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年一月,一名长荣空服员在个人脸书写下被迫帮外籍乘客脱内裤、同事帮对方擦屁股的事情始末,引发台湾舆论哗然。这名空服员历经寻求精神科协助、申请公伤假休息,目前已经复工,继续飞行。这起性骚扰事件落幕了吗?创伤复原了吗?公伤假申请的进度如何?端传媒访问当事人、长荣公司、学者、工会干部以及服务于不同航空公司的空服员,谈谈事件始末,以及被忽视的航空业劳动权益。
“我不会哭喔,”2月19日,长荣空服员Emily受访时瞄了一眼工会干部推过来的抽取式卫生纸,侧过身,警戒地与卫生纸保持距离。
这天正好是“空姐擦屁股”事件期满一个月。1月19日,一名约200公斤的白人男子搭乘长荣航空,如厕时以右手开刀无力、需协助为由,先是要求空服员协助从经济舱厕所移动到商务舱厕所,又要求空服员协助脱内裤、擦拭粪便。Emily是当天的副座舱长,在厕间扶著该名男子站起,座舱长则戴了3层手套,替他擦拭粪便。擦拭期间该男不断呻吟著:“umm,deeper...deeper...,”最后要求Emily替他穿内裤。事后她在脸书上写下难忘的一幕:“在门、老白男、拉了屎的马桶之间,我蹲下帮他穿上了内裤、裤子,送他回他的位子。”飞行时,同机的学妹前来关心,Emily无法言语:“现在先不要跟我讲话,我要去厕所。”穿著这身绿制服,她关上门,觉得自己好脏,忍不住吐了、哭了,十分钟后出了门,又假装自己没事了。
结束了13小时的航程,她在个人脸书感叹“如果我会离职,大概就是今天。”她将遭遇发在个人脸书上,权限仅开放给朋友,惊悸入睡。醒来,发现文章竟被截图,上了各大即时新闻网。
1月21日,Emily在工会的协助与陪同下出席记者会。包含长荣空服员与地勤在内,“擦屁股事件”共有7名当事人,其中仅有2人事后报案并提出公伤假申请。遭逼协助穿脱男子内裤的Emily即是其中一人。与她一起提出公伤申请的学妹同样被迫脱了男子的内裤,只想快速远离创伤,回台之后又立刻出国,目前依照原计划申请育婴留职停薪中。至于替男子擦屁股的座舱长则告诉Emily,自己家中有需要照护的长辈,也曾帮长辈擦拭粪便,认为替乘客擦屁股并不对自己构成伤害,因此不打算申请公伤。除了Emily,这名座舱长和当事人学妹皆保持低调,至今不愿接受任何采访。
身为唯一站出来指证的人,Emily在记者会前夕焦虑到数度想逃走,好不容易出席记者会,压抑情绪谈完事件,却在前来声援的华航员工、桃园市空服员职业工会常务理事张书元声援提及“每个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希望自己的女儿、妻子......受到如此对待”时,掩面痛哭。
事实上,记者会前,Emily根本不敢打电话告诉家人,只是传简讯试探问父亲:“你有看到那个新闻吗?”父亲回讯:“妳又来了。妳又要出来帮学妹讲话了喔?”Emily再回:“没有。那个人就是我。”父亲急了,问她怎么那么笨?为何不让别人来做就好?她无奈以告:“我没办法啊,我如果不做,就是别人要做。”
长荣航空企业工会副理事长李滢和Emily是2011年同期考进长荣的同学,“我一看就知道她(Emily)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是一个很保护下属的学姊,那天她是豪华经济舱的leader,她不做就是学妹要做。”
父亲一句“妳又来了”其来有自。Emily从小个性好强、叛逆,进国中不到两周就被记了两支小过,国中念了两间,还差点被退学,校方最后把她的母亲请到学校,妈妈当场气哭了,此后她就乖了。“家人对我印象是很强悍的人。我在他们眼中是无敌铁金刚。”成年后的她持续是长辈眼中的“不乖”女儿,30岁的她自陈:“我脱下制服之后就是个屁孩。”
