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同运会落幕之后:中港台参赛者的遗憾、矛盾、与“共融”

以国安之名的反对声、转趋低调的政府态度,活动落入尴尬境地。“只能说,时间点没站在香港这里。”
2023年11月10日,同运会闪避球赛事在伊利沙伯体育馆举行。摄:林振东/端传媒

11月11日,香港和墨西哥瓜达拉哈拉共同举办的第11届同乐运动会(Gay Games )落幕。闭幕这天,70后上海人王凌已带着些许遗憾返回,没能参加同运会,也没能在香港感受到太多支持同运会或性/别小众的氛围,他当晚到上海商城剧院看了双曲线混声合唱团11周年的演唱会。双曲线是上海第一支、亦是目前当地唯一由酷儿及友好人士自发组成的合唱团,当晚主题是“漂流瓶”,双曲线在推送中形容:“是一种情绪的放逐。”

与此同时,共同带台湾队远赴墨西哥参赛的台湾同志运动发展协会荣誉理事长、亚洲同志运动联盟(Asia Pride Games Alliance)秘书长杨智群,则收到朋友说香港闭幕参与人数远少于开幕、略有些冷清和遗憾的消息。“但也理解,我们也有队友比完就去海边玩了,”杨智群说,瓜市闭幕征用了两条街道表演和庆祝,但似乎仍“少了点什么”,气氛未如五年前巴黎那般热烈。

27岁的香港人 Alison 则在闭幕典礼中意外偶遇了以前教会的阿姨,阿姨因女儿受邀做闭幕表演而来,但她平日并不像“会站出来支持平权的人”。Alison 觉得很惊讶:原来对于很多上一辈的香港人而言,“gay”未必是一个污名,就算平时未必关注性/别平权,也至少是相对接纳。

中港台的参赛者们带着不同的期待聚集在赛事中,又带着失望、愤怒、被看到、与遗憾等不同的情绪离开。一边是气氛不足的遗憾,另一边是缺乏政府资助的举步维艰;一边赛程设置上有多元的尝试,另一边是政治人物带来的争议与撕裂。首次在亚洲举办的同运会闭幕之后,我们试图追问:不同身分背景视角中的同运会是怎样的?香港 LGBTQ 权益还有多少公民参与的空间?

2023年11月11日,同乐运动会举行闭幕礼,各国出席代表在台上大合照。摄:林振东/端传媒
2023年11月11日,同乐运动会举行闭幕礼,各国出席代表在台上大合照。摄:林振东/端传媒

“你知道 Gay Games 在哪吗?”

2022年,香港因疫情延办同运会,安排充满不确定性,瓜市是因此加入的联合举办城市。同运会40年来首次在亚洲和拉丁美洲举办,最终香港共2千余人参赛,瓜市则超过4千,但二者相加,仍远少于五年前有万余人参加的巴黎同运会;香港方面亦未达到吸引1.2万参与者、7.5万观众、及3千名义工的预期。原计划的36个体育项目,减半至18项。

除规模缩水外,同运会自今年起就不断面对争议和噪音。

2023年1月,曾有五名人权行动者公开反对同运会在港举办,认为来自中港台的 LGBTQ 异议者可能因港区国安法无法参赛,又批评这是与威权合谋。香港同运会未正面回应有关国安法部分,唯表示其并非政治组织,只希望创造多元空间,让不同性别、性取向、竞技水平和宗教信仰的人,都可以通过体育共融。4月,建制议员何君尧试图发起目标12万人的网络联署,称同运会违反国安法。开幕前,何君尧等反同团体再次声称活动“威胁国家安全”,并与担任同运会开幕主礼的新民党主席叶刘淑仪隔空交战

11月4日,历经波折的香港同运会终于在伊利沙伯体育馆(伊馆)开幕,有约七位来自“耶书亚爱家工程”的反对同运会人士,下午在通往伊馆的路上摆台。期间,一些脸上画着彩虹的参赛者大剌剌自台前走过,另有一位手持彩色舞狮狮子头的参加者跟他们发生争执,随后被三位便衣警员带至一旁问话。

因未留意报名指引、错过时间而无缘参与开幕式的王凌,为感受活动气氛,特意到伊馆附近走了一圈,恰遇到“耶书亚爱家工程”展台收工。一位年长的婆婆走向他并用粤语问话,他摇摇头表示听不懂,婆婆遂转成普通话:“你是 gay 吗?”

