市人群,而工人、农民又不能不反右(名字当然不叫反右),不能不整风,但又不划右派,故“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则由此展开。
不知贵州情形如何?四川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搞得相当左,许多未成年中学生因为同情右派,说了些真话,或者因为家庭出身成份,就遭到整肃。如王建军先生主编的《五八劫》(2010年内部自印)及其续编,就通过第一手材料,说四川一万名学生就有三千二百名学生被打成“三、四类”学生。这两类学生,无论成绩再好,都被剥夺了上大学的可能。这就是反右运动及后续所搞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对人的摧残。
四个月后的11月16日,中共贵州省委转批省委统战部《关于贯彻执行中央在工商界全面开展整风运动指示的意见》,除了小型工商业者不进行反右斗争外,“对工商界骨干分子、一般资产阶级分子、其他小型工商业者,采取不同方式进行”(P148)。同年12月3日至5日召开的“中共贵州省第一代次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做出《为争取我省整风运动的全胜而斗争》的决议。从标题就可以看上去,“全胜”与“斗争”说的其实就是反右运动。
整风运动比较靠后的,多是方外之人。1958年1月20日中共贵州省委统战部发出《关于在汉族和少数民族宗教界进行教育问题的通知》,要使分散在全省城乡各地的教徒教众,通过这次全民整风,“都受到一次普遍而深入的社会主义教育”(P153)。如前所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对不划右派的人所进行的一场运动。
但就我掌握的史料来看,四川的佛教界和道教界,均有在1957年划成右派(关于成都佛教界右派情形,请参看拙著《古蜀之肺:大慈寺传》最后一章,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并因此自杀的人,不知贵州是否有所例外?
(未完待续)
(冉云飞,中国著名作家,著有《沉疴:中国教育的危机与批判》、《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时代》、《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给你爱的人以自由》等,长期关注反右历史、中国教育,子女教育等问题)
在《在人民之間》看到對這篇稿件的引用⋯ (21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