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黄色调的灯光纵横交错,交织了一个制造笑声的舞台。不过这个舞台几乎容不下身高一米八六的 Nicholas,他的头顶好几次险些就碰到天花板,就连麦克风架也欺负“高人一等”的他。他初踏上栋笃笑舞台上表演,就用了自己的身高开玩笑。
刚大学毕业的 Nicholas 是个职场新鲜人,日间当个生态顾问,四周考察昆虫,到晚上就会摇身一变成为镁光灯下的喜剧艺人。他大学时期发现自己对栋笃笑有兴趣,趁“落庄”后有些空余时间便孤身勇闯喜剧艺人的聚脚活动 ———“Open Mic”,不知不觉他已踏入栋笃笑表演行列第四个年头。
“Open Mic”,即“试笑话”,任何人都可以上台表演新的笑话。不少栋笃笑表演者亦会透过“Open Mic”练习在正式栋笃笑舞台上表演的内容,或将某些笑位演绎得更好。而香港的“Open Mic”会在酒吧、咖啡厅等地方举办。
七月的一个星期六晚上,中环兰桂坊一如既往地灯影迷濛,但即使疫苗接种率已达四成,兰桂坊的人潮并没有如以往般络绎不绝,气氛也没有喧嚣热闹。那天晚上,穿着T恤、牛仔裤的 Nicholas 踏进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兰桂坊。
疫情下一枱只有两、三人,现场十多人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彼此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准备轮流上台表演。纵然不能互相碰杯,但每隔数十秒便引发的笑声和掌声都将彼此靠拢。
台下的笑声
四年前,当时从未去过酒吧的 Nicholas 抱着对栋笃笑的一股热血、硬着头皮“初来报到”,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上台“试笑话”,“很 welcoming,人人都可以上去(表演)。”而四年后的这一场“Open Mic”,有中四的女学生,有操着一口河北口音的年轻女子。有人初次登场,也有人已经在舞台上千锤百炼。
四年前,Nicholas 在“Open Mic”认识了其他资深的栋笃笑表演者,“我上网搜寻看到香港有陈乐添、Matina 等栋笃笑表演者。第一次去‘Open Mic’的时候,竟然遇到他们,很大冲击。”初期他们会分享自己写的笑话,然后互相评论。
对表演者来说,除了实际的建议,台下的笑声也满载温馨,更是一种让他们继续搞笑的力量来源。当时这群资深的栋笃笑表演者鼓励 Nicholas 尝试栋笃笑表演,“只要不是很不好笑的笑话,他们都会笑,这鼓励了我继续玩下去。”
后来 Nicholas 参与“爆笑馆”举办的“栋笃笑新秀比赛”并获得亚军,又与其他喜剧艺人一同参与“即兴喜剧”。从酒吧到大学校园,从咖啡厅到艺术中心,他都有举办过大大小小的栋笃笑表演。
2019年,为了获得更多表演机会,他联络香港大学的部门,在校园内举办了两次演出,“演出前一年,我在 lecture 面对二百多个学生说了三分钟栋笃笑,那次是完全不好笑的,但居然会吸引到当时的同学来看我这次的演出。”未来他会举办“One-man show”,更希望在大学筹办栋笃笑学会。
“当生活遇到好笑的事情,都会想这个笑话可不可以上台讲,就如 YouTuber 的生活就是为了拍 Youtube。因为喜欢表演,会和其他喜剧艺人讨论和钻研栋笃笑,令上班以外都有一个良好的社交圈子和兴趣去放松和发挥。”但当他被问到会否希望成为全职喜剧艺人时,他没有丝毫考量便拒绝,“由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觉得自己未必安排得来。”
台上台下双重人格?