2023年11月4日,香港同乐会在伊利沙伯体育馆开幕,来自“耶书亚爱家工程”的人士在通往伊馆的路上摆台反对同运会。摄影:易小艾
2023年11月4日,香港同乐会在伊利沙伯体育馆开幕,来自“耶书亚爱家工程”的人士在通往伊馆的路上摆台反对同运会。摄影:易小艾

王凌笑着回:“你看我像吗?”

70后的王凌是上海人,儿时因长相清秀,常常被叫“娘娘腔”或“丫头”。16岁时,他与同性恋人的亲密举止被对方家长发现,那时起便被迫出柜,甚至险些被定为“流氓罪”,邻居对他避而远之。“像看到怪物一样,”他形容。

注:流氓罪是在1979年至1997年间的中国刑法罪名,是“口袋罪”之一,如今已被取消。当时,同性恋也有可能被指控流氓罪入狱。

26岁之前,王凌曾四次尝试自杀。第一次是跳海被人救起,第二次是开煤气,被刚好回到家的母亲制止,第三次是上吊,但碰巧绳子断了,最后一次则是在出租屋服用七粒安眠药,被室友发现,送医洗胃后抢救了回来。

“大概命不该绝,”王凌说,这些故事或许如今听来有些戏剧,但压抑却普遍弥漫于他同年龄的同性恋群体中,有人骗婚后出轨,有人真的离开了,有人切掉生殖器,而他也经历了漫长的自我反思、封闭和探索,才渐渐接纳自己。他打趣说:“洗胃太难受了,好好活着吧。”

五、六年前,王凌在路边看到上海骄傲节的宣传海报,自此才真正开始系统了解性/别平权,并成为义工为同志社群做事。但压力也来得很快,2020年,上海骄傲节在连续举办十年、影响力越来越大后,因疫情和中国当局对 LGBTQ 民间组织的打压而停办。2021年,王凌听到香港同运会举办的消息,一度申报义工。然而,2023年年初他忽然得知当义工必须持有工作签证,于是,相约朋友至少到香港看看。

在王凌的想像里,一过海关、一进地铁站就能看到彩虹旗或宣传海报,如同朋友6月骄傲月落地美国机场时拍给他的那样。为了更接近活动场地,他甚至在伊馆附近订住宿。然而,让他意识到4日有同运会开幕式的,却是楼下和周边街区中午起增派的警力。

已移居澳大利亚、在北京长大的90后 Oliver,如今在澳大利亚继续攻读心理学,虽然参与了开幕式和比赛,又游历了中环海滨的“节庆村”,但他也有同样的失望。

2023年11月10日中午时分,中环海滨的“节庆村”的表演环节。摄:林振东/端传媒
2023年11月10日中午时分,中环海滨的“节庆村”的表演环节。摄:林振东/端传媒

除一位参赛者拍到并发在群聊里的电车广告外,Oliver 在城市里再找不到其他较明显的宣传。同时,他在开幕前五日的10月30日才收到具体日程安排,且必须在撞时间的武术和麻雀(麻将)比赛中择一参加。后来他发现,类似这样比赛重合的情况并不少见。

因看过上届巴黎赛事的报导,Oliver原本抱着较高期待,但眼前的香港同运会,不只规模较小、宣传不足,甚至在中环海滨的“节庆村”,附近天桥上也没有明确指示。“节庆村”更在下午6、7点后便不再有活动,这让很多本地“打工仔”无法参与其中。“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Oliver形容,像是“公司年会”。