2014年太阳花学运爆发,从群众包围立法院再到包围行政院,她都在现场。到了职场,若认为资方有不合理行为,她会率先对公司发难,例如2017年底,她曾出现在反《劳基法》修恶大游行现场,绑橘丝带抗议过劳班表;去年一月,同样因不满过劳班表,她和长荣空服员在长荣海运前静坐57小时。爸妈极力反对Emily加入工会,但她“屡劝不听”,是第一批加入长荣航空企业工会的空服员之一。“我妈是台商,她到现在还是常跟我说,我这行为如果发生在中国企业,公司早就把我fire掉。”
二度伤害:“他们说我就是端盘子的母猪”
回忆起这场职灾,Emily仍坚持不能示弱。“就算事发当下我已经崩溃,可是我又有制服病,我现在在上班,我必须要整理我的情绪。”“我一直压抑我自己。我的个性、我(工会)干部的身份.....,我告诉自己不要哭。”
1月21日,挨到记者会结束,Emily立即去看心理医生。有记者来找她说:“介意我陪妳一起看医生吗?我们也很关心妳。”她答:“不用。”
事实上,就连男朋友陪同她前往医院,也只能在外等。“我跟医生完全不认识,加上相信专业,所以比较愿意敞开心房,掏心掏肺地讲当天的细节,结果,我好像又回到那个现场。”讲著讲著,她觉得又被丢回那间厕所,被夹在男子与马桶中间动弹不得,狭小的空间、屎尿的味道、对方身体的白白皮屑在空气中飞、男子的声音、表情、在厕所外的吼骂与在厕间近距离对她呻吟“deeper...”的那张脸,一连串接踵而来的情境,被关在这里了,逃不出去了,真的逃不出去了,她终于知道别人说的“幽闭恐惧症”是什么了。她在诊间一度崩溃大哭,在外等待的男友闻声闯进诊间想陪伴,立刻被她请出去。
“除了医生,我不想跟别人分享这些细节,男朋友也不可以。”但男友已经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和细节了不是吗?“我就是不希望还有别人听到......。”想了一会儿,她决定补充一件事:“焦虑的另一半原因是‘我不知道公司会对我怎么样’。”
李滢回忆,Emily开完记者会后,整整一周情绪不稳。李滢一连数日接到Emily的电话:“她(Emily)问我:‘妳觉得公司会不会告我?’‘妳觉得公司会不会开除我?’”
“医生当时很担心,如果我这样下去,可能是PTSD(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最严重的话,我可能一辈子不会回去飞。我傻眼。”傻眼归傻眼,Emily哭完了就去领药,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好多了,新的烦恼又来了:“我的焦虑变成‘我不知道其他人会怎么说我’。”
长荣在事发后、记者会前发了一份声明稿,提及“空勤组员并无协助如厕之义务,甚为明确。”这句话翻成白话就是:“妳们可以不用帮他穿脱内裤和协助擦屁股。”网路上出现两种极端的声音,一方指责长荣不保护员工,另一方反过来指责空服员。此时,有人“起底”了Emily的工会干部身份,她记得那些留言,“他们说我是工会的人,终于逮到机会,要尽量捅爆公司。”“有人骂我说,公司没有叫我做,我自己要做,做完之后下了飞机才在那边哭。”“骂空服员就是服务业、领那么高的薪水、说我就是端盘子的母猪,母猪哭哭。”
但负面评价毕竟算是相对少数吧?“是少数,我还是会纠结那少部分言论,”Emily回忆,事发后男友请假在家陪伴,她吃了精神科开的药,白天有点昏沈,两人坐在客厅不讲话。“我都觉得那些药都是假的,那是糖果,剂量太小,我只是想好好睡个觉,我最需要的也就是睡觉 。”
