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世界进入2019年,民粹浪潮并未就此停歇。美国总统特朗普治下政府人事动荡,因修建边境墙导致的政府停摆迄今无解;法国“黄衫”连续八次掀起街头运动,暴力色彩有增无减,并提出“公民动议全民公决”(RIC)诉求;巴西右翼总统博索纳罗执掌权柄,标志着民粹人物通过民选机制在新兴国家登台。在此背景下寻本溯源,“民粹主义”仍然是一个亟待厘清的概念。端传媒特刊发华东师范大学研究员马华灵论文概要,从学理角度进行辨析。本文在既有研究成果基础之上,提出“最低限度”的民粹主义定义,并勘分民粹与民主的基本区别之处。
一百多年来,西方的民粹主义经历了四次浪潮。第一次浪潮发源于19世纪末,其典型代表是俄国的民粹派(Narodniki)和美国的人民党(People’s Party),而这也标志着现代民粹主义的诞生,是为“农民民粹主义”。第二次浪潮发生于20世纪中叶的拉丁美洲,最典型的案例是阿根廷总统庇隆(Juan Domingo Perón)所推行的庇隆主义,是为“社会经济民粹主义”。第三次浪潮渊源于1990年代以来西欧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崛起,法国的国民阵线(National Front,后更名为国民联盟)就是其中一例,是为“排外民粹主义”。2016年,英国脱离欧盟和特朗普当选总统,则标志着第四次民粹主义狂潮的来临。第四次民粹主义狂潮汇聚了第三次民粹主义浪潮的汹涌波涛,从而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整个西方世界,其势头之猛,影响之大,波及面之广,正在严重威胁着西方的民主政治。
在西方世界的民粹主义时刻,如何研究与反思民粹主义是一件刻不容缓之事。显而易见,要研究与反思民粹主义,首先要界定这一概念。但什么是民粹主义?使用相关词语的政客往往没有清晰的界定,而研究民粹主义现象的学者也没有达成充分的共识。
本文将探讨西方学术界最有影响的四种民粹主义定义,并探索一种新的民粹主义定义,即最低限度的民粹主义定义。
一、纯洁的人民与堕落的精英:民粹主义的意识形态路径
西方学术界最有影响的民粹主义定义,是意识形态路径的定义,其代表人物是荷兰学者穆德(Cas Mudde)和葡萄牙学者卡尔特瓦塞尔(Cristóbal Rovira Kaltwasser)。2004年,穆德发表《民粹主义的时代精神》(The Populist Zeitgeist),开创了民粹主义的意识形态研究路径。
他们的民粹主义定义分为两个部分。一是肯定性定义,即民粹主义定义了什么?他们认为,民粹主义是一种薄意识形态(thin ideology)。这种薄意识形态有两个核心内容:第一,整个社会被划分为两个对立群体,一个是“纯洁的人民”,一个是“堕落的精英”;第二,政治应该表达人民的公意。
二是否定性定义,即民粹主义排除了什么?民粹主义要排除精英主义和多元主义,就反精英主义而言,精英主义和民粹主义都预设了人民与精英的区分。但是两者区别是,精英主义认为人民是危险而不诚实的,而精英具有道德与知识上的优越性;而民粹主义认为人民是纯洁的,而精英是堕落的。就反多元主义而言,多元主义认为社会中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利益,因此,权力的来源应该是多元的,而不是单一的。然而,民粹主义却认为权力的惟一来源是人民,而精英主义认为权力的惟一来源是精英。
精英主义认为人民是危险而不诚实的,而精英具有道德与知识上的优越性;而民粹主义认为人民是纯洁的,而精英是堕落的。
根据这个定义,民粹主义有四个核心概念:薄意识形态、人民、精英与公意。