“我以为,至少摩天轮上会有一圈彩虹旗呢,”他叹了口气又补充道,“But I still support it,至少义工很认真,虽然流程混乱。”

为了增加一些同运会的气氛,Oliver和伴侣会尽量穿着同运会文化衫出街,还在胸前、书包、帽子上贴彩虹贴纸或带挂饰。不过,由于香港住宿昂贵,他们将酒店订在深圳,每日往返过海关时,两人就会把挂牌、贴纸等通通收进书包,以免被盘查。

对香港政治不甚了解的 Oliver 在参赛期间也隐约明白,同运会看起来气氛不足、有些边缘化,大概与香港政府几乎为零的支持以及大陆施压不无关系。但看到有音乐会时,他还是脱口而出问道:“应该有何韵诗和黄耀明吧?”

另一边,由于无法买到开幕门票,王凌当晚跟朋友去尖沙咀的著名酒吧区诺士佛台吃饭。为了探询这座城市是否了解同运会,他看到身上有彩虹元素、或“看起来像 gay”的人就用英语询问:“你知道 gay games 在哪吗?”

经历了十数次摇头后,王凌放弃了询问。

 2023年11月6日,香港同乐会的麻将馆场内,参加者进行麻将赛事。摄影:易小艾
2023年11月6日,香港同乐会的麻将馆场内,参加者进行麻将赛事。摄影:易小艾

“贴文无法显示”

由于赛程冲突,Oliver 只参加了两天的麻雀比赛。桌上,有人好奇问起他从哪来,得知他是移居澳大利亚的大陆人后,大家开始好奇他的澳大利亚生活,但巧妙避开大陆的部分。

虽察觉到这种微妙,Oliver 却显得无所谓:“我不觉得对大陆的排外是对我的排外,毕竟我的认同也倾向外面,对大陆置身事外了。”他一件件数起近几年中国大陆对 LGBTQ 群体的打压,从上海骄傲节停办、高校彩虹小组被集体封号,到一间间 NGO 关门,再到做性小众 KOL 期间收到的求助私信。

Oliver 说,刚到澳大利亚的时候,恰逢当地同志游行,走在街上听到Lady Gaga的《Born This Way》,他一瞬间就抱着伴侣哭了出来:“我在人间游荡了30年,自我困惑了20年,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可以自由做自己。”

不过,开幕那日,他和伴侣还是选择坐在中国队区域。他回忆,中国区有20多人,是海外华人和少数来自大陆的参赛者拼凑起来的,相较有着整齐队服、旗帜、口号的英美加等其他国家,中国队显得有些临时。

一阵纠结后,Oliver 拿出随身的平板电脑,找了一张中国国旗的图片,屏幕朝外举在手里。在不同地区代表队入场环节,Oliver 特意在一个镜头前指着中国国旗与伴侣接吻。开幕式的纪录影片中,这一幕只被保留了一个相对较远的镜头。影片关闭了评论功能。

“是最后一次以中国人身份参加同运会了,”Oliver 说,这样做的心态是“给前30年画上句号”。

上一届巴黎同运会,中国曾有87名参赛者,甚至有整齐的队服、胸牌。“2018年还有来自朝鲜的参赛者。”杨智群说,作为台湾同志运动发展协会荣誉理事长,五年前他也曾共同带台湾队到巴黎参赛。

2021年,已成为全球同运会的管理机构 FGG(Federation of Gay Games,世界同性恋运动联合会)一员的台湾赛队,因担心港区国安法影响,表示不会以团队形式到港参赛,但可协助想要到港的个体。这一表态引起媒体关注,杨智群叹气:“只能说,时间点没站在香港这里。”

2018年8月7日,法国巴黎举行的同乐运动会体育舞蹈比赛中,舞蹈二人组正进行比赛。摄:Regis Duvignau/Reuters/达志影像
2018年8月7日,法国巴黎举行的同乐运动会体育舞蹈比赛中,舞蹈二人组正进行比赛。摄:Regis Duvignau/Reuters/达志影像

