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闸限电，在南中国的冬天

自从公司所在的产业园区开始限电，余虹就多了一项值班任务——烧柴油发电。遭遇“有序用电”一周后，公司的领导实在顶不住了，决定买两台柴油发电机，人力资源部的同事加班到晚上三点，把柴油运上18楼，一罐一罐存储好。园区管委会会在前一天晚上通知次日会被停电的楼层，轮到自己楼栋的时候，余虹就要一大早来公司发电。

从一楼的餐厅到顶层办公室，弥漫着的柴油味道和嗡嗡发电声令人头脑发胀。余虹每次走过储存柴油的地方都提心吊胆，“万一有人吸烟的时候不小心把火星子掸进去，岂不是整栋楼都要被炸了？”

余虹所在的湖南省长沙市，是这个冬天中国大陆南方省份遭遇“电力紧张”的典型地区。自进入2020年12月以来，以湖南、浙江、江西三省为代表，诸多南中国省份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拉闸限电”的情况。在一轮又一轮的寒流中，已经被各种“坏消息”敲打了一年的人们又开始战战兢兢——一半是冻的，一半是各种猜测。

停电历险记

停电来得毫无征兆。余虹正在公司里整理文件，突然，办公室瞬间暗下来，没有了空调，温度也渐渐降低。直到中午还没有来电的迹象，同事们的办公电脑早已经撑不住黑了屏。老板没有办法，通知大家回家办公。

对于一家电商运营为主要业务的公司来说，停电使得这家公司几乎瘫痪。在家办公的问题很快显现出来，回复客户所需要的大量资料和图片都在办公室的共享硬盘上。太多工作没有办法展开。

余虹公司所在的长沙市高新区麓谷企业广场在稍晚时候发布了一份错峰用电通知：园区物业接到高新区经开局的通知，要求限电用定负额4000kVA。几天后这个数字涨到了5000kVA，但对于这家拥有三一重工和中联重科等多家重工业产业的企业园来说，这远远低于园区所需的15000kVA用电负额。

本地媒体在次日（12月15日）才开始陆陆续续发布消息，“入冬早、降温快，电力供应形势紧张，为保障全省电网平稳运行和电力可靠供应，即日起湖南启动有序用电。”没有人知道何时会恢复正常供电。现在回想起来，余虹对那几天的印象是“一直折腾来折腾去”。她开始要每天背两台电脑来上班，就是为了应对没电的情况，一台自己用，一台支援没有电脑的同事。

领导开了会，商量出来的应对办法是把公司的电脑搬去有电的地方办公。一整个上午，同事们一个接着一个，搬着电脑主机走下18楼，男同事照顾她，只让她拿了一个键盘。一层一层没有尽头，重复机械式地下楼，再爬上来取自己的物品，虽然整个楼道里一直充满着同事们的哀嚎声音，但跟着大家走走停停坚持一下也爬完了。第二天她就开始小腿发酸。

楼里的电梯靠着储备电在运转，即使被通知可能随时断电，但相比爬上二三十楼的痛苦，仍然有同事选择碰碰运气乘电梯上楼。但很快，运气不好的一波人就卡在了电梯里。余虹的一位女同事被卡在了两层楼之间，保安和物业对着电梯里的电话喊：你们别急，被困的人太多了，我们一个一个救。她在里面听了一个多小时音乐，才被保安撬开电梯门之后拉出来。

余虹和部门同事把电脑搬去了 “兄弟单位”的写字楼，电商团队人实在太多了，仍有五六十人只能浩浩荡荡走向网吧，一人一台电脑，几乎包场。但还没到下班时间，网吧也停电了，接济她们的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也被通知第二天要停电。

第三天，她们部门找到的办公场所是部门主任的家，十几个人占领了主任家的沙发、餐桌、麻将桌子，甚至是电视柜，电线散在地上到处都是，点外卖的时候，同事开玩笑：“送外卖的不会以为我们是搞传销的吧？”