第一个核心概念是薄意识形态。所谓“厚意识形态”可以独立而全面地解释整个社会所面临的各种主要政治问题,而“薄意识形态”只能部分解释整个社会所面临的各种主要政治问题。因此,薄意识形态不具有独立性,它通常要跟其他意识形态结合,才能完整地解释各种主要政治问题。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和保守主义是厚意识形态,而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是薄意识形态。
第二个核心概念是人民。人民是建构的产物,而不是实际的存在。因此,人民的概念具有模糊性的特征。关于人民的具体内涵,他们采纳了卡诺文(Margaret Canovan)的观点。卡诺文认为,人民有三层含义,分别是作为主权的人民、作为平民的人民、作为民族的人民。根据第一种定义,在现代民主制下,人民认为精英已经无法代表人民了。根据第二种定义,平民处于社会底层,被排除在权力系统之外了,因此,平民被动员来反抗当权者。根据第三种定义,整个民族国家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外国人(例如非法移民)所造成的,由此产生了本土主义与排外主义。
第三个核心概念是精英。精英不仅包括政治精英,也包括经济、文化、媒体、艺术精英等。在民粹主义定义中,人民是纯洁的,而精英是堕落的。正是如此,穆德和卡尔特瓦塞尔认为,人民与精英的区分是道德区分,而不是经验区分。尽管掌权的民粹主义者是经验层面的精英,但是根据民粹主义的定义,掌权的民粹主义者不是道德层面堕落的精英,而是道德层面纯洁的人民。
尽管掌权的民粹主义者是经验层面的精英,但是根据民粹主义的定义,掌权的民粹主义者不是道德层面堕落的精英,而是道德层面纯洁的人民。
第四个核心概念是公意。他们采纳了卢梭的公意理念,并认同卢梭对代议制的批判。基于人民与精英的区分,人民是纯洁的,因此是公意的代表;精英是堕落的,因此是私意的代表。这样,民粹主义者就成为了人民的化身,从而顺理成章地成为人民的代言人。而民粹主义之所以主张公意,是因为代议制民主的精英主义已经无法代表公意了。而正是因为民粹主义主张公意,所以,民粹主义具有两面性。其光明面是,民粹主义是民主的力量,因为民粹主义主张人民主权。其阴暗面是,民粹主义将走向权威主义,因为民粹主义主张公意是绝对的。
二、人民的主体性:民粹主义的政治话语路径
阿根廷学者拉克劳(Ernesto Laclau)是民粹主义政治话语研究路径的代表,其最重要著作是《论民粹主义理性》(On Populist Reason)。
在拉克劳看来,民粹主义话语具有三个核心特征。第一个特征是等价关系。例如,某社区的居民要求政府在附近建立一所小学,以方便孩子就近入学,但是这项要求被政府拒绝了。此时该社区居民就产生了沮丧与不满情绪。同时他们发现,其他社区居民在公共安全、高等教育、公共卫生、医疗保险、环境污染等方面的要求也同样没有得到满足。在这种情形下,所有人都整体感到他们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尽管他们的要求各不相同。这种从“个别要求无法得到满足”聚合而成“整体要求都同样无法满足”的内在关系,就是拉克劳所谓的等价关系。
第二个特征是内在边界。在拉克劳的论述中,普遍不满只是民粹主义话语建构的第一步。第二步是从普遍不满到内在边界的形成。也就是说,由于这种普遍的不满,整个社会内部分裂为两个敌对阵营:一方是人民,另一方是敌人(掌权者)。在人民与敌人的对峙过程中,人民的主体性萌芽了。这样,民粹主义话语就产生了。民粹主义话语就是人民与敌人所形成的对立关系。因此在拉克劳看来,民粹主义只是一种话语,而不是意识形态。
第三个特征是空洞的能指(empty signifier)。通过等价关系建构,个别的要求成为了整体的要求。也就是说,个别要求是整体要求的能指。但是,在个别要求成为整体要求的过程中,个别要求并没有抛弃其个别属性,却成为并代表了整体要求,拉克劳把这种特殊现象称为霸权(hegemony),并把这种能指称为霸权的能指(hegemonic signifier)。而霸权的能指是空洞的。因为等价链越是向外扩展,霸权的能指就越是远离个别的要求。然而,人民与敌人的话语建构正是通过这种霸权的能指建构而成的。因此,民粹主义话语实质上就是空洞的霸权能指的结果。
