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逝无赖派作家西村贤太:知识黑道,低端人口,与贫穷的力量

得知获文学大奖时他正想去风俗店,所谓无赖派,其实指的是窘境中把心一横,堕入欲念最底层、随便你怎样的决绝。
曾获得日本芥川奖的小说家西村贤太早前去世,享年54岁。
日本 文学 风物

2月5日年仅五十四岁便猝逝的芥川奖作家西村贤太(Kenta Nishimura,1967-2022),无疑是一个相当“各色”(格格不入)的作家,从生平到文本,“各色”到在一部战后日本文学史中稳居另类。

说起来,我之初识西村,也与那种格格不入有关。而且,先于作品及对作家生平的了解,是被那种生猛、唐突,与文坛整体氛围格格不入的、粗砾的第一印象,给狠狠怼了一把的感觉。

至今犹记得2011年1月17日晚,我打开电脑查邮件,一条日本《每日新闻》的文化消息跃入眼帘:第144回芥川奖、直木奖揭晓。点开新闻照片放大:

四位新人作家,两男两女,双手捧著各自的获奖作品站成一排,左边两位是直木奖得主,右边是芥川奖得主。最左边的推理小说家尾道秀介文质彬彬,典型的日本好青年模样。站在两位女作家中间者,是一大叔,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一侧的内眼角与鼻梁之间,有囊肿,导致双眼明显不对称。而站在大叔右边的女作家,黑裙长发,窄颜弯眉,肤白貌美,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要不要去趟风俗店?

无赖派作家在顶级纯文学奖颁奖式的庄严场合,故意拿主流社会的公序良俗打镲的嘴脸跃然于纸。

细看文字说明才知道,大叔是芥川新人奖得主西村贤太,美女是联袂捧走芥川奖的朝吹真理子。那种视觉反差之大,令我瞬间想到“美女与野兽”,后来看到《朝日新闻》的表达,是“日本大叔与英国纯血种马”。

视觉之外的反差更猛:大叔是六零后,自由打工者出身的普罗作家,而种马作为八零后文学新人,获奖时尚在庆应义塾大学读大学院;大叔父子两代人均有犯罪前科,而种马则出身于政治、实业世家,祖父、父亲和姑母均为法文学者,几乎包圆了一流法语文学的日译。

尽管我对进入21世纪以后,随著日本社会的“下流化”,芥川奖也开始呈现出某种“屌丝化”倾向的现实有所体察,还是被西村作家在颁奖式上的发言给惊到了:面对记者“何时、在哪儿接到获奖通知”的公式提问,西村嬉皮笑脸地说:

“在家里。俺正琢磨要不要去趟风俗店的当儿,接到文春编辑打来的电话,知道是得奖了——看来没去是对的。”

无赖派作家在顶级纯文学奖颁奖式的庄严场合,故意拿主流社会的公序良俗打镲的嘴脸跃然于纸。不过当时,我还没把西村作家的名字与无赖派联系起来,因为在战后日本文学的辞典中,“无赖派”与“私小说”一样,几乎已成死语。

其实,获芥川奖之前,西村已是成熟的作家:小说创作进入第八个年头,先后被提名川端康成文学奖和三岛由纪夫奖;2007年,以小说《暗渠之宿》获野间文艺新人奖;芥川奖提名也有过两次。此番斩获芥川新人奖的作品,是中篇小说《苦役列车》。

与前两次一样,力挺西村的评委是石原慎太郎和岛田庄司,反对者则是村上龙。西村并不记仇,但对在困顿时期帮过自己的人,则格外感恩。特别是前辈作家石原,对西村来说,意义远大于一句对谁都可以滥用的“知遇之恩”——此乃后话。

蜗居的日打工族

2011年由新潮社出版的单行本《苦役列车》,其实是两个中篇的合辑:一篇与书同名,另一篇是《失魂落魄泪满襟》。两个故事中,主人公都叫北町贯多,情节上有一定的连贯性。