杨智群在2016年出于“一起玩”的心态参与举办了首届台湾同志运动会,由于参与人数有五六百之多,引起 FGG 的关注,邀请台湾作为会员加入其中,并拟在2017年到台观摩,顺便宣传2018年的巴黎同运会。也在那时,香港同运会的筹办方接触到杨智群,希望申办过程中能得到台湾的推荐信。

“老实讲,亚洲的 LGBTQ 权益一直是沙漠,那时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通过婚姻平权的,”杨智群说,因此得知香港要办这一场世界级活动时,他不仅充满期待、表示会全力支持,甚至自信地说,到时至少会有一二百名台湾参赛者。

然而,这些期待在2020年港区国安法落地后,便立刻破灭了。杨智群也很无奈,对于台湾而言,参加国际赛事时使用什么样的国旗、国名,都有可能牵扯到本地政治。

2018年首次以团体参加巴黎同运会时,杨智群向 FGG 表态,希望国名用“台湾”,国旗用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在他看来,“台湾”偏向绿营立场,国旗则用蓝营支持的,这样做是为了“不把同志议题丢到台湾的政治里面搅合。”

“左边右边都得罪不起,”杨智群补充,同志平权本是基本人权,也不应被阵营捆绑左右。

然而巴黎运动会前夕,主办方先是将台湾改成中华台北,继而又改成“Taiwan, China”。杨智群猜想,欧美国家对两岸主权争议的脉络并不熟悉,这样频繁改动一定有中国因素干预。他们随即去信巴黎外交部及巴黎同运会主办方抗议,主办方后来跟随国际奥委会的表述,国名使用“中华台北”,但主持人口播用“台湾”,开闭幕选手代表掌旗环节则统一取消,各国代表队入场时可随意使用任何旗帜。

当时,到场的法国观众,三藩市、法国等地的运动员,都手持中华民国国旗,以表对台湾的支持。杨智群记得,一位中国参赛者在进完场后跑到他面前,告诉他其实书包里藏着中华民国国旗,但不敢拿出来。

国安法实施后,杨智群明白,若团队到港参赛,如何处理台湾的国旗和名字,对于香港主办方亦会是一个难题。今届香港场次的同运会有两位台湾参赛者,他们入场时使用了国际奥委会的标准——中华台北,与梅花旗。

2023年11月1日,“一群香港普通市民”名义在立法会召开记者会,反对即将举行的同乐运动会,获跨党派8名立法会议员出席支持。摄:林振东/端传媒
2023年11月1日,“一群香港普通市民”名义在立法会召开记者会,反对即将举行的同乐运动会,获跨党派8名立法会议员出席支持。摄:林振东/端传媒

开幕式结束的当晚,Oliver 在小红书发布了和伴侣的合照, 配以“香港Gay Games 11,2023同奥会”等简单文字介绍,很快获得了近2万浏览、600余赞和收藏。但一觉醒来,不足12小时,这条贴文就成了“无法显示”。

愤怒的 Oliver 先是通过平台申诉,得到“违规”的回复后,他又问为何违规,客服用官方模板回复指贴文“违反相关法律政策”。随后他找到在小红书工作的朋友,质问到:“你们领导没有 Gay 吗?你们领导为什么自己压榨自己的生存空间?”朋友无奈回复:“你懂的,只能这样。”

“我努力过了,”Oliver 说,经此之后,对简体中文的内容平台彻底失望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 Oliver 贴文被删除前,有粉丝私信告诉他,有想到港参加、观摩运动会的人被有关部门约谈、写保证书,甚至被扣留往来港澳通行证,禁止在此期间到港,一些相关微信群组被监控和解散。王凌、杨智群也分别向端传媒表示,收到了来自其大陆友人类似的信息。

“去港澳台看个体育比赛,却被小题大作,当犯人一样对待,写保证书、收证件,太离谱了,”杨智群的朋友给他发来这样的消息,“搞不懂担心什么。”