因此,拉克劳的民粹主义定义是,民粹主义是一种人民与敌人的对立关系所建构起来的人民主体性话语。而人民与敌人的对立关系是通过把个别要求聚合为整体要求的等价链建构起来的。
拉克劳的民粹主义具有两个特殊属性。第一,民粹主义等同于政治。第二,民粹主义不是有无的问题,而是多少的问题。
拉克劳的民粹主义具有两个特殊属性。第一,民粹主义等同于政治。民粹主义的核心是人民与敌人的对立,而政治的核心也是人民与敌人的对立。因此,民粹主义就是政治,政治就是民粹主义。同理,“民粹主义的终结就等于政治的终结”。一旦人民与敌人的对立消失了,民粹主义与政治就双双终结了。而人民与敌人对立的消失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整齐划一的国家,一种是国家的消亡。前者体现在霍布斯的利维坦中,而后者体现在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中。第二,民粹主义不是有无的问题,而是多少的问题。因此,民粹主义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没有一种政治可以完全脱离民粹主义,也没有一种运动不带有民粹主义的色彩。
三、领袖与大众:民粹主义的政治策略路径
德国学者魏兰德(Kurt Weyland)建构了民粹主义的政治策略研究路径。在他的论述中,民粹主义是个人领袖通过直接获得大众支持来获取政权的政治策略,而不是一种意识形态。他的观点建立在两种领袖的区分基础之上。第一种是严格坚守意识形态目标的领袖,第二种是随机奉行机会主义作风的领袖。前者不是民粹主义者,只有后者才算。民粹主义领袖关心的不是意识形态,而是选票。即便民粹主义领袖在选举中阐释了某种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只不过是赢得选票的手段。一旦选举成功,他们就会把意识形态抛之脑后。基于这个定义,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以及当代欧洲右翼极端主义都不是民粹主义。
在魏兰德的视域中,民粹主义有三个核心内容。第一,民粹主义的统治者类型是个人领袖。他指出,历史上有三种统治者类型,分别是个人、非正式组织和政治组织。而这三种统治类型分别对应三种模式:民粹主义、荫庇主义(clientelism)和政党统治。民粹主义政治策略是围绕着个人领袖而展开的,而不是围绕着荫庇关系或政党而展开的。在这个意义上,个人领袖是民粹主义的核心要素。
第二,民粹主义的权力能力(power capability)是大众的支持。民粹主义领袖为了赢得权力必须借助大众的力量。因此,民粹主义领袖通常会动员大多数人民,提倡一人一票选举。而民粹主义领袖则以民意代表自居,并宣称那些掌权的政治精英是人民的敌人。在这个意义上,民粹主义也是反精英主义的。
第三,民粹主义的核心特征是领袖与人民的直接联系,而不是借助任何中介。民粹主义领袖宣称,自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自己。通过这种等同,他们通过电视讲话、社交媒体发言、公共广场演讲等动员大众给自己投票。在魏兰德看来,民粹主义领袖的政治动员主要借助人民与敌人的对立,民粹主义要不断寻找敌人。如果没有敌人,民粹主义就会遭遇危机。所以,民粹主义并不会把它的敌人仅限于精英。在这个意义上,民粹主义可以包含反精英主义,也可以不包含反精英主义。但是,跟通常理解的反精英主义不同,他的反精英主义指的不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政治运动,而是自上而下的政治工具。总而言之,无论是反精英,还是反敌人,都只是民粹主义领袖为了赢得选举而使用的政治策略。