在苦役列车中,贯多是一个日打工族,住在城乡结合部的一处四叠半蜗居中,每天乘城郊联络线,到指定车站,再从那里换乘包工公司的编号巴士,拉到天王洲、平和岛等冷冻仓库或建筑工地,干上一整天“把重物搬过来搬过去,像镰仓时代对待奴隶一样的工作”。收工时,结算当天的工钱。领了钱,贯多会留出回家的交通费,“剩下的钱用来吃一顿像样的饭,还能喝点小酒”。当然,“从中拿出一千日元作为去特殊服务场所的储蓄”,断不能忘⋯⋯

到了《失魂落魄泪满襟》,摔伤了腰的贯多躺在家中养伤,同时在写作。身体的疼痛,令他感到生不如死,连小解都不能从床垫上爬起来,多亏了身边那几只大号可乐瓶。没电脑,是在笔记本上用劣质圆珠笔爬格子,贯多写得“失魂落魄”,却梦想在文坛扬名立万。

他开始刻意与父亲对抗——一种基于本能的全方位、不计后果的任性对抗。具体表现是在所有的问题上,做与父亲满拧(相左)的选择,包括抽烟、喝酒、去风俗店,等等。

西村贤太中篇小说《苦役列车》曾被改篇为电影。
西村贤太中篇小说《苦役列车》曾被改篇为电影。

北町其实是贯多母亲克子的姓。之所以随母姓,是因为贯多上小学时,家中的一场变故:父亲因入室盗窃强奸被判刑。母亲以最快速度办理离婚,然后带著贯多和姐姐,“母子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逃离了祖祖辈辈居住的小镇,再也没有回来”。

随后,贯多和姐姐改母姓,并用新的名字在陌生居住地的学校注册,好歹继续学业。可贯多很快意识到,无论自己多努力,师长多有爱,关于那个凶恶犯罪事件的信息,总会从各个角落、各种场合冒出来,不唯口耳相传,还有学校图书馆、便利店的周刊志、电视的社会综艺频道,不一而足。

于是,一番苦心经营,好不容易建构的人际关系顷刻瓦解。如是体验反复增殖的结果,是贯多勉强挨到初中毕业即辍学,迫不及待地切入日打工者的生涯,以至于连日文罗马字拼写都未能完全掌握。

与此同时,他开始刻意与父亲对抗——一种基于本能的全方位、不计后果的任性对抗。具体表现是在所有的问题上,做与父亲满拧(相左)的选择,包括抽烟、喝酒、去风俗店,等等。

而父亲除了带著“性犯罪者”的标签这点外,生活上恰恰是自律的,甚至可以说是洁身自好,终生烟酒不沾。贯多从DNA上也并不是酒精的亲近者,但为了对抗,只有严格训练自己之一途:喝了吐,吐了喝,苦练三年,才成一正经的“饮兵卫”,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从《苦役列车》开始,西村系列小说的主人公一律称北町贯多,其实或多或少都可以当成作家的自叙传。或者说作家的作品与其人生之间,有一种互文关系,这也是“私小说”的传统。

低端人口的私小说与硬汉文学

西村发现了一种伴随“身体性”的真正的硬汉文学(Hard-boiled)气质,迥异于六十年代文学圈流行一时的那种凭作家的小聪明和文字技巧刻意营造的“山寨硬汉”,是“信得过的作家”。

毋庸讳言,西村内心有强烈的私小说情结,自觉是那种虽源远流长,但严格说来早已断绝了的文学传统的续命者,他的日记就叫《一介私小说写手的日记》(‘一私小说书きの日乗’),生前共出了七卷。那些日记,详细而生动地记述了作家的日常,及内心深处的伤疤、羞耻与不忿、不屑。

十五岁离家出走,西村以日打工者的身份,辗转于各个港湾、冷库和工地,是东京这个国际大都会的“低端人口”,卑微如草芥。两度因打架而遭治安处罚,其中一次甚至误揍了前来阻止的警察,另一次经东京简易法庭的裁决,被判有罪,拘留十天,成为法律上的“前科者”。

西村打工只是为了活著,但凡荷包里还有几张钞票,眼前能勉强度日,便放弃打工,故有大把时间,养成了在早稻田、神保町两大书街“扫街”的习惯。对他来说,读书并不是“学习”行为,而是除体力活之外几乎全部的人生,既是从现实的逃避,也是对现实的补偿。在这个过程中,他邂逅了创作道路上的第一位恩师石原慎太郎:

“十六、七岁那会儿,日雇工劳动后的娱乐只有读书。以四册百元、仅高于白送的价儿,买回那些搁在旧书店均一台上缺书衣的文库本狂读,是最不花钱的休闲法。当时各社出的文库版中,有很多石原的书。我只要看到书脊上有他的名字,就会买回去,起劲儿地读。《太阳的季节》《完全游戏》《龟裂》《行为与死》,还有《化石的森林》等作品自不待言,即使在推理小说方面,他也不乏秀作。”

从石原的长篇《弄脏的夜》(‘汚れた夜’)等作品中,西村发现了一种伴随“身体性”的真正的硬汉文学(Hard-boiled)气质,迥异于六十年代文学圈流行一时的那种凭作家的小聪明和文字技巧刻意营造的“山寨硬汉”,是“信得过的作家”。而这一点,也是后来石原对西村小说的评价,诚可谓惺惺相惜。

自称藤泽清造的“殁后弟子”

1922年出版的长篇《根津权现里》,是公认的私小说杰作,原本该给作家带来成功而不是悲催。可结果却正相反,作家不久就陷于精神失常,且屡报失踪。

说起西村的文学师承,还有一个重要面向,即大正期私小说家、剧作家藤泽清造。这位北陆出身的作家只上过高小,十八岁上(东)京,先在《演艺画报》当记者,后进入松竹摄影所做编剧。1922年出版的长篇《根津权现里》,是公认的私小说杰作,原本该给作家带来成功而不是悲催。可结果却正相反,作家不久就陷于精神失常,且屡报失踪。终于在1932年1月29日凌晨,于芝公园的六角堂内被人发现,已是一具冻僵的遗体。

西村初读藤泽是二十三岁,“完全没读出感觉”。六年后,因酒后暴力,被关进拘留所。从警察局里出来后重读一过,可就不一样了:共鸣之强烈,被圈粉(吸纳为粉丝)还嫌不够,遂以藤门“殁后弟子”自称,并开始在古书街搜集藤泽的出版物和佚文,几乎一网打尽;并立志以一己之力,编纂《藤泽清造全集》(全五卷,别卷二),在朝日书林自费出版。后得到朝日书林老板的赞助,在寸土寸金的神保町租了一套公寓,这件事遂成了西村在创作之外最重要的事业。

在日本佛教文化中,人在哪一天往生,接下来的一年中,每个月的那一天都是月命日,而相当于忌日的那一天,则称祥月命日。西村出于弟子之仪,从1997年起,二十五年如一日,每个月命日(29日)和每年的祥月命日(1月29日),必赴位于作家故乡石川县七尾市西光寺内的墓地参拜,像打卡一样,从未翘过课。

2001年,他说服西光寺方面,恢复一年一度的“清造忌”。翌年,又在清造墓的旁边,为自己建了一座生前墓,并视为归宿。2011年获芥川奖之后,他郑重建议讲谈社覆刻藤泽的代表作《根津权现里》。他自己先后为藤泽出了三本书:2012年,西村编《藤泽清造短篇集》由讲坛文库出版;2017年,短篇小说集《芝公园六角堂迹》由文春文库出版,开篇的同名小说,写的就是藤泽的故事;2019年推出的讲坛文库版《藤泽清造追影》,则是对藤泽的缅怀。

虽然是随笔集,却是私小说的调子,沈郁而凄切,付梓未久即告绝版。

石原慎太郎与西村贤太曾做过的一次长达五十分钟的电视对谈。
石原慎太郎与西村贤太曾做过的一次长达五十分钟的电视对谈。

知识人黑社会:贫困是力量

对“无赖派”的最大误读,是止于对其中文字面理解,却未能体味日文中无处依凭、无所依赖的语境,及那种人在窘境中,甘把心一横,堕入欲念最底层的随便你怎样的决绝感。

除了“私小说家”,西村身上另一个标签,是“无赖派作家”。这一方面与其早年对田中英光、葛西善藏、织田作之助等无赖派作家的耽读有关,他甚至刊行过私家版《田中英光私研究》(全八册),另一方面也与其小说文本中的“无赖性”有关。

国人对“无赖派”的最大误读,是止于对“无赖”的中文字面理解,却未能体味日文中无处依凭、无所依赖的语境,及那种人在窘境中,甘把心一横,堕入欲念最底层的“爱谁谁”(随便你怎样)式的决绝感。