在官方媒体释出的信息里，湖南此轮“拉闸限电”的首要原因，是气温突降，取暖用电高峰来临，造成用电量突增。湖南全省比往年提早一个月入冬，且受燃煤减少、水库水位下降、风力发电受冰冻影响无法有效发电以及外来电减少等影响，供电形势较为严峻。


12月28日，国家发展改革委经济运行调节局主要负责人对媒体表示，湖南限电基本恢复。但同一天，有网友在社交媒体上晒出自己收到的限电通知，“…根据电力局关于《有序用电告知书》，从今天开始限电，园区用电限额为390kW”，同时禁用空调以及烤火炉、微波炉等设备。

寒潮在元旦假期期间降临了长沙，高新区提前下发了通知，12月30日和31日期间，高新区所有的工业园区将限制用电。多位在工业园区工作的人表示，他们被要求将26、27日的休息日调整到30日、31日。

“不插电”的人们

以湘江为界，东岸的人们对限电的感知尚没有那么明显。长沙最繁华的商圈五一广场依旧灯火通明，黄兴广场步行街上那块由霓虹灯拼凑起来、常常被本地人吐槽“光污染”复古风招牌合集也依旧亮着。仔细观察，这里和平日里唯一的差别在于，王府井百货商场外几乎占据整个墙面的广告牌熄灭了。

商场里的一位奢侈品店店员在过去的半个月里经历了“隔两天就停一次电”的尴尬，她不知道何时会停电。好在一般也不会停多久，这家成立于2004年的老牌商场会在十几分钟内恢复供电，自家门店在商场的最外围，外面的日光可以透过墙角的两处玻璃照进来一点点，不至于像商场更内的其他店铺那样陷入完全黑暗。但如果停电的时候正好赶上有顾客正在店里试包，她还是觉得非常“难搞”。

限电的影响更多是不可见的、容易被忽视的。12月的一天，一位网约车司机在电动车充电时发现，充电桩没有电。起初，他以为充电桩坏了，问了几个车友才知道，全市的充电桩在那个时段都没有电。一个习惯夜里常驻解放西（长沙最出名的酒吧街）的女生在12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天突然发现，常去的这家酒吧灯光变暗了。原来隔着马路就能看见玻璃房子里透出明亮的黄色灯光。但现在，八点以后，酒吧散客区的大灯就被关掉了。若不是几乎一周有三四天都泡在这里，她也很难察觉出其中的变化。

对于受到影响的写字楼和商场来说，人们突出的感受是“冷”。湖南省机关事务局公共机构节能管理处处长何兆江在接受《湖南日报》采访时说：按照“保民生、保公用、保重点”的原则，从12月中旬开始，全省党政机关和事业单位等公共机构办公区已经禁用烤火炉、取暖器等高耗能采暖设备；工作时间用电、用气采暖室内温度设置不得高于20摄氏度，下班前提前半小时关停采暖设备；非工作时间原则关停电、天然气采暖设备，周末关闭办公室动力用电、用气。

在一家商场工作的张鑫在12月15日突然感到“刺骨凛冽、直进骨髓、冷得好彻底”，按照门店要求，员工必须要穿着店里的衣服，她只穿了一件绿色毛衣和一件外套，在有中央空调的商场，这些衣服完全足够御寒。她跑去问店长，才知道因为“限电”政策，商场的中央空调停了。

那天她负责站台的区域是店门口，正对着商场大门，冷风吹进来，“跟冰块往你脸上挨一样”。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新年之后。她觉得最惨的还是珠宝柜枱的几位员工，每天穿着白衬衫和薄西装外套，站在离门口二三十米的地方。

自从限电以来，余虹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在上班的时候吹过空调了，不同于有暖气拯救的北方和更温暖的南方，每年冬天，长沙的朋友们都会调侃要“靠着一身正气过冬”，但真正没了取暖设备的这个冬天，余虹才感受到冬天的苦。