在魏兰德看来,民粹主义领袖的政治动员主要借助人民与敌人的对立,民粹主义要不断寻找敌人。如果没有敌人,民粹主义就会遭遇危机。
基于这个定义,他认为,民粹主义和右翼极端主义具有显著区别。民粹主义是个人领袖以机会主义的方式来最大程度地获得政权的政治策略,因此,其核心是机会主义。然而,右翼极端主义却严格坚持其意识形态,即便遭人愤恨也在所不惜,其核心是意识形态。正是因为右翼极端主义的这个特征,所以他们只能获得少数人的支持,通常也无法获得政权。根据他的区分,让-玛丽·勒庞(Jean-Marie Le Pen)不是民粹主义者,而他的女儿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则是民粹主义者。
四、高级文化与低级文化:民粹主义的社会文化路径
民粹主义的社会文化研究路径的主张者是阿根廷学者奥斯蒂盖(Pierre Ostiguy)。根据奥斯蒂盖的观点,民粹主义本质上就是炫耀低级(flaunting of the low)。
奥斯蒂盖的民粹主义定义建立在他所谓的二维政治空间基础之上。这个二维政治空间的纵轴线衡量高级文化和低级文化,而横轴线衡量左翼和右翼。其中蕴含着两个维度:一是社会文化维度,指的是公共场合的行为举止、言说方式、穿着打扮、言说词汇、文化品味等。而他所谓的高级(high)指的是精英文化,其主要表现方式是,公共场合举止得体、精致高雅、文明礼貌、受过良好教育、文化世界主义等。而所谓的低级(low)指的是大众文化,其主要表现方式是,公共场合使用大众语言、举止粗俗、大众品味、文化本土主义等。二是政治文化维度,指的是政治领导风格与决策模式。所谓的高级指的是反个人权威、法律主义、程序主义、制度化途径等。而所谓的低级指的是个人权威和强人领导等。换言之,高级政治文化表现的是一种民主主义,而低级政治文化表现的是一种权威主义。
基于此,民粹主义就是炫耀低级,反民粹主义就是炫耀高级。这里的低级不仅包括社会文化的低级,也包括政治文化的低级。因此,民粹主义所炫耀的低级是社会文化层面的大众品味、和政治文化层面的权威主义。而反民粹主义所炫耀的高级是社会文化层面的精英品味、和政治文化层面的民主主义。
民粹主义所炫耀的低级是社会文化层面的大众品味、和政治文化层面的权威主义。
奥斯蒂盖所谓的左右轴也有两个维度。一是社会经济维度,左翼强调经济平等,希望追求一种更加平等的分配正义。而右翼强调财产权,希望国家权力不要过度干预私人经济领域。二是政治文化维度,左翼强调反权威、反秩序与反传统,而右翼强调捍卫权威、捍卫秩序与捍卫传统。
据此,民粹主义与反民粹主义都可以在这个二维政治空间中找到其应有的位置。而更关键的是,根据这个二维政治空间,民粹主义的量化测量得以可能。
五、薄民粹主义与厚民粹主义:最低限度的民粹主义定义
最近十年来,西方学术界逐渐公认,民粹主义是一种薄意识形态(thin ideology)。本文不同意意识形态是民粹主义的必要组成部分。因为民粹主义既可以是意识形态,也可以是政治策略,还可以是社会运动。但是,本文同意“薄”是民粹主义定义的核心要素。因为民粹主义概念并不具有独立性,它通常需要跟其他思想观念或意识形态结合。
这一最低限度的定义认为,民粹主义可以分为薄民粹主义(thin populism)和厚民粹主义(thick populism)。前者是所有民粹主义都共享的内核。薄民粹主义通常会跟其他思想观念或意识形态结合,从而形成各种厚民粹主义。其中,薄民粹主义所结合的其他思想观念或意识形态就构成了民粹主义的外围特征。例如,排外民粹主义是一种厚民粹主义,其民粹主义的特征来自于民粹主义的内核,而其排外的特征则来源于民族主义的外围。
民粹主义可以分为薄民粹主义和厚民粹主义。前者是所有民粹主义都共享的内核。薄民粹主义通常会跟其他思想观念或意识形态结合,从而形成各种厚民粹主义。
