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612事件中,示威市民和警方在金钟多处爆发流血冲突,香港警方随后快速定性事件为暴动,并称警方行动“容忍”、“克制”。而另一边,市民和不同团体指出警方这次过度使用武力,无论是武器级别抑或数量,均为香港多年来处理大型示威活动之最,并呼吁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彻底调查612事件,香港近年紧张的警民关系再一次变得更加绷紧、撕裂,看似无法愈合。在这一专题中,我们尝试采访在冲突现场受伤的市民、在警民之间尝试调和和缓解冲突的人,亦希望从学者等不同视角,理解警方的策略和警政制度的演变。
“我做了急救员这么久,我没有看过一个伤者流血量是这么多的,满地都是血。”24岁的急救员子朗(化名)回忆起6月12日下午的情形,心有余悸。这是他亲身经历的大型示威急救中,最严重的伤者。
子朗是一名大学生,六年前获得急救证书。2012年,他参加反国教示威,自2014年雨伞运动开始参与占领现场的急救,开始从热血的示威者转为抽离的急救员,曾在雨伞现场做急救员达两个月之久。他形容自己是一只“lone wolf(独行狼)”,在示威场上单独行动,来去如风。每次出动,会带上一个简易的急救包,上面有生理盐水、绷带、胶带、敷料和消毒药水——唯独抽走圆头的医生剪刀。因为他认为警察在示威现场,会把所有利器视为攻击性的武器,也会把救护人员视为示威者。
6月12日下午,子朗看到戴著头盔的示威者在立法会外聚集,感觉“一定会有事发生”。在此之前,为了反对和阻延立法会二读《逃犯条例》修订草案,大批市民自早上8时左右占领金钟多条道路,此后越来越多市民前来支援。3时左右,警察和示威者爆发冲突,子朗看不到最前方的情况,只在后排随著人群不断来回。突然,他听到前方有人大喊“急救”,他快步跑往前线:只见一名戴著口罩和眼罩的年轻人摊在地上,头破血流。
这一场警民之间的流血冲突,随即在当日稍晚时分被政府和警方定性为“暴动”。尽管警务处场卢伟聪和特首林郑月娥分别于前日和昨日对记者表示,在场被以暴动罪拘捕的人仅仅五人,并非指整个示威活动是暴动,但仍然没有明言取消“暴动”定性。在一场冲突中,警方发射了150枚催泪弹、20发布袋弹及数发橡胶子弹,并首次使用自旺角骚乱后引入的武器──“胡椒球”。
警方虽然称这些武器“全部低杀伤力”,不过612冲突仍然堪称警方近年武力程度最高的行动。行动中警方近年首次对示威者使用橡胶子弹、布袋弹、胡椒球,造成逾80人受伤,其中除了示威市民,亦有传媒工作者。而警方一方,则称有20名警员受伤。端传媒致信警方希望了解警员具体伤势和采访受伤警员,至发稿时未获得警方回复。
我们尝试寻访12日下午3-4时在立法会外的急救员和受伤市民,还原在这警民冲突高峰的时刻,他们经历了什么,缘何受伤,他们怎样理解警方的武力。
我亲历的大型示威中,最严重的伤者
6月12日下午3时多,第一次在示威现场见到满头是血的示威者,子朗一阵惊慌。立法会外,人头汹涌,子朗一边留意不断后退的防线,一边对伤者急救。
“我跟自己说,‘我一定要好冷静’……我知道他很痛苦,但我知道自己要很快速地去帮助他、去处理伤患。”子朗双手抖动,来不及按正常程序戴上手套,就马上就与同场的“师兄”(另一个急救员)救护。在混乱的情况下,血色染满头发,他们找不到伤者的出血点,只能依稀在后脑敷料。四块、五块、六块,敷料叠加,鲜血仍然不断外渗。
子朗形容当时的情况十分危急,示威者的防线不断后退,他和师兄一人固定头部,另一人围著他的头部包扎,但伤者始终未能止血。
“怎么包也包不好,因为我太紧张了,但是我亦先随意包扎好。”子朗忆述。
尽管伤者一直清醒,可以应答,但现场的设备根本不足以令其止血,只能抬他去更远处、装备较好的救护站接受进一步的救援。几天过后,子朗都无从追踪这位伤者的下落。“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大家都像无名氏一样,我帮你你帮我。甚至我连旁边的师兄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前线的示威者,替他治疗完然后我便离开,不断重复。我不会去、甚至我没有办法去记着他是谁。”子朗说。
