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时节,如何在厨房里拯救自己

当世界只余下此处为安全之地,只剩下我和你,原来是天天一起吃饭作息。在死亡的阴影之下,每餐都不可多得。
而苦涩,从来都是众多味道的一种。
被疫情改变的生活 生活方式 风物 饮食

是我的厨房救了我,一次又一次。

反送中运动这大半年,在高山低谷里穿梭,每天光是睁开眼,已耗尽力量,莫说去对抗,实在低落时,唯有放任自己休息,学习与内在和解。情绪太多太满,像一锅添了梳打粉与醋的水,受热膨胀,眼看顷刻要爆发,我会翻箱倒柜,寻觅一些让我安心之物。如一棵番茜,一把意大利粉,躺在蔬菜格内的番茄,把专注力安放于它们之上,不去思索没有尽头的洞穴。有时把双手揉进面团里,让发酵教会我等待;或捏起刀子,透过重复的动作定下心神,把洋葱、西芹、甘笋切成细丁,与其他配料一起,烹成一锅需要三小时才能熬成的茄酱,期间来来回回,每半小时翻搅一次锅底,像服一帖药,时间仿佛变得较容易过。

症状已很明显,还未来得及沉淀,疫情突然来袭。我们被抛掷到居家隔离、断绝社交往来、自生自灭的场景中,厨房变得更加重要了,它不仅稳住我,亦稳住了许多人。隔离生活,代表著琐碎事务只能依靠自己双手,当日程不再围绕工作,原来大部分人都能够发挥以往被掩埋的烹饪天份与兴趣。脸书上贴满各人的制作,男女皆投入到煮食里,全民竟开始造面包、焗蛋糕、制甜点,面粉渐渐断货⋯⋯烹饪的药引,一被燃点,不可收拾。见朋友愈煮愈起劲,并不意外,前路大感茫茫之际,唯有家中细务能稳住心情。

疫时何谓“家”

疫情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缸,似有还无,把我们罩起来。空间小,空气不够,必须拼命维持生活,试图抓著日常的片羽,借此平衡不安,但这原是繁忙时我们不屑一顾的。公务、约会、恋爱,每天赶东往西,老是忘记休息,忘记自处,有时忘记呼吸,一切骤然停下来后,以往忽略的质感一一重回眼前。像动画《哈尔移动城堡》,火堆熄灭而想继续前进的话,城堡本身必需舍弃无关重要之物,压缩至只余下内核。疫情像排毒过程,或电脑的重置系统,让生活的本貌慢慢浮现--卫生打扫、亲人的关系、家中的一事一物,像一张网,缠著我们,同时把我们载起。

煮食几乎构成了这段高压日子里每天的盼待,睡前我总会覆诵冰箱物资,思考明天的菜单,表面看来仅是为了填饱肚子,却给我一种自主感觉,或错觉,至少这是我可控制的。一日三餐,所爱的人明天将吃到什么,我的能力及至哪处?⋯⋯家,除了硬件配套,便是以这些细节为内容,填充而成。当世界只余下此处为安全之地,只剩下我和你,或家人,原来是天天一起吃饭作息。

炸鱼薯条。
炸鱼薯条。

当世界只余下此处为安全之地,只剩下我和你,或家人,原来是天天一起吃饭作息。

以前,以前我们自然亦一起用餐,与家人一起用餐,但心思往往未能全然临在,目下,不管菜式多普通,每一顿都似是仪式。往常的便利不能再被依赖,迫使我们忍耐,学习照料自身,改变有好有坏,或许不应如此分辨,任由碎片慢慢拼合出完整的图画,随我们把眼光看往哪一处,就算在风暴中,仍有美好风景。这一役,他竟开始对家务稍作分担,在厨房操作起来,径自盘算菜单,做了炸鱼薯条,某夜揣出一盘虾酱鸡翼,前所未有,美味中有点苦涩。艰难之际,每种味道都特别复杂与深刻,而苦涩,从来都是众多味道的一种。