在香港,第一次的 All Gender 比赛

Alison 看到何君尧发起的反对联署,才意识到同运会即将开始。

27岁的 Alison 是一名电脑程式员,生理性别女性,但性别认同是非二元。此前,他 / 她以为同运会是运动精英的赛事,需是香港队、区队或体育联赛的选手才能参加,9月在网上看到做义工的宣传,顺着线索才找到报名网址。当时虽已错过早鸟优惠,但抱着体验一下的心态,他 / 她还是花了1500港币的报名费和600港币七人足球的单项参赛费用。

Alison 回忆,2019年反修例运动前,他 / 她对于政治诉求和公民行动都相对冷感,也未参加过香港的同志游行,因为觉得“政治环境是改变不了的”。

但2019年的社会运动让他 / 她逐渐认知“公民社会”的含义,意识到所有人都可以有所行动,即使改变不在当下,也能制造缓慢的推进,而政治本身也会影响到日常生活,“以前未必意识到。”同年,Alison 萌生了去同志游行的念头,但此时,同志游行已未能获得批准,更改为集会。

2018年11月17日,香港同志大游行吸引一万二千人参与,创下历年新高。摄:林振东/端传媒
2018年11月17日,香港同志大游行吸引一万二千人参与,创下历年新高。摄:林振东/端传媒

香港同志游行自2008年起举办,除2010年因经费不足停办一次外,几乎每年都会有数千甚至上万人从维园出发,行至金钟或中环。2019年,游行首次未获批准。2020年,游行再次因疫情中断。2021年起至今,受疫情和政治环境影响,同志游行已连续3年转为室内彩虹市集。

因此,Alison 对同乐运动会没有太多政治诉求的期待,反而主要担心参与体验:作为生理女性,他 / 她担心报名“all gender”(不分性别)会被分在一个多为生理男性的队伍中,单独报名的自己,会不会被觉得“很废”。

Alison 平日也会踢球,但无论是在街场、政府的七人足球场,还是足球比赛,均会按生理性别分组,从未有混合不同性别参赛者的球赛。但令 Alison 开心的是,现场的对手和队友都很友善,彼此之间没有太多关于性别、身体能力或运动能力的评价审视。

“气氛真的有做到共融。”Alison 说。

比赛期间,他 / 她还结识了同队的一位韩国酷儿平权行动者。Alison转述这位朋友参与龙舟比赛的体验说,划龙舟本是体力要求较高的项目,但主办方将赛程调整成较短的200米,令第一次玩的人也可以很尽兴。

此外,透过朋友的视角,Alison 也第一次看到香港这座城市包容和多元的一面。平日他 / 她总觉得香港不够进步,但在韩国朋友眼里,却看到街上有很多不同的人,对于朋友这样头发较短、外型偏 Tomboy 的生理女性,路人也没有打量或异样的眼光。朋友在韩国曾遭遇严重性别歧视,有公司会因外型不录用,也遇到过上司因外貌不断找自己谈话。

2023年11月4日,同乐运动会举行开幕礼,香港跨性别健美运动员罗小风,在全场红色荧光棒簇拥下,点亮象征“人人同乐精神”的圣火。摄:林振东/端传媒
2023年11月4日,同乐运动会举行开幕礼,香港跨性别健美运动员罗小风,在全场红色荧光棒簇拥下,点亮象征“人人同乐精神”的圣火。摄:林振东/端传媒

对罗小风而言,这可能已部分实现了他 / 她的愿景。罗小风曾共同为港争取同运会主办权,亦是香港同运会大使,他 / 她希望在同运会给酷儿群体和盟友创造一个安全多元的运动空间。他 / 她说,这是他 / 她推动酷儿权益的方式,纵然或许看起来温和。

三十出头的罗小风,如今在美国修读性别相关的博士学位。作为一名跨性别健美运动员,过去由于他 / 她非二元的性别表达,经历过不少不友善的对待。例如,有健身房的男性保安从女更衣室门口一路跟踪,大声要求核查他 / 她 的身分证,甚至扬言报警;还不少人要与他 / 她讨论,通过健美获得如今身材的他 / 她,胸部“究竟是不是一个女人的胸”。