这个冬天，她连买了四件羽绒服，早上起来，她在腰上和背上贴满暖宝宝，到公司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始感受到寒冷，脚僵了之后，寒气会从从脚开始，蔓延到全身，穿再多衣服也没有用，越蜷缩着身子，越感受到自己没有办法战胜寒冷的绝望。后来同事给他推荐了暖足贴，她才稍微觉得“捡回一条命”。

外卖骑手可能是为限电折磨最严重的人，一位在岳麓区跑单的骑手接连遇见电梯被关闭的写字楼。有一天，他爬上23楼送餐，他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形容词是“爬到怀疑人生”。还有一次，因为打不通电话，他把餐送上15楼，转身下楼的时候，听见客人跟同事解释“为什么不接电话？”“因为不想下楼取餐。”搬电脑下楼的那天，余虹看见好几个爬楼送货的骑手和快递员，一下子发狠似的往楼上冲，一下子又停下来，靠在扶手上气喘吁吁，其中一位骑手实在走不动了，打电话给外卖主人商量，“你能不能走下来几楼，我们在中间见？”

电都去哪了？

很快地，人们对于这一轮南方省份的限电原因猜测就遍及了：疫情导致的生产力下降、夏季洪水造成的储电不足、中澳关系交恶下的煤炭进口不足……

而真正的主导原因却是简单粗暴又老生常谈。

12月18日，环球网微博发布了一则“杭州钱江新城灯光秀”的帖子，引来不少网友的质疑，有义乌网友留言称“同省不同命，我们这里连路灯都不能开”。

浙江省限电的并非因为真的缺电，而是受到冲刺“十三五”能源“双控”和“减煤”的政治性任务驱动。据《财新周刊》报导，12月12日，义乌的全市“限电令”始于前一日浙江省召开的一次有关“能源双控”、“减煤攻坚”的电视电话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并非直接下达“限电”命令，而是要求各地年，底严控高耗能企业的过快增长，错峰生产：“让他们刹个闸、提个醒”，另外，针对“十三五”规划中的节能指标尤其是单位GDP能耗，会议对各地级市提出要求“尽量完成”。然而，这一要求落地到基层，却迅速走向了极端，也直接导致义乌的三天“灭灯”。

2011年，十一五规划末期，也曾出现过多个省市为了完成节能减排的目标，而粗暴进行拉闸限电的行为。

但对于长沙这座无油、无气、少煤、能源外调入量占比极高的能源输入型城市来说，缺电并不是新鲜事。在社交平台“豆瓣”上搜索“长沙限电”，几乎每一年都有人留下记录。寒潮来了、气温创新高了、发洪水了、冰灾来了，每一个常见却又不受控的变化都会让湖南电网暴露它的脆弱。其中较为严重的的一次发生在2011年的夏天，因为气温持续升高，那一年长沙的用电缺口在40％以上，其中负荷缺口为60-80万kW，电量缺口为1000-1500万kW·h，每天拉闸限电线路达到300-400条。

长沙的用电史几乎也是一部缺电史。2000年，国务院批准的电力体制改革方案出台，以厂网分开、竞价上网为特征的电力体制改革拉开序幕，原属于长沙市电业局的长沙电厂正式停业。长沙市用电量每年增长20％以上，但直到2005年，作为省会城市的长沙都没有一座发电厂，这直接导致其境内无任何统调电源。2003年，湖南省拉闸限电68000多次，2004年拉闸限电达到71200次。

在湖南省电能来源构成中：湖南省电网电源装机4196万kW，其中水电1688万kW，占比40.2%，火电2262万kW，占比53.9%，新能源246万kW，占比5.9%。外来电则以三峡水库和甘肃祁韶直流风电、光伏新能源为主。