基于此,薄民粹主义具有两个核心特征:(1)民粹主义是“道德高尚的人民”与“道德堕落的敌人”之间的对立关系;(2)民粹主义者自称是人民意志的排他性代表。
就前一特征而言,民粹主义者把整个社会划分为两个对立的阵营:人民vs.敌人。那么谁是人民、谁是敌人呢?在民粹主义者的视野中,凡是“我们”的人就是朋友,凡是“他们”的人就是敌人。因此,人民与敌人的对立关系,实质上就是朋友与敌人的对立关系,因此民粹主义的核心是区分敌友,民粹主义本质上是敌我矛盾。
人民与敌人都是道德概念,而不是经验概念。人民道德高尚且政治进步,而敌人道德堕落且政治落后。一言以蔽之,凡是人民的都是好的,凡是敌人的都是坏的。但是,这只是虚拟的人为建构,而不是真实的经验描述。在现实中,人民的阵营中完全可能混杂了地痞流氓等道德败坏者,而敌人的阵营中也完全可能包含了真正为人民的利益而四处奔走的道德高尚者。因此,所谓人民道德高尚而敌人道德堕落,只是民粹主义者人为建构的产物。
所谓人民道德高尚而敌人道德堕落,只是民粹主义者人为建构的产物。
人民与敌人具有整体性、抽象性与弹性的特征。就整体性而言,民粹主义领袖通常借助整体人民的名义来动员民众,因此,他们宣称自己是所有人民的代言人,而不是某个个体或某个小团体的代言人。就抽象性而言,民粹主义者通常在高度概括的意义上使用人民与敌人的概念,而不会赋予任何具体而固定的特征与内涵,这样,人民与敌人的概念就具有相当大的随意性和可操纵空间。就弹性而言,人民与敌人的内涵是灵活变动的,而不是固定不变的。大体而言,人民与敌人的弹性有三种表现形式。第一,在内外关系上,如果敌人是外国人(包括非法移民),那么人民可能是所有本国人。第二,在纵向关系上,如果敌人是精英,那么人民可能是大众;如果敌人是资产阶级,那么人民可能是无产阶级;如果敌人是城市居民,那么人民可能是乡村农民。第三,在横向关系上,如果敌人是黑人、穆斯林或犹太人等少数群体,那么人民可能是白人、基督徒等多数群体。
民粹主义之所以是人民与敌人的对立关系,而不是人民与精英的对立关系,正是因为人民与敌人具有弹性的特征。人民与精英的对立并不足以概括民粹主义的对立关系。首先,人民未必就是平民,它也可以包括精英,例如民粹主义领袖实际上都属于精英的范畴,但是他们却自称是人民的一份子,甚至是人民的代表。其次,敌人也未必就是精英,它也可以包括处于社会底层的少数族裔和非法移民。某些右翼民粹主义者宣称,人民的社会经济处境之所以变得越来越糟糕,正是因为少数族裔和非法移民的存在,而后者显然不是精英。如果民粹主义是人民与精英的对立关系,那么,民粹主义者就不应该敌对少数族裔和非法移民。然而,反对少数族裔和非法移民却是某些右翼民粹主义的典型特征。
在这个意义上,纯洁人民与堕落精英的对立是人民与敌人的对立关系中的核心部分。但是这种对立尚不足以概括民粹主义的本质特征。在人民与敌人的对立中,人民既可能包括大众,也可能包括精英;而敌人既可能包括精英,也可能包括作为底层民众的少数族裔,还可能包括作为外国人的非法移民。
第二,民粹主义者自称是人民意志的排他性代表。在民粹主义者的视野中,整个社会被划分成两个敌对的阵营:一方是道德高尚且政治进步的人民,另一方是道德堕落且政治落后的敌人。民粹主义者站在人民的一边,而民粹主义者的对手站在敌人的一边。因此,只有民粹主义者才能真正代表人民,所有其他人都不是人民的代表。易言之,民粹主义者是人民的唯一代表。