石原慎太郎从西村文本中读出了那种味道。在芥川奖颁布后,石原作为力挺《苦役列车》的评委,与新晋得主西川做过一次电视对谈,长达五十分钟,为写此文,我连刷三遍。石原称西村为自己的“知识人雅酷杂(日文中黑社会、流氓之意——笔者注)同志”,并一再告诫这位“同志”,要珍视贫困的体验,警惕成为有钱人:

战后日本是一个丰饶的社会。尽管每个人的境遇不同,但基本都比较奢侈,也习惯了奢侈,不知贫困为何物。但贫困本身是有力量的,也可以成为一种武器。

这位早在战后初期,就以《太阳的季节》一炮而红,被称为“肉体派”的前辈作家,希望西村能进一步内化自己的贫困体验,有朝一日写出“暴力的作品”,“但可别像田中英光那样,成为破灭型作家”。对谈的最后,俩人就暴力和贫困问题打起了哈哈:

石原:我需要暴力的时候,请帮我一把。
西村:您放心,俺会带枪冲过去。不过,啥时候我底儿掉了的话,会去府上借钱的。
石原:那会儿我早死啦。
西村:不不,那怎么会?您老肯定会活到俺的后头⋯⋯

石原一再告诫这位西村,要珍视贫困的体验,警惕成为有钱人:战后日本是一个丰饶的社会。每人境遇不同,但基本都比较奢侈,不知贫困为何物。但贫困本身是有力量的,也可以成为一种武器。

可别成为破灭型作家

结果,2022年2月1日,传来石原的死讯。西川在翌日发表于《读卖新闻》的悼文(“胸中の人、石原慎太郎氏を悼む”中,说“接到石原先生的讣报,我陷入虚脱状态”:“我对石原氏作为政治家的一面毫无兴趣⋯⋯可作为私小说家,我对他的敬意从来就没变过。”

仅三天后,2月4日夜,西村从赤羽乘出租车,在车上陷入昏迷。的哥径直拉到附近的医院,人已不治,享年仅五十四岁。

西村应死于心脏疾患。少年时代,为对抗老爹,硬逼自己酗酒,每日100支以上的廉价香烟,连续吸了三十年。对他来说,人生就是小说,除了创作,其他问题一概不值得深思熟虑。读他的日记,会知道作家的生活有多么不健康,头痛、腰痛、胃痛、痔疮、痛风⋯⋯是常态,一笔带过,根本不在话下。诸如此类的记述,三天两头,俯拾皆是:

平成二十八年(2016)七月三十一日(日)
想去买淫,脖子痛得慌,好烦人。无奈只好改手淫,倒也蛮舒坦。

十一月十日(四)
午后二十起床。入浴,后蒸不到两小时的桑拿。
夜,买淫。兴许是隔了一段时间的缘故,中大彩。
归途中,吃喜多方叉烧面,大碗份。美味。

对西村来说,钱是用来花的,女人是用来买的。是耶非耶,“知识人雅酷杂”的既成观念使然,也是其笔下无赖派主人公北町贯多的生活写真。

1948年6月13日,无赖派前辈作家太宰治携情人山崎富荣投玉川上水,双双自戕,给后学田中英光以巨大的刺激。一年后的11月3日,英光在三鹰市禅林寺太宰治的墓前,仰药之后,灌了一升烧酒,再同剃须刀割腕——不惜以三重保险,决绝地追随恩师而去,终求仁得仁。

“可别像田中英光那种,成为破灭型作家。”前辈的谆谆告诫言犹在耳,西村作家的“苦行列车”却终于脱轨。尽管“破灭型”的定义见仁见智,单就结果而言,石原的告诫确乎一语成谶。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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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意思,苦役列车的电影多年前看过倒是记忆犹新

  2. 好有趣。
    令我想起台灣的 古龍。

  3. 本以為是打錯字,想了幾秒才理解到的哥是的士(出租車texi)小哥之意

  4. 文是好文,但還是一貫的繁簡轉換錯字看得讓人頭禿:《弄臟的夜》是弄「髒」;得到朝日書林老闆的讚助是「贊」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