湖南的水电装机比高出全国平均水平一倍以上，但冬季缺电的常见原因之一是“枯水期，水电供应不足火”。火电来源则是煤。2019年湖南省原煤产量1374.7万吨，中国第一产煤大省内蒙年产原煤约8939.3万吨，是湖南的六倍。有文章分析，对于原煤产量位居全国16位的湖南来说，自产煤炭远远不足以供应电煤使用。水火两种电能来源总计占比湖南电能构成的94%。但受火电企业经营困难、电煤库存不足、水电站上游来水偏少影响，火电、水电都难以充分发挥其作用。

2008年的夏天，7月2日，长沙市用电量需求高达4547万kW·h，但用电缺口接近用电总量的三分之一。这一年的7月13日，当时还在长沙一个电台里上班的翔宇看见那天的报纸头版用赫大的标题写着： “长沙开始进入有序限电状态”。朋友们从十三楼缓缓爬下来赶到台里避暑，他趴在桌子上睡觉，眼睛再睁开已经睡到了下午五点，对门的公寓依旧漆黑一片。傍晚的时候，他走出办公室，吃了一大碗牛肉米粉，四处都是小型发电机轰隆隆的响声，震耳欲聋。想起来家里的小狗还没有吃完饭，硬着头皮爬上十三层高楼。

在湖南常德长大的王琦记得，自己念高中以前，就没有不停电的夏天，家人常常在阳台上铺凉席，一家人挤着睡。湖南蚊子多，晚上在阳台上几乎睡不好安稳觉。白天有电的时候，大人把床单折好，用塑料袋装好放进冰箱的冷冻层，停电的晚上拿出来，虽然凉气维持不了多久，但家里一直靠着这个方法度过最难熬的暑天。她对2012年印象深刻，那一年年底，满世界到处都是“世界末日”的传说，蜡烛被疯抢的时候，发现自己家不缺蜡烛——全是为了应付夏天停电剩下来的。

对比历史上多次“限电”，湖南省政府的限电措施几乎没有变过，不外乎为路灯减半开启，工业企业错峰避峰用电，室内空调温度设置不得高于26摄氏度，广告灯、景观灯、轮廓灯等装饰灯暂停使用。

根据《湖南日报》的报导，国家税务总局湖南省税务局机关服务中心的“监察队”在2020年12月20日检查了局办公楼里每一间办公室“照明灯、空调、电脑要求全部关停，有工作人员未执行到位，将在全局进行通报。”除关停照明和电器外，办公区域烤火炉、取暖器等高耗能采暖设备一律禁用。湖南省审计厅采用中央空调集中供暖，从12月中旬开始，该厅将送到办公区域的温度调至15摄氏度至18摄氏度之间，正常工作时间以外不再供暖。《南方周末》的一篇稿件中提到，岳阳市路灯管理处亮化办公室的王一安最近接到一份《紧急通知》，要求适当压限行政单位和景观用电，但市政景观限电暂时没有考核任务，他认为，主要目的是“营造社会节约用电的氛围”。

直到2017年，长沙市政府才下定决心打破缺电困境，开启了长沙电网供电能力提升三年行动计划。按照展望，到2020年，长沙中心城市(区)供电可靠率将达到99.994%，用户年均停电时间不超过31.5分钟；城镇地区供电可靠率达到99.983%以上。

这个累计完成投资134亿元的计划在今年结束，在湖南本地媒体的描述中，它新建改造变电站146座，长沙电网安全供电能力从635万kW提升到900万kW，三年累计提升42%。紧接着，这座城市又投入到下一个三年计划行动，朝着建设“满足1200万kW负荷安全可靠用电需求的智慧电网”的目标而努力。

余虹没有听说过这个计划，这个无电的冬天对她来说是意外的，天气回暖之后，她渐渐被允许使用微波炉，吃上一口热饭，每一次“叮”的一声提醒结束之前，她都提心吊胆，担心因为自己而让办公区域跳闸。她仍然在期待重新感受办公室的空调，以及整栋楼的发电机从早到晚的轰鸣声能早一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