民粹主义者的排他性代表不是经验性的,而是道德性的,它源于人民与敌人概念的道德性。“民粹主义者不是宣称‘我们是99%的人民。’相反,他们的意思是‘我们是100%的人民’。”排他性代表的道德性也意味着,民粹主义者在现实中未必真的代表人民,也未必是人民的唯一代表。相反,他们可能只是以人民代表的名义占据道德制高点,从而居高临下地任意指摘其政治对手,把其政治对手妖魔化成人民公敌。正是如此,民粹主义者在竞选时乐衷于把政治对手刻画为道德败坏的丑恶敌人,因为那些政治对手已经无法代表人民了,已经不为人民的利益着想了。而在上台后,他们则认为国家所产生的各种社会经济问题都是其政治对手一手造成的,因为那些政治对手占据了各种社会优势资源,从而让人民的生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为什么民粹主义者自称是人民意志的排他性代表?这是因为人民意志或民意在现代政治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并且构成了政治正当性的总根源。在西方民主政治中,政治正当性源于人民的同意,而政治统治必须反映人民的意志,因此,人民是至高无上的。而在东方非民主政治中,统治者的执政也要以民为本,为人民服务,“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统治者不能违背民意,否则将动摇统治的根基。正是因为民意是现代政治的根本,所以,民粹主义者才迫不及待地宣布,只有自己才是民意的真正代表。正是因为民粹主义者是民意的唯一代表,所以民粹主义者的一切行为都具有了正当性基础。而其政治对手显然不是人民,而是人民的敌人,因此,其政治对手的一切行为都丧失了正当性基础。一言以蔽之,民粹主义者的政治伎俩是通过垄断民意来诉诸人民、迎合人民、讨好人民。
为什么民粹主义者自称是人民意志的排他性代表?这是因为人民意志或民意在现代政治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并且构成了政治正当性的总根源。
民粹主义的排他性代表特征是区分民粹与民主的关键。尽管民主政治与民粹政治存在着显著差异,但是,两者都宣称要反映人民的意志。现代民主政治的典型特征是代议制:不是人民直接参与政治,而是人民代表或议员代替人民参与政治。而民粹政治的典型特征是质疑代议制,或者质疑当前的代议制已经无法代表人民的意志了。民粹主义者认为,在人民代表与人民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鸿沟,人民代表不再站在人民的一边,反而站在敌人的一边了。也就是说,人民代表陷入了严重的代表性危机。因此,民粹主义者宣称,人民代表已经腐化堕落了,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人民代表。基于这种逻辑,民粹主义者要么动员人民通过全民公投等直接民主的方式参政,要么意图通过民主选举来上台执政。
而民粹政治与民主政治的根本区别是,前者主张排他性代表,而后者主张包容性代表。民粹政治的理论基础是一元主义。人民是同质化的统一体,因此,人民的意志只有一种。而民粹主义者主张,他们才是人民意志的唯一代表,所有其他人都不能代表人民的意志。而民主政治的理论基础是多元主义。人民不是同质化的单一整体,而是异质化的多元集合,因此,人民的意志是多元的。人民由各种各样不同的利益集团构成,因此,各个利益集团都代表了部分人民利益和人民意志。整齐划一的人民利益和人民意志是不存在的,只有形形色色的人民利益和人民意志。所以,人民的代表也不是唯一的,而是多元的。
综合而言,最低限度的民粹主义定义是所有民粹主义都共享的内核,因此是薄民粹主义。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来进一步扩展薄民粹主义的内涵,从而把薄民粹主义转化为厚民粹主义。
第一,根据人民与敌人的概念来阐释民粹主义。薄民粹主义的核心是人民与敌人。因此,如何阐释人民与敌人,就决定了我们如何阐释民粹主义。如果人民是乡村农民,而敌人是城市精英,那么就形成了农民民粹主义的厚概念,其典型案例是俄国民粹派和美国人民党。如果人民是本国人,而敌人是外国人,那么就形成了排外民粹主义的厚概念,其代表性案例是欧洲的极右翼政党。