餐桌有风土

虽然颇为不该,但我欢喜你借此机会打开了这扉门,门后有著万物──泥土长出食材,盐糖装载了阳光与水,肉食是动物的性命与由来,海鲜自海洋来到地上。它们是一张张地图,从前难以察觉,但当物资变得紧张,当人们必须亲自张罗,便更了解它们自何处来到餐桌上。每一道菜,既是前人赋予的手艺与巧思,让历史继往开来,亦是传说--有了火,我们才能够煮食,甚至连火都不需要,我们有了科技。

物质丰庶,我们何曾担心过粮食供应?但近日各式腌菜开始在家里出现,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苦于冬天无菜的解决之法,分担了当下不能时常外出买菜之难。咸菜与咸肉是风干雨露,是时间的容器;急冻肉类亦极为神奇,依靠冷藏技术、物流与全球化,从世界各地出发,填满我家冰箱。孩童时期,总会嫌弃家中饭菜重重复复,长大后,明白怎也抓不回来了的心情,在我每天打开冷藏格时浮现。

客家梅菜扣肉。
客家梅菜扣肉。

那天,我把一把甜梅菜仔细浸泡,臆测它原本根植之处,我亦把一条来自西班牙的五花腩肉,连同姜葱汆烫、沥干,以老抽腌之。猪皮涂抹了老抽与柠檬汁后,颜色渐深,以热油先炸过定型后,把它们切成整齐的片状,和以绍酒、豉油、柱候酱、冰糖水,放到大碗中,铺上以姜茸、酱与糖炒过的梅菜,慢火蒸香。它在高压锅里变熟时,我并不知道它将变成什么模样,直至把大碗在碟上倒扣,同时扣出了故乡。这盘客家梅菜扣肉,结合了中与西的风土,亦盛载了今昔。

全民被禁足,意味著旅行是遥遥无望了,但我向来更惯于在桌餐上旅行。某天心血来潮,为前来相聚的朋友,摆弄了一桌和风午餐,前菜包括玉子烧、渍物三种、味噌汤,主菜是乔麦冷面配自调的酱汁,以及味噌炖猪肉。有了余裕,每一道都花了无限心思在内,盛在小小的器皿里,为了隆重其事,我扬开桌布,把小盘小钵置在珠红色的托盘中,是自日本携回的,因此,即使肉身困在此地,仍可让精神与味觉在别国姿意遨游。

和风午餐。
和风午餐。

如像万物,总要栽种才有收获,厨房的时光同样。这段日子里,煮得比往常更专注,在死亡的阴影之下,每餐都不可多得。

韩国菜这阵子亦时常出现,为了储备可久存的食材,如渍物、鱼干与海苔,特意前往金巴利街的“小韩国”采购。立于由韩国人经营的超市内,韩语声声入耳,确有身处异地之感,回家与他一起制作了紫菜包饭,佐以泡菜,只觉欠了一杯米酒。这些味觉之旅,缓解了出走的欲望,同时平伏我那善变的心--假若每天都要一再地地烹煮中菜,只怕技穷,或者闷极,不想再煮了。

如像万物,总要栽种才有收获,厨房的时光同样。采购办货、灶前的时间与功夫是实在的累积。我喜歉煮食,大概是因为比起天份,烹饪更讲求经验与努力,就算失败,也在负担得起的范围内,一切可以重来,而能够重来的事情,在这一刻里,尤其难得。这段日子里,煮得比往常更专注,在死亡的阴影之下,每餐都不可多得,患难令我思考家的存在,我是否可以呢?把这里创造成能够随时供给所需,不必外求的地方。

