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教廷于9月22日宣布与中国政府签署“主教任命协议”,堪称北京和梵蒂冈双边关系的重大突破。尽管台湾国安、外交官员屡次对外表示,梵蒂冈在与北京交涉过程中,曾再三保证谈判不涉及对中华民国的邦交问题。台湾政府内部也评估认为,主教任命协议签署后,对台梵邦交并不会有立即性的影响。但台、梵外交关系的前景,仍然因为这一纸主教任命协议,再度引发各方关注。
教廷是中华民国在欧洲唯一具有正式外交关系的国家,两位前任总统陈水扁、马英九都曾藉出席教廷活动,走上国际舞台。如若教廷邦交不保,对台湾的外交将又是一记重击。前外交部次长杜筑生曾于2004到2008年(陈水扁任内与马英九上任初期)担任驻教廷大使,日前他接受端传媒专访,回忆派驻教廷期间亲历的两岸外交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时间退回20年前,1999年2月,时任教廷国务卿苏达诺(Cardinal Angelo Sodano)枢机主教出席义大利驻教廷大使馆的一场酒会,媒体问及教廷与中国建交议题,他语出惊人:“教廷驻华大使馆,只要可能,不必等到明天,今晚就可以迁往北京。”
2005年10月,苏达诺在主持宗座额我略大学(Pontifical Gregorian University)利玛窦中心开幕典礼时,再度被媒体问及与中国建交进展。当时他答:“我说过很多次,如果我们和北京接触,我们在台湾的代办就会到北京去,不是第二天早上去,是当天晚上就去。”不少媒体将此视为教廷“随时可以舍台投中”的征兆。
但历史,并不只是简单的重复。1970年代,杜筑生刚进入外交部、负责教廷相关业务,资深同事提醒:“要小心,别在你处理教廷业务的时候发生‘关系上的转变’。”2004年,杜筑生出任中华民国驻教廷大使;隔年便遇上苏达诺上述的“大使馆晚上可搬北京”事件,“关系上的转变”仿佛旦夕就要发生。杜筑生急著拜会苏达诺,希望证实这段谈话的背景与内容,却得到国务卿办公室回应:国务卿很忙,安排一周后见面。
“岂能再等七天!”急得想闯国务院,同时得守住外交礼节的杜筑生,洗漱时习惯一边听义大利文广播,当日从广播中得知苏达诺一早要前往教堂主持弥撒,立刻记下教堂名称,带上一名大使馆人员,两人就守在那座教堂门口。苏达诺主持完弥撒,才步出教堂,便不可避免地撞上杜筑生。杜筑生说明了来访缘由,苏达诺答复:“杜大使啊,我昨天说:‘如果中国大陆人民可以享受宗教自由的话,我们如果早上达成协议,大使馆不要等到第二天,就可以迁到北京去。’大使,我请问你,中国大陆人民什么时候可以享受宗教自由啊?”
尽管苏达诺当时强调,所谓的“迁馆”之说,有个中国实现宗教自由的“大前提”,杜筑生仍前往教廷外交部,正色对时任教廷外交部副部长帕洛林(Pietro Parolin,现为教廷国务卿)说了重话,抗议苏达诺此举:“这种言论对邦交国是非常伤害的,好像中华民国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随时可以丢弃一样!”
杜筑生事后相信,帕洛林确实传达了他的愤怒。数日后,苏达诺以枢机主教身份主持一场弥撒,杜筑生坐在走道旁,“枢机经过我的时候,很庄严地,拍我的肩膀,”这一拍肩,仿佛在告诉杜筑生:“你的message我收到了。”此后迄今,教廷再也不谈“当日迁馆”之说。
不论美中台三角关系紧张或松弛,两岸处于蜜月或冰河期,“随时可以舍台投中”如同魑魅魍魉,萦绕于台湾与所有邦交国之间——就算在一般认为“任内两岸关系最好”、“8年只断交1国”的马英九任内,甘比亚后来也主动与中国建交。
教廷并非世俗国家;发展双边关系不须考量经济利益,因传教使命强烈,国家利益又与一般国家不同。牧羊人的职责本就是要寻回迷途的羔羊;渴望“福传中国”、牧养羊群的教廷,自两岸分裂分治以来,一直企盼与中国改善双边关系,且毫不掩饰。
“外交部长该不该上飞机?”