第二,根据工具性价值与目的性价值来分析薄民粹主义。如果民粹主义是一种工具性价值,那么,民粹主义就是一种魏兰德所谓的政治策略。为了赢得选票,民粹主义领袖向人民作出各种承诺。但是一旦上台执政,民粹主义领袖就把当初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民粹主义是一种目的性价值,那么,民粹主义就是穆德和卡尔特瓦塞尔所谓的意识形态。不管是选举阶段,还是执政阶段,民粹主义领袖都严格遵循民粹主义的意识形态,努力把其意识形态应用于政治实践。
第三,根据左翼和右翼的政治光谱来分类民粹主义。左翼民粹主义是一种厚民粹主义,它由民粹主义的内核和左翼的外围结合而成。就民粹主义的内核而言,其核心特征是反对精英主义、反对多元主义、反建制等。就左翼的外围而言,其主要特征是强调经济平等、主张累进税制、反对资本主义、反全球化、反美等。与此相对应,右翼民粹主义也是一种厚民粹主义,它由民粹主义的内核和右翼的外围组合而成,其外围主要特征是权威主义、本土主义、民族主义、反全球化、反移民、反穆斯林和反欧盟等。
在西方民粹主义的政治光谱中,德国的民主社会主义党(PDS,如今左翼党之部分前身)、希腊的激进左翼联盟(Syriza)、荷兰的社会主义党(Socialist Party)、西班牙的“我们能”党(Podemos)、委内瑞拉的查韦斯总统都是典型的左翼民粹主义案例。而英国的独立党、法国的国民联盟(RN)、意大利的联盟党(Lega)、德国的纳粹党和另类选择党、美国总统特朗普、希腊的独立希腊人党(Independent Greeks)、荷兰的自由党(Party for Freedom)、波兰的法律与公正党(Law and Justice)都是典型的右翼民粹主义案例。
六、民粹与民主之别
根据最低限度的民粹主义定义,本文简要勾勒民粹与(代议制)民主之间的关系。首先,民粹内生于民主吗?卡诺文和穆勒认为,民粹内生于民主,并且是民主的阴影。因此,民粹主义只存在于代议制民主政治中。然而,这种观点有待商榷。如果民粹内生于民主,那么非民主国家就不可能存在民粹主义现象了。但是,19世纪末俄国的民粹派运动是典型的民粹主义运动,而这场运动却发生于沙皇统治时期。
其次,民粹促进民主,还是阻碍民主?正如穆德和卡尔特瓦塞尔所言,民粹主义既是对民主的威胁,也是对民主的矫正。在民主转型时期,民粹的作用是积极的,它通过强调人民的意志,从而促进了民主化进程。然而,在民主巩固时期,民粹的作用是消极的,它常常批判当前的代议制民主,并且要求实行直接民主或发展一种更为健康的代议制民主,因此阻碍了民主的巩固。
最后,民粹与(代议制)民主的区别是什么?在本文看来,民粹与民主有五大核心区别。
第一,民粹是敌对关系,而民主是竞争关系。民粹是人民与敌人之间的对立关系。因此,民粹强调区分敌友。而民主并不强调区分敌友。现代民主政治的核心是竞争性选举,所有利益集团都是竞争者关系。所以,民主不是人民与敌人之间的对立关系,而是不同竞争者之间的竞争关系。
民粹强调区分敌友。而民主并不强调区分敌友。
第二,民粹反对多元主义,而民主主张多元主义。民粹政治中的人民是同质化的统一体,因此,人民的意志是单一的。基于此,民粹主义者认为只有他们才是人民意志的真正代表。在这个意义上,民粹反对多元主义,主张一元主义。而民主政治中的人民是异质化的多元体,因此,人民的意志是多元的,而不是单一的。正是如此,民主主张多元主义,反对一元主义。
第三,民粹政治常常要求直接民主或另类间接民主,而民主政治则坚持间接民主。当代西方的民主政体主要是代议制民主,强调议员要代表人民的意志。然而,在民粹主义者看来,当前的代议制民主已经无法反映人民的意志了,掌权的政治精英也无法代表人民的意志,因此,他们希望动员民众,采取全民公投等直接民主的方式来实现其政治目的,或者由他们取代那些掌权的政治精英来代表人民的意志。因此,尽管民粹主义者常常诉诸直接民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定反对代议制民主。如果不是由那些堕落的精英、而是由他们自己来代表人民,那么代议制民主可以被民粹主义者所接受。在这个意义上,民粹主义者也会反对当前的间接民主,从而主张另类间接民主。