罗小风希望通过同运会,探索一个“不需要担心会不会不像男人,会不会不像女人”的安全空间。

在同运会赛事的筹备工作中,他 / 她参与成立了一个专门负责跨性别部分讨论的咨询小组,讨论包括报名表中使用哪些性别相关的用语,如何进行运动的性别分组,能否多一些多元性别洗手间,尤其在伊馆这样相对老旧的政府场地。

此外,香港同运会允许跨性别运动员无须手术医生纸,可依照自己的偏好选择不同性别分组。“希望能提升跨性别运动员的安全度。”小风说。

2023年11月9日,香港同运会壁球赛事颁奖典礼,奖牌放在一张椅子上。摄:林振东/端传媒
2023年11月9日,香港同运会壁球赛事颁奖典礼,奖牌放在一张椅子上。摄:林振东/端传媒

“未来要继续消化”的矛盾

虽然不如五年前巴黎同运会举城欢庆般热烈,但用杨智群的话说,在联合举办同运会的瓜达拉哈拉,“城市是知道有这个活动的。”

除了闭幕时征用两条街道外,瓜市的教堂、市政府等地标性建筑,晚间会打上六色彩虹射灯,或悬挂条状彩虹旗。此外,杨智群还发现,比赛场馆看起来均被翻新修整过,足球、游泳馆均是国际比赛用场。相较之下,香港赛事只能租用私人、中小学体育场馆,政府支持明显非常薄弱。

“这样的国际赛事毕竟也关乎城市的文化建设宣传,按理说,政府应会给到最好的场馆。”杨智群说,2022年,他参与筹办了在台北的亚洲同志运动会,台北政府当时就希望通过运动会打造城市形象。杨智群回忆,2021年丹麦哥本哈根举办欧洲同运会时,除了市政厅布满彩虹元素外,行驶的巴士、街边商舖,甚至很多居民的窗户上都挂着彩虹旗。

反观香港,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横幅,均是为临近的区议会选举造势,地铁站中偶尔可见的同运会广告也已是年初或更早的事,甚至在麻雀、游泳馆、伊馆、节庆村等比赛场地外都难以见到明显的宣传或指引。

2023年11月6日,香港同乐会麻将赛事在上环Soho House进行,在场外的马路上,只能看到两面旗帜。摄影:易小艾
2023年11月6日,香港同乐会麻将赛事在上环Soho House进行,在场外的马路上,只能看到两面旗帜。摄影:易小艾

“以往各届运动会,政府不只是场地支持,还有大额的金钱支持,例如在墨西哥,本地人参赛是不需额外付钱的,”罗小风说,“但我们(香港同运会)就很依赖企业、国际组织等的赞助,理想情况下,我觉得香港人入场去玩不应该付费的。我们有开放一些奖学金计划,但始终无法照顾全部人。”

报名费昂贵,几位受访者都向端传媒指出,不少参赛者是由银行等公司赞助或组织而来。罗小风说,香港生活费较亚洲其他地区高很多,各地性/别小众群体的收入情况也很参差,理想情况下,若有政府经费支持,理应可以吸纳更多来自亚洲的、不同收入水平的运动员和游客。

“还有很多困难可能是外界无法想像的,”他 / 她补充,“我相信筹备委员会里有人想过是有机会办不了的,所以如今可以顺利举办,其实都是一种鼓舞。”

然而与此同时,在以何君尧为首的反对声音和香港政府“不反对不鼓励”的漠然下,仍出席同运会开幕的建制派议员叶刘淑仪,和现场传出“多谢叶刘”的欢呼,让香港性/别小众社群内出现分歧