与 Nicholas 对话时,他不时会停顿、沉思皱眉,然后再精准地吐出一字一句,用语平实而谨慎,不带半分夸张的修饰。整个过程他的脸部几乎不带一丝笑容,而陈乐添亦形容 Nicholas 的第一印象是“乖巧”。
但舞台仿佛是一股神奇的力量,激活了他沉睡的演艺细胞,和对谈时的那个认真、正经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他以锐利的眼神、抑扬顿挫的腔调,演活了内心的小剧场。然后清一清嗓子,用接近纯正的国语模仿高德导航中,林志玲的性感声线 ———“亲爱的,前面三百米要转左。”现场一片哄堂大笑、掌声不绝。
这种栩栩如生的演绎方式看似是为了台上表演而准备,实际上是他刻意培养的另一种性格。初中时期的他自以为很成熟,总是严肃看待事情,展现一副正经的模样,欠缺幽默感,被同学称为“正义超人”。他希望打破这个形象,证明给他们自己都可以“放得开”。后来常常说笑话逗全班同学笑,慢慢享受获得同学注视的目光。如今他在台上看到越多观众,反而越想表现自己,“感觉到观众很雀跃,吸收到很多能量,就觉得要做场好戏娱乐大家。”
而他表演的内容围绕日常生活为主,从平日的事件中找出笑点,然后再构思分析。起初他会在表演前来回踱步背熟稿件,如今习惯了在台上的说话模式,慢慢撇除依赖稿件“生硬”的感觉。他以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呈现给观众,而观众以笑声作为回报。
路边看到的一块横额也可以变成他表演的题材,“我见过最废的区议员 Banner 是‘成功于巴士站增设垃圾桶’。Banner 上面还不止一个区议员,有三个区议员,好像‘我都有份!’。三个人才争取到一个垃圾桶,那么一个堆填区岂不是需要三万个区议员?”当中每个紧凑的笑位都是“谂过度过”,破坏观众的预设想像才可戳中心声。
不过每一个笑位的背后,都可能蕴藏着心酸。不少栋笃笑表演者就以自身悲伤经历为题材,转化为笑话。喜与悲看似是极与极,但其实这种悲喜交融的创作特色对香港人也许并不陌生。回到七十年代,“冷面笑匠”许冠文就以笑点和对白讽刺社会问题,他从《半斤八两》带出阶级差异的无奈,这套喜剧电影就是蕴藏打工仔心酸的典型代表。差不多踏入二十一世纪之际,周星驰的电影更开展了悲喜剧的路线,将悲惨沉重的经历转化为笑声。电影反映了小人物在社会的无奈和哀愁,令观众难以掌控自己的微笑和眼泪。
马克吐温亦曾经说过:“喜剧,就是悲剧加上时间。”虽然 Nicholas 不太相信这句说话,他认为任何发生过的事情都可以变成笑话。不过他坦言自己不如其他表演者般可以在失恋后马上自嘲自己的经历,他需要酝酿一段时间,才可以豁达地道出心酸的事迹。栋笃笑表演者以幽默淡化悲伤的情感,而台下的笑声则令表演者从悲伤得到解放。
不过他表示香港并没有很多机会让表演者带出深入的题目和含义,“外国的表演者需要一小时,最后才带出一个题目 round up 整场表演,这才比较有深度。香港的表演者未够出名,可能只有三、四个喜剧艺人有‘One-man Show’可以做到。”
栋笃笑与黄子华划上等号?
说到“One-man Show”,九十年代黄子华在香港开创了栋笃笑“One-man Show”的先河。二十多年来,因为演出内容从日常到哲学、从人生观到讽刺时弊都应有尽有,引起不同年代观众的共鸣,继而被封为“子华神”。
尽管黄子华早已在2018年“金盆𠺘口”,但时至2021年在 Google 上搜寻“栋笃笑”,系统依然会推荐“黄子华”给大家。可见,黄子华的金句确实在不少香港人脑海中挥之不走,但他一手开创的栋笃笑又会否因而停滞不前?Nicholas 慨叹香港人对栋笃笑的接受程度低:“有多少人除了看黄子华,愿意花时间和金钱去看栋笃笑?”