民粹政治常常要求直接民主或另类间接民主,而民主政治则坚持间接民主。
第四,民粹反对自由主义,而民主支持自由主义。民主政治中的间接民主实质上是自由主义民主(liberal democracy),而民粹政治中的直接民主或另类间接民主,实质上是非自由主义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民主政治要求保障人民的权利,尤其是少数人的权利。而民粹政治则无法杜绝多数人的暴政,因此,少数人的权利通常无法得到保障。
第五,民粹反对程序主义,而民主坚持程序主义。在民主政治中,各种利益集团要上台执政,都要通过提名、竞选和投票等一系列复杂的选举程序来实现。然而,民粹主义则常常希望绕过这些民主程序,通过直接动员人民来达成其政治目标。
(马华灵,复旦大学政治学博士,现任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青年研究员,曾任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访问学者,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访问学者,主攻西方政治思想史。)
我觉得文章的观点有些极端&偏激,特别是高端文化和低端文化那一段,不够中肯,本土文化为什么就低端?人类的文化难道不是从简单一步步发展到复杂吗?是不是应该换成类似于淳朴的字眼呢?这种带有强烈歧视色彩的字眼只会走进狭隘的死胡同,真正的历史真相从来都不会是浅薄的。看待和研究历史永远要立足于客观事实和历史脉络规律,而不是凭主观意愿随意下论断!
这篇文章学术性好强,得仔细反复看才能理解
清晰明确,好文章。
非常出色的文章。讀了兩次。
解釋了香港以至世界的政治現象。
希望 端傳媒能夠將文章開放給公眾。
讚!
和前面幾位交換一下想法
@andrew2016
薄意識形態是thin-centred ideology的簡稱,從thin-centred可以看見其意義:所謂的「薄」意指內涵的單薄,民粹主義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觀,他更像是一種形式或工具,所以有人以「薄意識形態」稱之,而有人直接認為民粹主義不是意識形態本身,只是意識形態的工具
而後面筆者參考了前面的各種論點,衍生出了「薄民粹主義」與「厚民粹主義」之區別,稱薄者,即前述「不是完整世界觀」的民粹主義;稱厚者,即與其他意識形態相結合,從而具備完整世界觀的民粹主義
@weiwei8181
在臺灣的語言學、符號學術語裡,這邊翻成能指應該是正確的;雖然我那段也是看不大懂,把能指的概念放進來,似乎沒有必要,並且「霸權的能指」為何是民粹主義話語的結果,似乎也看不出來
最後,直接民主與民粹主義不必然畫上等號,如同瑞士的例子,廣泛使用的公投手段,也沒讓瑞士成為一個充滿敵視或一元化的國度,或許值得代議民主飽受批判的諸國借鏡
「能指」是個奇怪的翻譯,signifier至少在台灣翻「指標」比較好讀
我没有看明白“民粹主义为什么被称为“薄”民粹主义?”的最终解释,文章前半段似乎很好地理清了民粹的各种定义,但后半段又把它们缠在了一起,关键区分都落在了“人民”与“敌人”的具体关系,而这两个概念文中给出的定义也是相对性的、模糊的。而且除了对直接民意和间接民意的偏好,其余对民粹主意的描述(主要也是后半段)让我感觉这简直就是在说(尤其是社会主义下的)一党专政。不过也可能是我理解不足。
有所收获 感谢
结构很清晰 现在明白民主和民粹的不同了... 但是文字一些地方似乎有打字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