最大的问题就是睡不著。她盯著手机萤幕,日也刷暝也刷,真的好生气的时候,沉默已久的她会把手机递给男友说:“你看这个。X。”但男友总不能老是请假,当他出门上班,留下Emily一人在家,焦虑乘以焦虑,止不住地滑手机,看著PTT、脸书、新闻、网友留言,“我觉得这世界剩下我一个人。”
她想要反击那些恶意。“有人骂我、骂空服员只是端盘子,没有专业,我觉得并不是。”她为自己和同事不平,这份工作要高度专心,同时还要分一点心、留意突发情况,上班要注重合作,下班要管理睡眠,时常要熬夜、工作内容有很大部份是情绪劳动,挑战性其实很高。
Emily回忆,事发突然,当时机组员几乎都愣住,身心受创的空服员只想离开伤害现场。事后,有人说干脆把这名男子丢在厕所,不需做那些事,公司亦说可以拒绝男子的要求——但真的要拒绝吗?对方已经上完大号,开著门,把生殖器晾在那儿,她回报了座舱长,座舱长回报了机长,最后,她还是得和座舱长共同解决这件事。不到几分钟,她的脑中跑过各种可能:“如果不协助,他要告我歧视,我是不是要吃官司?”“那天机长已经说会有乱流,厕所里面是没有安全带的,如果真的有一个很晃的乱流,他在厕所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谁要负责?”“如果商务舱的人要用厕所,难道要让他就在里面、不出来?”“所以我很想问问那些人,换作是你,真的不做吗?”
若遇闹事旅客,航空公司究竟会如何处理?对此,长荣航空回应端传媒,航班若发生滋扰、骚扰、口出秽言、大声咆哮、酒醉等影响客舱秩序的异常事件,客舱组员会依程序向乘客进行口头告诫,若乘客行为未改善,则会出示“Final Warning”书面警告,要求乘客停止不理性行为;若情况持续,组员则会于报告机长取得机长同意后,按照既定程序约束乘客并报请航警处理;处理过程可视状况协寻其他乘客帮忙,航机抵站后交接航警后续处理。
不过,桃园市政府劳动局对长荣劳检后,2月17日认定长荣违反《职业安全卫生法》,虽有部分预防措施,但实施范围不及于执勤的机舱,因此对长荣航空裁罚新台币6万元,并限期改善,否则连续加倍处罚。
桃园市空服员职业工会副秘书长周圣凯表示,空服员工作仅限两部分:飞安运输专业与餐饮服务。一般来说,若乘客有其他需求,空服员通常都会尽力协助。他举例,身障人士搭机时,航空公司会特别注记在乘客名单上,提醒空服员给予更细致的服务。周圣凯指出,航空公司应落实预防措施,否则基层空服员常因害怕被公司惩处,不敢拒绝乘客的要求。
张书元则指出,各航空公司都有白纸黑字的相关规范,他举华航为例,华航客舱组员作业手册之中即规定,若飞航中遇到违法与滋扰旅客,由客舱经理负责协商处理,并随时将处理情形回报机长,若劝阻无效,客舱经理可对乘客发出警告函。“书面警告函”中包含“严格禁止骚扰、袭击、恫吓、胁迫、侮辱、挑衅空勤组员”、“请注您的行为已违反中华民国法律及国际公约等相关法律规定,请立即停止目前行为,以免您将会面罚锾、拘留或遭受刑事之追诉、监禁”、“如您继续不当行为,空勤组员将强制制止且本公司将会通报目的地机场警察机关”等警示文字。但他同时感叹,飞了20年,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几乎没有听过有机组员勇于在地面上拒绝搭载、在空中拿出“警告函”、落地立即联系警察机关。
Emily指出,各大航空公司企业文化不同,例如事发后,一名服务于香港某航空公司的同业立刻来关心她,对方告诉Emily:“这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们公司,我会立刻警告,如果你现在不(从厕所)出来,下飞机我会立刻找航警,看你要不要出来?”一名刚从日籍航空退役的空服员则对端传媒表示:“要是这事发生在我们公司,我们同样得擦!”