“其实2012年 IDAHOT(国际不再恐同恐跨恐双日)一个活动找叶刘做宣传时,一些民间性别平权组织就不同意,”参与香港性/别小众平权工作15年的郭可芹回忆,当时,香港女同盟会 、女同学社、午夜蓝等多个平权组织表示对粉红同盟邀请叶刘做代言的失望,双方曾在时代广场进行过“谁偷走我们的同志运动?”街头辩论。

分歧十年前就已出现,但讨论并没有结果。如今,香港立法会议员的政治光谱跟十年前完全不同。

“如果Jimmy(岑子杰)那单案,未来两年我们要推动任何政策落地,可能都必须要和政府或建制派成员做交流,”郭可芹坦言,即使如此,看到媒体上要感谢叶刘时,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2023年11月4日,首次在亚洲举行的同乐运动会举行开幕礼,行政会议召集人、新民党主席叶刘淑仪为主礼嘉宾,受到现场人士热烈欢迎。摄:林振东/端传媒
2023年11月4日,首次在亚洲举行的同乐运动会举行开幕礼,行政会议召集人、新民党主席叶刘淑仪为主礼嘉宾,受到现场人士热烈欢迎。摄:林振东/端传媒

在她看来,叶刘淑仪作为政府公职人员,推动平权是一件应分、合理的事,在重重反对声里依然坚持到场支持,会感谢,“但不是皇恩浩荡地感谢,可能现场都夹杂不同程度的‘多谢’。”郭可芹续指,叶刘在香港保安局、立法会、行政会议等政治权力核心中多年,除特别日子向公众表态外,并未做过推动制度改变的实际行为,“令她的‘支持’有很多让人保留的地方。”

叶刘淑仪于开幕中提到岑子杰案、或意味着香港会两年内出台海外同婚配套措施之前,她也曾澄清自己的立场:“同性婚姻合法化不会在香港发生。”

Alison用“难受”形容叶刘致词,他/她说,现场听到叶刘援引岑子杰案胜诉,像是已争取到一个给同性伴侣的婚姻替代框架一样,但实际上政府并未有统一安排,以致于平权的朋友需要从住屋、遗产、医疗等不同细项中逐单逐单打官司、做司法覆核。

郭可芹也同样不适:“过去不同官司,政府都是上诉到底。”就在同运会举办期间与刚落幕不久,香港政府的相关机构分别对同性伴侣公屋居屋住屋权案、遗产案再申请上诉至终审法院。

“不知叶刘会否尴尬。”郭可芹说。

除政治立场争议外,郭可芹也听过一些对同运会氛围不足、组织营运上看不过眼的私下评论,但面对媒体或公开平台时,似乎大家都默契地消化了这些情绪,体谅主办方从申办到落实的七年困难,和与政府沟通所需的种种避忌。这些都令她觉得感动:“我们的社群成熟地消化了这些情绪和矛盾。可能未来都要继续消化,在矛盾中共融。”

2023年11月7日,79岁的荷兰人 Rob Hanou 与60岁的 Hans Stevens 展示他们获得的游泳奖牌。摄影:易小艾
2023年11月7日,79岁的荷兰人 Rob Hanou 与60岁的 Hans Stevens 展示他们获得的游泳奖牌。摄影:易小艾

空间

“总体来说,我觉得香港还是很开放的,”纵然失落,王凌几日来在香港各处走动,仍感受到相对自由的气息,“比如地铁没有安检,还比如街上看不到太多警察和监控。上海十米左右就是一个监控,像一直被盯着,很压抑。”

然而,一位南非裔、在港工作六年的普拉提教练却用“shooting star(流星)”形容是次同运会,认为香港此后或许再无法举办以性/别小众为主题的大型国际活动。参与游泳比赛的两位荷兰人则对七年前主负责申办香港同运会的 Dennis Philipse 未能到场感到遗憾,60岁的 Hans Stevens 觉得同运会似乎被香港特首李家超班底的“新政府”边缘化,很多荷兰朋友顾忌港区国安法,但因为仍想表达对自由的信念所以到港支持。

