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圣母峰基地营:我的登山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我们无止尽地爬啊爬,每一步都是险恶与陡滑,我心里又冒出所有登山者那一千零一次的问题:“到底为什么我要花这些钱、跑这么远来折磨自己呢?”
在丁伯崎附近的纳贾桑丘(Nagarsang,5090m)进行高度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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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德满都的国内线机场,挤满许多和我一样惴惴不安的游客,扛着约60公升的背包,来回在雪人航空(Yeti)柜台与原本座位之间踱步;今天飞往卢卡拉的班机眼看再度又要因大雾取消,有人已经连续等了四天都落空,我比较幸运,今天只是第二天。

这是我相隔12年再度回到尼泊尔,坦白说基础建设没有长进,背包客区泰美尔(Thamel)的道路坑坑巴巴,首都的空气污染甚至更严重了,而最令人伤感的是旧皇宫广场,经历2015年大地震惊天动地之摇后满目疮痍,原本是辉煌霸气的超级地标,如今尼当局也只勉强把砖块重新堆叠成塔群,像技术很差的乐高作品,然后再用无数木棍把力有未逮的歪斜处撑着,只能这样了。

对一个经济体以农业与观光为主,政治始终动荡不安,又夹杂在中印两大国间艰难生存的小国家来说,真的也就只能这样了。我问旅行社老板庞塔,怎么十二年过去了路还没修好,他苦笑说:“只要政党轮替一次,新官就急着把钱塞自己口袋,没有人管路平不平,尘烟多不多,百姓怎么过生活。”

好在,尼泊尔人是靠山吃饭的,只要往山区一遁,鸡犬相闻、岁月静好,遵守着简单生活守则也就能一代代熬了下去,至少在我们外来观光客眼中,尼泊尔人个性温和敦厚,大概可以归功高山生活的修炼吧,是不是真的乐天知命、随遇而安,我也不敢妄之断言。

在山径上往来的不是健行客就是当地挑夫,背负着动辄破百斤的补给上山。
在山径上往来的不是健行客就是当地挑夫,背负着动辄破百斤的补给上山。

挑战EBC:观光客的向往、当地人的日常

在世界十大高峰中,尼泊尔境内就占了八座,曾经走过安娜普纳大环线的我,对那段短暂十二日的山居岁月念念不忘,这次便再度挑战十二日的圣母峰基地营大环线(Everest Basecamp,简称EBC)。这条路线难度并不高,许多女明星也爬上去过,但据闻EBC也已像安娜普纳大环线,人潮愈来愈多,愈来愈商业化了,这仿佛是世上许多美景殊途同归的命运。

一路与绵延雪山峰顶相伴,又历经了几次生死交关的气流颠簸之后,十人座小飞机终于抵达盖在悬崖边的卢卡拉机场,挺过“世界最危险机场”的降落,接下来就是靠个人造化了。年纪轻轻的向导马赫许已经在这里等我两天,他向我挥挥手,待我走近便伸手取走我的背包,伸手矫健地往EBC入口走去,未来十二天,我们是这条路上的伙伴。

观光客喜欢把偶一为之的惊艳称为“一生必去”,对当地人来说却是日复一日的寻常。今年二十一岁的马赫许,十六岁就开始工作,当然是从“登山产业结构”中最底层的挑夫当起,那时每天揹个三十公斤是家常便饭。他回忆说:“我记得第一次跟游客上山,自己也很担心过了三千公尺会不会有高山反应。”我说:“什么?你们尼泊尔人也会高山症?”他笑说:“当然啰,就算最专业的向导,也有被高山击倒的时候。”

沿途常见西藏转经轮,转一圈表示读了一遍经文内容,也有祈求旅途平安之意。
沿途常见西藏转经轮,转一圈表示读了一遍经文内容,也有祈求旅途平安之意。

到她脚下匍匐一拜

从卢卡拉出发,我们花两天时间经过法克定(Phakding,2610m),走过知名双吊桥后一路上攀抵达祥云缭绕的南崎巴扎(Namche Bazaar,3440m),这里是EBC沿途最后一个文明聚落,在我定义的“文明指标”,就是提款机、超商、酒吧、义式咖啡、畅通wifi,还有及格的西方食物了。只是,都已经来到圣母峰山脚下,我们求的不就是拥抱自然,难道真的还迫切需要与文明为伍吗?看着“爱尔兰酒吧”的招牌,我实在有点想笑。准备上山的,来这里最后纵欲狂欢,已经爬好爬满的,也来这里大肆庆祝。原来高山和健力士啤酒一样,都让人上瘾。

旅馆外头供着一座彭巴多玛(Pemba Doma Sherpa)雕像,她是第一位从北面攻顶圣母峰的女性,也是史上六位两次成功攻顶的女性之一。她在世时成立了慈善机构,帮助提高尼泊尔孩童(不分种姓)受教权。我喜欢看向来是配角的雪帕人,跃身成为主角的故事,如果又是女性就更鼓舞人心了。