不感觉自己被迫或被困,而是享受著待在厨房里的时间,我是否可以?成为立在风浪顶尖上却不惧怕的人,务实地生活。像我每次往街市备货,难得与人面对面沟通,总讶异于每个人仍然孜孜不倦地生活著。无论发生何事,街市一直是充满生命力,档贩努力吆喝叫卖,买菜的人仔细拣货,为家人打点,像一个平衡宇宙,它本身已是一个宇宙,藏著许多道理与细节,甚或情意,容我一一发现。这让我稍稍安心,我知道我可以效仿他们,不对生活失去希望。

韩式紫菜卷。
韩式紫菜卷。

把一切联系起来

疫情亦让我们更了解彼此,近日,每次与友碰面,除了物资口罩,总会担忧对方的衣食行,尤其吃这一块:独身的朋友、住在㓥房的朋友、惯于外食的朋友,是否安然无恙?后来发现,煮食在香港有时是项奢侈活动。以前我总是忽略,某些人的家居状况、工作日程或家居空间,未必容许人人自煮。在相互问候之间,了解到彼此的难处与境况,更不吝于分享心得、食谱或食材。这令我开始重新在网络平台记录厨艺笔记,因而与更多陌生人展开了交流。当他们查问有关煮食的事,我总把一切知道的扬摊开来分享,如像某些人与我分享他们的厨艺知识与志趣一样,分享难处,亦分享喜乐。

以前的饭局酒聚,场照换了在家里发生。这数个月里,我到过不少朋友的家中作客,是以前不曾去过的。携著吃食,有时是一片蛋糕,有时是故意多备的常备菜,如仍然温热的一大盒鲁肉,让每位朋友分著回家;有朋友为朋友包饺子,有的甚至相约一起包,包一大堆储于冷冻库,让将来吃到当时的回忆;我的好友们间中来蹭饭,我亦去他们家打搅,这些交往比从前来得更深。我尝过他们的手艺,见过他们的亲人,吃过帮佣为他们烹煮的家常菜式,只感到更了解眼前的这个人。

这段日子,待在厨房里的时间比前往更长了,使用度高,对内里的空间愈发变得异常敏感,我重新为动线改变了一些布置,如锅具的收纳、碗碟的摆放等。这些细节原来一点一滴地影响著我们的心情,假若厨房堆满了肮脏碗碟,谁还有心情做饭?反之,善待所有工具,使用起来得心应手,便能够更专注地把心神投放在眼前的食材之中,每一下洗或切,都全然临在。

我买了酒,把青梅浸著,瓶上标有日子。我把这一年,这一役,就此储起来了,留待将来慢慢细味。

蔬果与猫。
蔬果与猫。

把厨房收拾整齐后,我把一个甚少使用的锅子送出了,认领了这锅子之人,竟带来一罐她朋友制作的担担面酱与我交换,还有一大块酸种面包,一份早晨全餐开始在我脑海里浮现。我想像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将吃到水果、牛油果、薯饼、蘑菇、番茄,还有这一片面包,上面将铺有鸡蛋、火腿,更有她远路把吃食带来的温柔。而或许某天,我可买到标准的上海面线,慢慢品尝担担面酱的味道。

食物像一条绵长的线,把一切连系起来,虽然我家餐桌实际上只有我与他,但每当我煮毕一道菜,总会联想起某人,某事或某地。最近用心烹过的菜式,吃过后,虽然很快便被消化,但于不够将来,它们自会变成回忆。我们会否记得,那年那月,在这段艰苦的日子里,对生活萌生过的反思?再烹煮同一道菜时,会否记得那味道曾带我们的抚慰呢?

近日青梅上市,像过往每一年,我买了酒,把它们浸著,瓶上标有日子。我把这一年,这一役,就此储起来了,留待将来慢慢细味。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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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開始學習做菜了,才懂得佩服很會做菜的人。

  2. 做飯的確讓人安心,不過最近做久了也覺得煩厭了,特別是洗碗,嗚

  3. 对于弱社交、少外食的我来讲,疫情对我没有太大影响。计划好每一天要吃什么,并且专注于切菜配菜让我感到幸福!

  4. 期待下一篇寫劏房用電飯煲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