“我们都有制服病”
Emily在长荣工会算是较敢冲撞的人物,“如果我今天不是在上班,遇到这种情况,我才不想管他,我会骂,X,把他推开、冲出去。”“可是发生当下我穿著制服,我没有办法......,我觉得每一个组员都是耶,我们都有制服病,穿上之后就会跟没有穿制服以前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又自陈:“我平常中二病很严重。”不讳言平日说话会不时呛人、在家里东西都乱丢,但一旦穿上长荣制服,就成为一个严肃的空服员,上飞机后所有东西都弄得整整齐齐,就连做飞机餐时都会自己默默对表,和上一回服勤的自己较劲:“如果我今天做得比上次快,我就觉得今天很棒。”
“我们提供乘客的是安全和服务,安全这东西,不是零,就是一百。”进长荣的资历已经满8年,已经是主管的她,知道要当一个舱内的leader,必须以身作则。“如果你自己工作态度随便,就不能要求你的组员认真。”“跟我共事过的人都知道我是很严肃,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Emily在请假之后,一个月内三度进出身心科。面对各种舆论压力与随之衍生的恐慌,医生建议她尽量别碰手机和电脑。除了服药,她开始“自我强行戒断”刷手机,逼自己做重复性的小事,例如平日前往工会贴信封。农历年后,她告诉医生:“我好像准备好了。”
2月中旬的一晚,Emily又在夜里辗转,她从冰箱拿出水饺皮和绞肉、备料。她从半夜闷著头包饺子直到隔天下午,“没有任何情绪,我就是要戒断(网路)、就是要不要碰手机,”算算,共包了约两百颗。
2月14日,Emily在脸书上宣布:“情人节开工,我回来了。”同事见她来上班,都来慰问致意,一人含泪告诉Emily:“谢谢妳说出来。”她不明所以,同事这才分享自己的在工作时,曾因“服务界线不明”,遭到身心创伤:飞行期间,一名乘客的痔疮破掉、鲜血不只喷在马桶,还喷满厕间的墙面。她被交代,必须一个人把整间厕所擦拭干净。
返工之前,Emily怕极了机上的厕所和轮椅(编者按:该男子由于行动不便,上下飞机必须乘坐轮椅),尤其是厕所。“我最怕的戏剧性场景是,我会不会一上飞机看到厕所,就拉著行李就走掉?这样我可能就真的不能再飞了......。”几个小时过后,所有担心的事都没发生,“没有我想像中的可怕。”
被骚扰机率,仿佛“俄罗斯轮盘”
2月27日,长荣在性骚扰事发后的第39天终于召开性骚扰专案调查小组会议。对于会议结果,长荣公司表示,调查小组的所有委员参考完整调查及书面资料,并由当事人亲自到场说明,经委员充分讨论后,以不记名方式投票结果,此案性骚扰行为成立。
Emily首度以当事人身份出席长荣举办的性骚扰调查事件会议,她回忆,在场委员超过半数是女性。委员们看了她的职灾报告,问她:“妳觉得被性骚扰是在哪个部分?”她回忆替乘客脱裤子、看到对方生殖器与屁股,以及对方在被座舱长擦屁股时对著她呻吟。
有委员说:“妳真的很辛苦啊!”情绪平复下来的她,鼻子又酸了,对委员说,空服员遇到这种案件的机率简直像是俄罗斯轮盘,想哭,又忍了下来:“谁遇到,谁倒楣。我只是不希望这事情还会一直、一直、一直发生。”