那么香港人会对不用花钱的表演更有兴趣吗?观众通常都可以免费入场观看“Open Mic”表演,Nicholas 说英文“Open Mic”的入座率较高,会有观众捧场,其中大约有三成都是本地人。但广东话“Open Mic”的台下总是只有来来去去那几个很熟口面的喜剧艺人。Nicholas 感叹:“香港人可能知道黄子华会在红馆开show,但不知道有些少人的场地也会有表演。”
打开 Nicholas 的社交平台,看到他不时上载自己的表演片段,时长约1-2分钟。从观看数字就可以反映栋笃笑表演者的心酸,他发现人们几乎不会花时间观看,慨叹多数人都不肯踏出第一步了解栋笃笑:“有时候你就算好笑,但也没有人留意你。”
随着社交距离措施放宽,一众喜剧艺人陆续举办多场表演,算是可喜可贺的消息,但 Nicholas 认为重开后观众不会“特别涌出来看show”。庆幸的是,有些比较知名的栋笃笑表演者,例如:Vivek 会举办及宣传某些表演,令更多人认识他们的合作演出,观看情况也越趋理想。可惜,移民潮下有些栋笃笑表演者即将离开香港,他们变得更“人丁单薄”,要让更多人认识广东话栋笃笑也许变得更加艰难。
红线前的表演者
对栋笃笑表演者来说,推动广东话栋笃笑的困难之处远远不止人才流失。过往的栋笃笑不乏时政讽刺,就如1997年黄子华的栋笃笑表演,台下笑声夹杂着对前途的彷徨和忧虑,轻松而沉重。后来更有人说多年前的栋笃笑预言了今日香港,教人心酸。二十多年后,世界新闻摄影展被腰斩、同学在校内唱歌被记大过,这些都疑似与政治内容扯上关系。港区国安法实施一年多,艺术创作行业面对步步进迫的创作红线,创作者只要触碰政治内容也会特别警惕。
作为栋笃笑表演者的 Nicholas 也更谨慎小心,“因为身边的喜剧艺人开始紧张的时候,我也会紧张”。但他相信“香港说这些一定会有观众听的”,他指社会运动期间,有表演者的政治笑话爆红,人气急升,“那个笑话真的很好笑,又打正当时的议题,很多人欣赏。”不过 Nicholas 不常说政治笑话,因为他认为很难将一个政治笑话演绎得好笑,“如果只是抽一句水,观众可能会笑,但其实只是一个很 cheap 的笑话。”如果他要说政治笑话,也要找“适合的场地”,“小型的表演可以‘摸到大家个底’,就会可以很‘放’地讲。”但将影片放上网络平台时会把名字消音,“传到哪里我控制不了,所以会特别小心。”
笑声是一面双刃剑,除了政治层面,Nicholas 对于其他表演内容也很谨慎,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说过的笑话侵犯某些群体,导致上载至社交平台的表演片段被举报,“是关于一本运程书,当时我开名说了哪一本运程书,一个星期后我发现(社交平台上的)影片不见了。”他认为栋笃笑的表演内容都会牵涉自己的意见,特别“易踩界”,所以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
大声讲、细声笑
2021的变种病毒极速扩散全球,但笑声的传播速度却恰恰相反。疫情紧接着社会运动,香港沦为充满着悲伤、压抑的地方。这个时势香港人的脸上一个笑容也变得奢侈,连讲笑也要“就住就住”,就如有香港人刚为24岁的香港选手在奥运摘金而兴奋,转眼又看见24岁的年轻人因港区国安法被判囚,情感被现实无情地拉扯。一声笑声也要思前想后,恐怕让人知道自己过得太开心会冷遭白眼。
Nicholas 认为有些观众在放声大笑之前会深思熟虑,想笑但会压抑自己:“我们很怕做错事、在意别人怎样看我们,我猜这与香港的网络文化有关,因为只要一说错话、做错事就会有一群人批判你,对整个社会来说其实是一个无形的压力。”
Nicholas 在“Open Mic”表演当晚,有一个近年从美国回港的中年男子也上台表演。他的双手扭曲,吃力地扶着拐杖,靠他人的力量搀扶才能上台。他以自身的残障自嘲:“你打针了没有?不要误会,这不是副作用”。表演者展现赤裸裸的自己,观众面对眼前血淋淋的“地狱梗”,会否在道德上压抑自己的笑声,还是能脱下自己的武装,以笑声回报他们的黑色幽默?
那么一个表演者希望观众可以从一场栋笃笑中带什么回家?Nicholas 说,“我觉得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纯粹觉得我挺好笑的,那便一起笑。”虽然只是希望带出纯粹的笑声,但却单纯可贵,因为要观众撇除外界的眼光,本能地“做自己”放声大笑并不容易。
不过 Nicholas 认为大部分观众购票进场也“预咗会笑”,观看栋笃笑表演对他们来说是无可否认是一种纾压的方法。而对于少数观众来说,这种笑声过于理所当然,不好笑便要“回水”。他们购票进场的目的是“买笑”,理应笑尽才值回票价,“有些人摆出一副姿态是’你来取悦我吧!’”。作为表演者的 Nicholas 看到这些情况会尽量不留意他们、压抑自己的情绪,以免影响表演进行,但他坦言有时候观众这种急于抒发压抑的表现令他饱受困扰,难以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走,“因为表演很视乎当刻的演绎和心情,他们可能会令我分散注意力,错过了某些 set-up,回头也补救不了。”
在这个时代,观众希望透过笑声找到纾压的出口,而 Nicholas 希望未来有更多香港人认识广东话栋笃笑,“如果栋笃笑的笑话真的可以感动到别人,这不会是改变人生的一件事,但它会不知不觉带了欢乐给别人。”
Vivek 的節奏感很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