一位曾任香港同运会义工的匿名受访者表示,不少海外参赛者邮件询问国安法问题,但主办方为了去政治化,往往不会正面回应。FGG 联席主席 Joanie Evans 在此前《德国之声》的访问中表示,同运会不是要宣示任何政治理念,而是想把体育带给所有人,“在多元中团结”。端传媒曾邮件询问主办方,及邀请Joanie Evans、香港同运会联席主席林敏蕙受访,但未获回应,后者指因时间安排未能受访。

开幕典礼时,墨西哥驻香港总领事馆总领事 Pablo Macedo Riba 提及墨西哥全境32个州均实现同性婚姻合法,引来全场欢呼,然而主屏幕上原应滚动的实时中英文字幕却停留在上一句——“强化了反歧视的法律条文”。

这一幕仿佛是香港性/别小众平权现状的隐喻,仍有诉说的空间,但平权倡议又不可太“明目张胆”。

10月底,郭可芹和几位朋友参加了台湾的同志游行,他们一路拿扬声器唱着广东歌,像过去在香港同志游行时那样。

“其实是没有人跟着我唱的,”郭可芹笑着说,但已太久没感受过在街上被看见的感动。她回忆,几年前 PinkDot 自新加坡传来香港,很多性/别平权社群的伙伴觉得活动过于保守,然而时过境迁,香港同志游行已连续3年转为室内市集,PinkDot 难得重返室外似乎已经很好,“香港似乎已很难可以走上街头,真的很自由地展现自己了。”

2023年11月9日,香港同运会壁球赛事顺利完成,一名在赛事中受伤的运动员坐在椅子上,等待颁奖。摄:林振东/端传媒
2023年11月9日,香港同运会壁球赛事顺利完成,一名在赛事中受伤的运动员坐在椅子上,等待颁奖。摄:林振东/端传媒

但说到“流星”的形容,郭可芹又觉得“未到那么绝望”。

她认为,香港作为一直想“说好香港故事”的国际都市,即使为推广旅游业,也要向外界讲述“多元共融”的价值,例如性/ 别小众媒体 G 点电视曾介绍“全球性自由城市之最”,其中写到不同城市的同志街区、同志酒吧、酷儿书店等,香港亦可参考,即使政府或旅发局不支持,也可有一些民间连结。

“这次除了何君尧和本身反同的议员外,其实没有看到任何政府单位明确反对,也因此才会有那么多不同的声音出现。”郭可芹说。Alison 也有同感,政府取态虽不积极,但也未去到打压,同运会主办可能为回避冲突,一些细节变得低调,例如日程表只会发给参赛的队伍,并标记说希望不要公开出去,“其实我觉得香港的空间,是大过在 Gay Games 感受到的。”

Alison 说,虽本身并不期待同运会有政治倡议,但也可以多连结一些本地性/别平权社群,例如分发一些宣传海报给彩虹商舖等。香港某大学性别社群小组的一位成员亦匿名向端传媒表示,早期曾收到同运会共同宣传活动的邀请,但后续便没有太多合作细节的下文。

“我觉得好可惜,因为明白大家难处。同时又可能是有一些再拓展的空间,若日后有机会,都希望可以一起坐下聊聊,如何‘多元中团结’,”郭可芹说,同志平权从来都是一步步积累,因此也未必是要实现怎样的里程碑,但可能性“从来都是人走出来的”。

她补充说,留意到这次活动有很多新出来的义工,觉得都是一件好事,但也希望能在“多元共融”中争取到一些政策推进,“在任何城市或社会生活都不可能无视制度的不公,并非只要自己‘out and proud’就好,事实上民调已显示香港超六成人支持同性婚姻,社会其实已有共识,问题是,如何将这些共识落在政策上。”

2023年11月7日,同乐会网球场地外,被风吹起的彩虹旗。摄影:易小艾
2023年11月7日,同乐会网球场地外,被风吹起的彩虹旗。摄影:易小艾

(应受访者要求,王凌为化名。)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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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扮什麼,香港根本是一個保守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