工会曾经是神话
但比性骚扰更可怕的,也许是集体噤声的潜规则。
“如果我没讲出来,我也是帮凶。希望这件事从我这边就停住了。”擦屁股事件看似告一段落,但Emily说,这名男子已经搭乘长荣20多次,也有过不良纪录,例如有同事对工会反应,先前该男就曾对空服员提出代为脱裤子、协助如厕要求,希望长荣从此落实黑名单制度,“不要再讲什么空格不空格了,我不希望再有受害者。”(编者按:长荣针对遭外界质疑没落实“黑名单”制度,回应去年已将该名旅客列为“需要协助关怀名单”,但因为“系统疏失”,该外籍男子订票时“名字多了一个空格”,系统无法准确辨认,才让他上飞机 )。
只是,“讲出来”到底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刚开始我有一点庆幸,还好遇到的是她。如果是别人,可能就不敢讲出来。”李滢指出,该外籍男子先前搭过其他航班,甚至有空服员曾遭其他喝醉的客人殴打,但除了Emily,至今没有受害者愿意讲出来、甚至面对媒体,“工会请他(受害人)出来,他们没有勇气,大部分人鼻子摸摸就吞下去。”
“任何骚扰都是稍纵即逝,当下有照片、有证人、有愿意挺身而出的员工,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张书元观察,台湾的航空公司虽然对服务界线有明文规定,白纸黑字的规则静静躺在那边,却永远有无限多的“个案处理”。“这些年,有多少组员面对不理性言行、性骚扰,最后被‘搓掉’、‘以和为贵’、‘大事化小’、‘飞机上的事就在飞机上解决’的错误观念所牺牲?我真的不知道......。”他讽刺,国内航空长久以来提供“奴婢式”服务,每有客诉,常见资方不分青红皂白,几乎都以惩处一线员工收场。
时间回到2016年6月24日,华航空服员罢工行动爆发,长荣企业工会理事长廖以勤邀了Emily等长荣空服员前往现场声援。“其实我那天有空,但我真的没有勇气去,我担心如果被拍到,公司高层认定这个人就是要惹事、就是要组工会......,那我要怎么办?我会‘被怎么办’?”Emily很快就听说少数长荣空服员去了现场,她却选择在家看新闻,“公司的氛围就是不要当出头鸟,就算叫我戴著口罩去现场,我都不敢。”华航罢工诉求成功,在台湾劳工运动史上创下纪录,正当华航员工欢天喜地,网路开始流传“绿绿心里也苦”,精准侧写了长荣空服员的心境。
“华航当时的确很激励,完全打到长荣的某一些人,因为我们心里从来都没有想过工会这件事情,从来没有,至少我没有。”Emily忆述,2016年之前,从来没想过罢工可能出现在人生中,“罢工对我们来说有点像神话,不可能。我们(长荣)都没有工会了,怎么可能罢工?”
华航罢工成功,其中包含提高外站津贴的诉求(由每小时3美元采渐进式调升为每小时5 美元)。不久,长荣航空也提高了空服员的外站津贴,从一小时新台币60元调升至90元。“那时我们就开始想了,为什么会这样?”她回忆,长荣空服员讨论的东西愈来愈多,“比如看到华航罢工,我们就有(每小时)90块,然后有人就会开玩笑说,那我们也来罢工,会不会有(一小时)5美金?”