马赫许来自离卢卡拉一天路程的小村落,他说他的种姓是马嘉(Magar),但对于这个种姓的所属的社会阶级他没多加说明,我只看到他脸书上姓“马嘉”的亲朋好友大概有五十个,想必在偏远山区是势力庞大社群吧。根据马赫许叙述,他家里有一片梯田,养了几只山羊跟鸡,他和哥哥都读到了高中,然后前后加入向导业。他一年两季共六个月当向导维生,剩下的时间到加德满都读大学。问他主修什么?“商业管理。”蛮得意的样子,虽然我很难想像尼泊尔究竟有什么“颇具规模”的商业好管理,从挑夫、向导一路往上爬,最后就是开登山公司当老板,但在这竞争激烈的产业,要杀出重围实在不容易。

在尼泊尔爬山,茶屋(Teahouse)是旅人歇脚、过夜、用餐的好地点。也可一窥山上人家的生活样貌。
在尼泊尔爬山,茶屋(Teahouse)是旅人歇脚、过夜、用餐的好地点。也可一窥山上人家的生活样貌。

挥别南崎后,我们又一路经过汤坡崎(Tanboche,3870m)、潘坡崎(Pangboche,3985m),接着在丁伯崎(Dingboche,4410m)停留一日进行高度适应。途中,我们始终以偶尔露出顶端的圣母峰为终极指标,不过,我深感这世界不公平,光站在丁伯崎,触目所及都是七、八千公尺以上的洛子峰(Lhotse,8414m)、努子峰(Nuptse,7861),连最近的阿玛达布拉姆(Ama Dablam,6856m,外观看起来像大山带小山,故有“母带子”的意思)看起来也气势恢宏、丰姿傲人,丝毫不输曾吞噬无数性命的圣母峰,但世人就是会被“最”字迷惑,如飞蛾扑火般朝她拥去,包括我自己,虽然我只求到她脚下匍匐一拜,丝毫不敢奢望征服。

“看到左边那座乔拉杰峰(Cholatse,6335m)没有,去年有个西班牙登山客,独自带着帐棚攻顶,半夜风雪大起,隔天连人带帐棚被吹得不见人影。”马赫许一路说起种种罹难故事时总带着淡定,不像一般登山爱好者总爱涂抹过多英雄色彩,或如台湾网民大骂这些人不识好歹。你知道自己赴的是什么险,一切自己负责,出了事我们会设法出手相援,若真没办法,也就是你的命了,我猜尼泊尔人是这样想的。

南崎巴札是前往基地营最后的补给站。
南崎巴札是前往基地营最后的补给站。

我们这一路上,只见红色的直升机在山谷里来回奔走,如一个老美形容的:“简直像计程车一样忙!”而我们也只能默默祈祷,这些直升机运送的是物资而不是尸体,事实上,当我们抵达罗布岐(Lobuche,4940m)时,就听闻隔壁旅馆一个台湾客因高山症发作过世,搭乘直升机下山了。我想起气喘吁吁爬上土克拉隘口(Thukla Pass,4620)时,望见的那一堆纪念碑,全都是爬圣母峰罹难的各国登山客,一座又一座挂上头像的石堆,被迎风飘扬的五彩经幡缠绕着,其中包括出现在电影《圣母峰》里的真实角色,Mountain Madness公司的史考特费雪(Scott Fischer)。这可能是我们整趟EBC健行里,最接近死亡意象的时刻了。旁边的澳洲少女问父亲:“他们在最爱的高山怀抱中丧命,应该也是死得其所吧?”

罗布岐周遭的植被已经开始稀少,过了歌乐雪(Gorakshep,5140m)之后,简直就是惨灰末日境地了,不只一旁的坤布冰河(Khumbu Glacier,为世界最高海拔冰河)看了让眼球生厌,氧气稀薄也使小坡爬起来都让人有窒息感。这已是EBC第七天了,接近此行最大目的反而让人心生不耐。“到了没?到底到了没?”马赫许耐心回应我的问题:“快了!快了!”。

这是他本季第二次来到圣母峰基地营,而他也在思索着自己的未来到底还有什么可能。因为想脱贫,许多尼泊尔人设法到海外工作。马赫许的叔叔在马来西亚当警卫,月入1000美元;他的高中同学到英国、法国参加军队,年薪简直是他当向导微薄薪水难以比拟的;还有一个向导好友,和顾客谈恋爱,眼看就要搬到美国去过新生活了,“他们在加德满都举办了订婚派对,我们全都玩得好开心。”马赫许说,声音里有快乐也有落寞。虽然马赫许不算真正贫户,但想追求更好的生活,也有不小门槛要跨越。想加入欧洲佣兵至少得先缴出一万美元,想娶到外国女孩,也得看月老赏不赏脸,人总在比上不足的过程中,越发觉得渺小可悲。

终于到达圣母峰南侧基地营(5364m),我站在看起来颇为狰狞的冰瀑前方,想像所有英勇与悲剧故事都是以这里为起点,逐渐向上发展。“每年三到五月是圣母峰攻顶旺季,这里的犛牛比石头还多。”马赫许说。我想像这里充满摩拳擦掌、互相较劲,当然也少不了诚惶诚恐的氛围,就像一周前我们在卢卡拉机场等待飞行的心情,只是等级自然差很多。我和其他登山客一样在这里拍了三十张各种角度的照片后,问马赫许要不要来一张。“你怎么可能以为我没有?”他笑说。