究竟是什么武器如此重创这位示威者?子朗一度怀疑是警棍,不过又觉得不妥,因为警棍是钝物,“打下去的话你不会流血,你只是会有瘀血,除非你是受到警察连续的猛击。”根据当时的直播片段,警方确实对隔著铁马的冲击示威者不断挥动警棍。端传媒致信香港警方查询6月12日下午3-4时,警方在立法会外具体使用了哪些武器,至截稿前未获任何回复。
尽管现时未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伤者被何物袭击,子朗怀疑,这种程度的出血可能是橡胶子弹造成。子朗曾参加香港警署的开放日,熟知警方的武器装备。警方承认在612冲突中曾使用橡胶子弹和布袋弹。他相信“橡胶子弹射速快而且以一粒击中人体,由火药直接推动,理论上他的冲击伤害应该足够令伤口破损”。相反,子朗认为,布袋弹是以里面的铅粒重量造成伤害,像是用拳高速痛击,未必能够造成一个明确的出血伤口。
另外,与2014年雨伞运动时的经验对比,子朗认为这次警方没有作出警示就升级武力至枪击,跟以往很不一样。
“(2014年)警方很多时是用普通的胡椒喷雾去喷射。后来控制不到场面,便开始用警棍,之后后再用催泪弹。”子朗认为枪应该是警方最后的手段,但是当日爆发冲突不久就出动,而且现场没有看到警方的“两黄一红”(黄色旗为警察的警告,红色旗为警察开始考虑、很大机会行动)的警示,十分匪夷所思。
6月13日,记者会上,警务处长卢伟聪曾表示警方“在可行的情况下都会警告”,整个过程中亦曾多次举黑旗警告,并口头大声警告,但当时“情况好危急”,有可能先行动后警告。
子朗处理这个疑似被橡胶子弹射中的伤者后,不久警方就在立法会外连续发射催泪弹,持续驱散示威者。子朗一边撤退,一边举起盐水走到前面,不断问“有没有人需要清洗双眼”。子朗形容那是一次分秒必争的战地逃难,每个伤者一分钟内就要处理。
“当时一是考量自己的安全、二是考量伤者的安全、三是在想警方什么时候会过来⋯⋯你不知道前线能坚持到多久。你会有一种被拘捕的恐惧,故你要慢慢撤离,一边撤离一边救人。”
他最后处理了20多个伤者,直到日落时分,冲突休止才回家休息。
催泪弹直中后脑,“像有人在耳边开枪”
同样在立法会外,27岁的启贤(化名)不在最前线,却被催泪弹击中头部。
当日下午三时多,他吃完午饭后来到中信桥下,这一天桥可通向立法会。启贤还没来得及碰上相约的朋友,示威者就已经开始冲击立法会,他随即加入冲击队伍的后排。“我在后面很远的地方,因为看不见前面发生什么事。基本上都是传递物资给前线,以及(随著大队)前进及后退。”启贤说。
其后,大队冲进去立法会示威区,很快启贤就听到枪声和催泪弹,随人群慢慢退后。步步进逼下,示威者两边受敌,因为警方在立法会外和龙汇道皆设有防线,向示威者推进及发射催泪弹。数百人于是涌去中信大厦大门外——那里有一扇只有两个人宽的玻璃门,可以连接至行人天桥网络。
那里附近正是民阵接获警方批准的集会大台,启贤听到民阵呼吁大家来到大台,并疯狂大喊──“警察停止使用武力”。
“那时人很多、大家都在逼,我快到逃生门时,(跟朋友)说完话一回过头来,就被催泪弹‘嘭’一声击中。”那是一枚从龙汇道方向发射,向中信大厦方向降落的催泪弹,当下启贤的眼镜飞脱,他本能反应地接住。
“耳朵‘嗡嗡声’回荡,就像看电影一样,有人在你耳边开了一枪似的。”启贤这样形容当时的感觉。他随即失平衡,拉不住朋友跌到在地上。当下,启贤还不知道是什么击中自己。
当周围白烟散开,手开始刺痛时,他才明白,那是催泪弹。
启贤忍痛爬起来,基本上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拼命拉着前面的人跟着走。他手脚刺痛,因为催泪弹“太近太浓”了。他一路逃亡,直至去到太古广场附近的电车站才感到安全。几日后回想,启贤庆幸情况危急下大伙还有秩序,自己没有被人踩踏。他对警方发射催泪弹的做法心有不满,并打算之后叫上身边的朋友一起投诉警察 。
“(催泪弹)本应是驱散一些你想他离开这个地方的人,而不是一些已经正在离开的人。”
根据香港01翻查当日多条现场片段所见,警方至少向和平示威区方向发射9枚催泪弹。而启贤后来联络朋友,发现警察甚至把催泪弹射到天桥。