“被训练”的勇敢
“我觉这些东西都是需要被训练出来的。”Emily说,如果没有2016年的华航罢工一役,自己也许没有目前的勇气——愿意站出来谈受辱经验的勇气,甚至,加入工会的勇气。“你知道以前我们连‘工会’这两个字都不敢讲吗?”她想起2016年夏天,长荣工会草创初期,空服员谈到工会都以“那个”指涉,只敢隐晦试探彼此:“你有加‘那个’吗?”“哪个?”“就‘那个’啊,天地会啊。”
“大家平常都飞来飞去,一开始很像秘密地下党。”李滢回忆,成立工会之初,草创成员只敢在网路上组秘密群组,2016年7月初,几个人第一次开会,地点不敢找在公共场合,而是朋友开的只有三坪大的服装店。
Emily当时曾抱著一叠工会申请书,塞给认识的同事,有人直接拒绝,不同人告诉她:“我不要”、“公司已经对我很好了”、“我不要跟公司唱反调”。有人则当面收下了。
收下申请书的人多,却没人敢具名寄到工会办公室。她只好提供另一处并未登记在公司系统内的住址,请大家寄到收件人名为“南崁小辣椒”的民宅。4个月之内,她收到2000多份入会申请书。她把申请书一封封带到工会办公室,一封封拆开、装箱,读著那些名字,“有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我觉得这些人都好勇敢。”一年多后,长荣工会举行干部选举,大家这才知道,“南崁小辣椒”真有其人。
小辣椒本人如今仍不太有把握:能挣回自己的权益吗?如果没有2016年的华航罢工一役,长荣空服员不会筹组工会;若长荣没有工会,她根本不会想到受辱后要申请公伤假。桃园市空服员职业工会当时对长荣航空提出三项要求,除了希望长荣航空公开表示拒载该名男子,亦要求长荣尽速核予受害空服员公伤假,并呼吁长荣主动采取必要法律诉讼行动,并负担相关费用。
“没有伤口”的心理伤害
只是,她向公司提出“公伤”申请至今将近2个月,仍然没有下文,公司更没有提供专责且单一的申请窗口,而是由不同的部门各自和她联系。“公伤可不可以不用这么难(申请)过?”她感叹,空服员在机舱内作业时,可能撞到、烫到、跌倒、刮到,有同事在做餐时,蹲在地上擦东西,头皮不慎被热水烫出水泡;自己曾因商务舱热水管设计不良,替客人冲茶时烫出一颗大水泡,光是在国外剪破那颗水泡,就花了新台币6万6000元。“可不可以不要让工作的时候受伤的我们,下班后还在担心自己的假?”
“我到现在请的还是病假,可能要等到半年后,病假才会变成公伤假。”Emily苦恼,空服员的请假将影响到个人的考绩、奖金甚至升迁。“心理的伤害,并没有一个伤口、不是一个‘病’,”她强调,但她就是在飞机上受伤了,公司虽然和她定期协商,至今仍不愿认定她的公伤假,总是回复她:“等劳保局认定”。
曾协助许多空服员公伤申请的周圣凯指出,每年求助工会协助申请职灾的件数约有10多起,近两年的数据显示,空服员若遇烧烫烧、撞伤、扭伤等职灾,较易申请成功;若遇职业病、传染病或椎间盘突出这种慢性疾病,申请难度会更高。
依据劳基法,雇主有认定公伤假的权力,不须待劳保局核定;但协助Emily申请公伤假的李滢转述,目前此案的公伤审核目前已送到劳保局,“公司不愿意自己判定,要等劳保局的结果。”
“到底是不是职业灾害,并不需要等到劳保局认定。”政大法学院副教授林佳和解释,台湾劳工若因公受伤,申请公伤假时,一般企业确实不会刁难。雇主若在第一时间无法认定是否为职灾、劳工又无法自己或由他人具体指证时,才会发生雇主坚持要等待劳保局判定。实务上常见的“雇主无法认定”案例是劳资双方有很大争议时;例如劳工前一天上班时并无异样,隔天就主张工作时受伤,才会等劳保局判定。
至于长荣“空姐擦屁股”一案的职灾认定,林佳和认为劳方主张较站得住脚,“如果长荣说‘无法判定这是不是公伤’而要等劳保局认定,我觉得是有点过分了。”
长荣公司则回应端传媒,航空全体员工申请公伤病假都有一定的程序与规范,强调公司第一时间就已先让当事人请病假休息,“以最速件向劳保局提出申请伤病给付,待劳保局专业判定后,公司即会依劳保局意见,做为核放公伤病假的标准。”