在世界十大高峰中,尼泊尔境内就占了八座,曾经走过安娜普纳大环线的我,对那段短暂十二日的山居岁月念念不忘,这次便再度挑战十二日的圣母峰基地营大环线(Everest Basecamp,简称EBC)。
在世界十大高峰中,尼泊尔境内就占了八座,曾经走过安娜普纳大环线的我,对那段短暂十二日的山居岁月念念不忘,这次便再度挑战十二日的圣母峰基地营大环线(Everest Basecamp,简称EBC)。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因为不是攻顶,只是在山脚下瞻仰,抵达圣母峰基定营那一刻少了麦可贝电影里常见的慢动作磅礴感,坦白讲我感动归感动,内心多少也窃冒出:“喔,这样而已啊?”的小声音。不过事实是这样的,在EBC大环线中,基地营只是前菜。如果说马赫许人生的门槛,是缺乏往更富裕生活迈进的资本,而我此行的门槛,则是大魔王邱拉隘口(Cho La Pass,5420m)了。挥别基地营后我们往继续前进,在宗拉(Dzongla,4830m)休息一夜,便朝邱拉隘口前进。

清晨七点出发,只见它像《魔戒》里的魔多一样,在黑云密布中喷着(我想像中的)恶意火焰,丝毫没要放过我们的意思。我们无止尽地爬啊爬,每一步都是险恶与陡滑,我心里又冒出所有登山者那一千零一次的问题:“到底为什么我要花这些钱、跑这么远来折磨自己呢?”前方马赫许双手插在口袋,像山羊一样轻巧在冰层在前进。他其实很有资格回头跟我说:“你们这些人,穿著名牌装备,带着打发苦闷生活的心情来这里健行。若没有我们的茶屋提供住宿与热食,没有这些奋力扛着笨重物资上山供你们温饱的挑夫,你们还能舒服爬山,还能得意洋洋回去上社群媒体分享美照跟爬山心得吗?”不过他当然没有这么说,他像那些揹着荒谬的瓶装可乐、饮水、零食上山的同胞一样,安静忍受命运赋予的职责,并设法在重重困难中找出路。

翻越隘口以后,便真正了却心头大患,虽然下隘口时走在碎石堆险象万分,上头还不时有落石砸下,但之后只要横越喜玛拉雅山群最长的果宗巴冰河(Ngozumba Glacier,长36公里),就能抵达墎其尔(Gokyo,4790m)冰湖了。不过横越冰河再度令人生厌,足足像在巨大工地里走了两小时,才又累又乏地在大雪纷飞中抵达墎其尔。我们下榻的Fitzroy Inn有着此行最好吃的肉桂卷和义大利面,吃得众人眼睛发亮。马赫许告诉我,饭店老板娶了日本太太,很知道外国人要什么。毕竟当你连续吃了十天的Dal Baht(尼泊尔豆汤饭)、Momo(尼泊尔式水饺)和无聊的炒饭炒面后,来一盘有着香浓起司、硬度适中的义大利面,简直让人乐不思蜀,完全忘记自己身在喜玛拉雅山脉之中──虽然我承认此话听来超级矛盾。

在喜玛拉雅山脉的怀抱里,我们都得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爱上这个让我们饱受寒冷、疲惫、高山症折磨的加害者,还发誓有生之年还要回来爬山。
在喜玛拉雅山脉的怀抱里,我们都得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爱上这个让我们饱受寒冷、疲惫、高山症折磨的加害者,还发誓有生之年还要回来爬山。

墎其尔是此行美好的隐形句点,佐着超空灵的无敌湖景度过风和日丽的早晨后,我们花上两天终于启程返回南崎巴扎,这一路上每一步都变得轻盈而有意义,每个人都成为登山哲学家,细细反刍过去十几天内心的辩证与对话。而每夜旅馆里炉火前,登山客们的交流与对话,都是多么温馨而值得记载。在喜玛拉雅山脉的怀抱里,我们都得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爱上这个让我们饱受寒冷、疲惫、高山症折磨的加害者,还发誓有生之年还要回来爬山。

那时我并不知道,在我们平安返回卢卡拉后,马赫许后来又走了三次基地营,并在最后一趟结束后生了场病,他决定回家养病一个月,再回加德满都完成学业。我翻着他脸书,无数自拍照搭配励志格言:“若想成功,你必须专注于远景,而非现况。”“人生靠两件事让自己变得更睿智,那就是书本与益友。”“你的成就来自作为,卓越并非偶发,而是来自好习惯的累积。”态度决定高度,愿这个常在五千公尺讨生活的男孩,早日翻越人生隘口,不管隘口的另一边通往的是怎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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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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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麥可貝電影
    Michael Bay

  2. 錯別字:伸手矯健

  3. 是2015年的地震,不是2005,本文有一个错误

  4. 是2015年的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