启贤也曾经参与雨伞运动,前后对比,他感觉四年过去,香港警方的策略和装备都大大不同。“当年雨伞时他们准备没有这么充足,想了很久才发放催泪弹,频率亦相当稀疏。今次警方好明显已经准备好战术,而他们无论战术上、装备上、精神上都很明显要驱散所有示威者。”
“我没有预计到这么强的武力,”启贤说自己也并非一个很敢去冲、很勇武的人,“但当你站在那里时,那一刻你已经没有选择、你不能逃避,想逃也逃不掉。”他觉得大家这次很团结,在没有人组织的情况下,大家就看著telegram获取信息和行动。“会去上前冲击的人是会有的,例如装备准备好的那些人,但我可以说比例绝对占不足一成⋯⋯绝大部份人都只是为了帮手,比如帮忙买物资、搬东西⋯⋯”
“其实都只是为了出现。”启贤说。
现在,启贤的后脑还有一个小包,触碰就会疼痛。他说当时匆忙逃跑时没有太大感觉,只在急救站拿了一个冰袋敷上。由于近日,据媒体报导,至少有4位示威者在公立医院被捕,而警方也承认曾在医院拘捕参与612集会的市民。他害怕风险,因此没有去任何医院看医生,他说自己能够应付。
尽管医管局已表明没有接获警方索取病人资料的要求,但立法会医学界别的功能组别议员认为说法无从证实。而他早前更接获证据,怀疑急症室电脑存在“侧门”,系统设有“For Police”(警察用)页面。他就获得医管局的警方介面纪录,当中清晰列出6月12日至6月13日在立法会外大型集会的受伤到医院求诊的详细资料。而医管局则在17日晚上召开记者会承认,急症室电脑毋须登入便可取阅系统资料,但否认曾将系统资料列印出来交予警方。现时私隐专员公署已就事件展开调查。
胡椒球的狙击
在启贤的前方,人群的最前排,嘉俊(化名)不但尝到催泪弹的气味,还先后两次近距离承受警队最新引入的武器——“胡椒球”。经过一天,他说话无力,胸口仍然隐隐作痛。
当日下午三时,嘉俊在立法会正门前的人群前排,和其他示威者一同与警方对峙。一段时间后,警方防线步步推进,并安排速龙小队出场,当中更配备2016年旺角骚乱后引入的“胡椒球”枪。
这是“胡椒球”枪首次在示威场合广泛使用。在完全没有预兆及预先警告下,一轮密集的胡椒球枪应声发射,嘉俊成了第一批胡椒球的受害者。
“这一种‘胡椒球’枪与催泪弹的分别是,这些枪的渗透力很高。因为它是一个气枪,以高压缩的方法去发射出来,所以他发射去出来的射程十分远、渗透力很高。比方说,他射到地上去,那些有毒烟雾便会很快地散开。”嘉俊说。
他在现场吸入很多胡椒球喷雾,又被速龙小队挥棍追击,一路退到中信大厦的救护站。“当时我的面部、口、鼻都分泌一些液体出来,很辛苦。”嘉俊在这里接受急救人员的清理,才刚刚稍稍舒缓,新一轮的“胡椒球”攻势朝急救站而来。
“我十分愕然 ⋯ ⋯ 急救站里面全都是受伤伤者和救护人员,警方仍然这样行动。”
嘉俊无法招架这第二重的胡椒弹烟雾,“我完全是不能呼吸,手、脚、头不断发麻、颤抖。”他说自己当时进入了昏迷状态。隐隐约约间,他感受到有三四个救护人员抱走他,不断拍打他的脸,著他“不要睡了”,“不要睡了”。但他还是失去知觉,手脚颤抖,之后救护人员给他氧气罩协助呼吸,才慢慢恢复过来。
未完结的警权和武力争议
端传媒亦就警方是否曾向急救站方向发射胡椒球向警方查询,但截至发稿时未获任何回复。
面对612大型警民冲突和众多市民受伤,民主派、香港社区组织协会、多个专业团体一同联署,要求政府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其中专业团体联署要求,独立调查委员会需要“调查特区政府和香港警方在“612事件”的角色和过失,追究滥用暴力的警务人员,并作出独立建议。”
民阵则质疑警方在612事件暴力镇压民众,使用致命程度极高的武器,要求立法会成立独立专责委员会调查事件,追究责任。另外,立法会议员区诺轩亦于立法会提出《立法会(权力及特权)条例》 成立专责委员会,调查6月12日警方滥权行为,追究发射催泪弹、橡胶子弹同布袋弹的责任。
不过,对于设立独立调查委员会的建议,林郑月娥和卢伟聪均没有回应,只表示若市民对于警方行为有不满,可以向警察投诉课及监警会投诉。根据目前机制,所有投诉个案须交由直属警务处的“投诉警察课”跟进,完成调查后结果将会交给监警会进行复核,若监警会不同意结果,则可采取一系列措施去跟进。