至于空服员和工会要求落实未来黑名单?李滢表示:“公司说这是客人个资,他们无法回答会不会搭。”长荣则回应,未来若遇“一定要提供服务”的情形,考量该名旅客确实属行动不便人士且人在异地,基于人道考量,已请律师与旅客联系,以有条件的方式载运,明白告知班机上无法提供的服务事项,并告知务必有陪同人员可以协助特殊照顾需求。
林佳和指出,服务业面对的是大量且不可知的消费者,以国外航空业为例,若乘客在机上对空服员毛手毛脚,一般航空公司会立即制止、通知航警、请机长处理。性别工作平等法第13条即指出:“雇主于知悉前条性骚扰之情形时,应采取立即有效之纠正及补救措施”。林佳和说,长荣第一时间应更积极介入了解、处理,明确对外表达会依法处理这名乘客的行为,“对内、对外、对当事人、对社会大众,长荣应该可以做更好的示范。”
“有些人会说,那我离职算了,”Emily想起一些面孔,做这行的公伤机率太高,有些同学、学姊、学妹因公伤或公伤申请出了问题,不再飞行。她的公伤假仍不见下文,虽然不知公司下一步会如何,但不后悔站出来。“如果今天有一个人因为我,愿意站出来跟客人说‘我的服务是有底线的’,我讲出自己的遭遇,就是有意义的。”
“我本来天不怕地不怕,但面对公司的时候......,还是会觉得他们高深莫测。”但如今她不再那么怕,“现在我们有工会了,遇到事情的时候,你会觉得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可以去找谁,”Emily说。
(实习记者符煜君对本文亦有贡献。)
回頭來看這篇,真的無限難過,為什麼拿出勇氣站出來爭取自己的勞權,然後被藉口做掉了,還一堆人覺得這樣是對的,郭小姐,請加油。
在哪里看到一则短新闻,说是这个乘客在此之后一两月就过世了。
谢谢这篇报道,加油!
謝謝對這件事的持續報導
妇女节就该读读这种故事
一天到晚只会喊口号什么关爱和尊重妇女,空中楼阁
謝謝您勇敢地站出來、不羞於陳明自己的遭遇!世人看到你的故事時,可能在不理解的情況之下講出一些不當之言,但在地球的另一處仍然有著一群支持您、默默地關注您的人。希望您能慢慢走出陰霾,尋回那個充滿正義感又陽光的您 😊
來自香港的精神科護士,為您加油打氣 💪
喜欢这篇深度,希望勇敢的人可以被善待。
有时运动的意义未必是达到改革的目的,而仅仅是让需要的人发出声音,打破沉默螺旋的引力。
再有,承认心理疾病的有效性的确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的是否能赋予服务人员更平等的地位,以及更多保护自己权利的措施。
不可思议,台湾飞机没有安全员?
「包圍立法院再到包圍行政院,她都在現場。」難怪是你替學妹扛,正義感太強的人往往日子難過。
我也在現場。
「座艙長則戴3了層手套」
3 放錯位置了。
已更正,謝謝指正。
纠正:1. 句号不要跟在省略号后面;2. 「2016年6月24日」阿拉伯数字不要用全形字元。
我们的心很容易受伤。化用梅雪风评论《狗十三》的话:但真正悲哀的地方在于,由于这种伤害过于普遍,所以它变得完全正常。而这种伤害带来的痛苦也过于普遍,以致被大多数人忘记或者回避。当有人提起来时,反而被认为是矫情和不正常的。现在看到有人敢于站出来,表达出来,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种安慰和鼓舞。
各行各業都辛苦!民主台灣真的很可貴,不容易啊!且行且珍惜。
天啊影视作品根本不会拍到这种事情,外行人不了解,空姐真的辛苦
謝謝提供後續報導。
我喜歡這種後續報導,加油
「1月21日,捱到記者結束」→應該有漏字,「捱到記者『會』結束」
已經補上了,謝謝讀者指正~
空服員們辛苦了! 謝謝你們!
很好的報導!在事件幾乎要被遺忘的時候提供深切的提醒!
空服員辛苦了。感謝你們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