根据《苹果日报》今年报导,监警会成立十年,翻查9年的统计数字,每年只得3%至4%投诉最终成立,约90%的受罚警员只是被警告或训谕。
今日,监警会召开记者会表示,就612警民冲突,警务处的投诉警察课截至17日收到34宗投诉,另监警会已将记协的27宗投诉转介至投诉警察课,另外,投诉警察课已就今次事件成立特别职务队伍调查投诉个案,会挑选没有参加相关示威游行的人员加入,每次投诉会面将安排监警会委员或观察员出席。
对于投诉警察的程序,启贤其实并不十分清楚,他明白,或者最后都是“嘥气”(浪费力气),不过还是计划和朋友一同,一起去试试。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子朗、启贤和嘉俊为化名)
向救护站实施催泪弹攻击……真是残暴得可以媲美你国公安了
謝謝端。
Btw, HBO那個鏈接中Ricky應該是警察總部食堂的經理,是警察總部的一部分,但應該不是警員。參考:https://thestandnews.com/politics/警察總部食堂經理因-612-辭職-我接受唔到做幫兇/
端,好 👍👍
一直見到有人問警察的想法,我在Reddit偶爾看到Vice news tonight on HBO有採訪一*前*警察(他因為自己在612時遇見的事,而離職了,在616站上街頭),他說的不多,但有興趣的可以看一看。
https://www.reddit.com/r/HongKong/comments/c2h212/policeman_quits_hong_kong_police_force_after_what/?utm_source=share&utm_medium=ios_app&utm_name=ios_share_flow_optimization&utm_term=enabled
韩国的民主化运动中先后有两位学生死于催泪弹的射击,都是因为直接命中脑部而不幸遇难。虽然被采访的小哥情况大概不太一样,但还是建议去医院看看比较稳妥啊。。。
韩国两位学生的死先后激化了60年的419运动和87年的6月抗争,分别导致了独裁者李承晚的下台以及韩国的民主化。古今中外最擅长于煽动民众的从来不是什么来自月球的外国势力,而是无视民众呼声恣意妄为的当权政府。
我觉得总的来说警方对这次示威的形势有误判。百万人游行后,telegram就开始聚集人群,讨论如何将行动升级引起政府的重视,其中不乏诉诸暴力的声音。(我本人没有加入群组,是身边的朋友一边刷群组一边告诉我的。端记者可以去落实一下)在这种情况下,警方其实早已形成判断,有人会在612搞事。612那天我一直追踪新闻报道,印象中警方有几次出声说不会清场,我还心想就这样对峙下去和平示威挺好,结果就看到了示威者开始拆铁马变成手持铁棍,开始撬地砖。。然后开始冲击立法会。
我相信这些迹象让警方加强了有人搞事的判断,结果使用了不必要的武力,我也很支持成立调查组将此事全面复盘,追究滥用武力的警员,但那些希望将行动升级使用暴力的示威者,我觉得他们也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双方都应该为自己负责。
另一篇报道说政府对成立独立调查组无回应是因为担心影响前线警员士气,且不论公义是否得到伸张,我觉得公正的调查绝对不会影响一个训练有素有独立思考的警员。相反,对此事的反思也能警示每一个警员被赋予的公权力究竟应该如何使用。
最后再吐槽一下警方糟糕的公共关系工作。信息传达草率(事件定性)、不一致(局部暴动还是全部暴动)、对民意预计及响应不足。警方到底懂不懂,做好外部的公共关系是做好内部沟通的基础。不是一味的保护自己人就可以提高队伍的士气,重要的是让社会给予警察群体一个公正的评价。(可以当作一个危机公关案例来关注一下了)
文章不是寫了嗎,是警察不接受訪問,現在會向傳媒爆料的警察也愈來愈少了,觀乎其他媒體,只有一個輔警受訪。
最近一直都在看示威者角度的報導 不知有無可能做一啲警察角度的報導或釆訪?想全方位更多角度來看這些事件
香港警察是一個獨立王國,除非提告上法院,不然根本無人能監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