数十年来,“北京与梵蒂冈建交”成为不知何日可能成真的谣言。在风雨飘摇的国际现实里,这个中华民国在欧洲唯一的邦交国,任何动作都容易被放大解读。
2005年4月,教宗若望保禄二世过世,教廷依惯例于最短时间内举行丧礼。消息传来,杜筑生紧急拍电报回台北,并派人抢订罗马的饭店——此时的罗马,各国使节争相订旅馆,一夜之间竟一房难求。台北速来消息,总统陈水扁将率代表团出席追思弥撒。与此同时,教廷外交部却致电杜筑生,表明希望中华民国代表团“出席的层级不要太高”。
对方说得毫无修饰:“中国代表也要来,希望是他们派个副部长、你们(台湾)派个部长,最好你们不要是总统、行政院长层级,如果台湾代表团阶层太高,大陆会觉得没面子,就不来了……。”对方又强调:“你知道的,教廷跟中国一直在谈改善关系,这是很好的机会,如果中国因此不参加,我们会有很大的损失。不过我们尊重你们的意见。”
2005年4月8日,教廷举办若望保禄二世追思弥撒,全球元首齐聚罗马圣伯多禄广场(Piazza San Pietro)。陈水扁将此行定调为“和平与追思之旅”,随行人员超过40人,在来自全球154个国家的元首率代表团参礼致哀的阵仗中,规模排名前三。陈水扁的座位被排在元首特使区第一排,传达出的信息是:台梵邦谊稳固。值得注意却又不让人意外的是,中国并未派员出席这场葬礼弥撒。杜筑生很明白,陈水扁的出席触怒了北京,导致北京拒绝派员出席,成为当时极少数的缺席国。
与陈水扁同行的代表团员,包括时任外交部长陈唐山。当时还有一场戏剧化的转折,正当外交部紧锣密鼓办理出访作业,随行团员人手一枚热腾腾的、来自义大利政府的签证时,有一人却到起飞前都没拿到签证:陈唐山。
总统专机预定于台北时间4月7日下午3点起飞。飞机不等人,当天下午1点,杜筑生接到台北的电话:“外交部长该不该上飞机?”
那是教廷时间的清晨7点。杜筑生十万火急地找上教廷外交部,却得知部长因主持弥撒,而无法接电话。他急得四处协调,让对方破例中断弥撒,接起他的电话,简短允诺“会去了解这事”。杜筑生即刻回电台北:“请陈部长上飞机!”
杜筑生同时对台北如是保证:“如果部长无法入境,我将引咎辞职。”十多个小时后,陈水扁的总统专机抵达教廷,陈唐山落地时不仅拿到了签证,停留效期还比同行团员都要长。时隔十多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教廷单纯的行政疏失,还是其实隐藏著某种程度的外交打压?杜筑生莞尔说,至今没有答案。
回顾历史,陈水扁是第一位到访教廷的中华民国总统。这个“第一”,不只是1949年后的“第一”,而是1942年建交以来的第一次。杜筑生说,政府迁台后,曾经表达总统往访的想法,但教廷婉转拒绝了。原因是中国大陆仍有许多天主教信徒,如果接待中华民国总统,恐怕给北京政府迫害教友的理由。一直到了若望保禄二世过世时,“全世界领袖都去了,中华民国不应该缺席。”
杜筑生说,陈水扁总统得以成行,也因为教宗过世后要选新教宗,全世界枢机主教都要到罗马去。所以当时(中华民国籍的)单国玺枢机也帮忙奔走交涉。使得陈水扁成为中华民国第一位正式到访教廷的元首,后来,马英九总统也在任内拜访教廷(编者按:马英九夫妇于2013年3月间率庆贺团赴梵蒂冈,出席教宗方济各(Pope Francis)就职大典),走出双方关系很重要的一大步。
敲门,换一张飘扬的国旗
中华民国驻教廷大使馆(Chiesa di Saint Maria in Traspontina)是中华民国唯一一座在欧洲的大使馆,座落于圣城之下的协和大道4号,直面梵蒂冈城,靠近圣伯多禄大教堂。从远处眺望,砖色建筑物上扬著一小方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由于使馆位于建筑物4楼,国旗高挂的位置较其他使馆更显突出,凡游客拍照、教廷活动现场摄影,都能摄入飘扬的国旗。在使馆外,常见台湾游客驻足,有人商借厕所,有人只是站著对国旗敬礼、甚至不乏激动落泪的台湾游客。
杜筑生初前往教廷服务时,大使馆并不在梵蒂冈境内的协和大道,而在罗马市区。这里正门前是停车场,左右各为学校与医院,最常看见中华民国国旗的人,是常在这往返的学生、病人和临时停车民众。他到处打听,盘算如何将大使馆迁往梵蒂冈协和大道,与其他国家的大使馆相比邻?
答案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所有的信息都指向同一关键人物:时任教廷宗教财产管理处的一名总主教。所有的大使馆舍皆为教廷财产,而主管教廷财产业务的人正好是此人。但他个人倾向与中国建交;最大的愿望是担任教廷第一任驻北京大使。杜筑生说,当时在教廷,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我想把大使馆搬到最醒目的地方去,非找他不可。”杜筑生自有一套“敲门哲学”:“你不敲门,门怎么会开?”“也许你敲门,人家叫你别打扰;也许人家会开门请你进去坐坐。”“我们处境跟别的国家不一样,更要去到处敲门。天下事情,你想得困难,但怎知实际上是不是真的那么难?”
“虽然知道他的野心是什么,但那是另一回事。我知道这个人很重要,我常请他吃饭、邀请他来参加大使馆活动,关系很好。”硬著头皮,厚著脸皮,杜筑生还是亲自敲了该总主教的门,表明需要帮忙,希望将大使馆搬到协和大道。没料到,对方闻言,爽快拨了电话,发现有两个官舍空房。打铁趁热,杜筑生当天立刻动身,发现其中一间办公室的一、二层是加拿大使馆,三楼可即刻进驻,四楼需要整修。杜筑生又考量外交礼节,认为若入驻三楼,国旗直接挂在加拿大国旗头上似乎不太礼貌,几经考量,决定把使馆搬到四楼。
杜筑生说,这样的决定,带来意外的效果:由于协和大道路灯加高,挡住了其他二、三楼的窗与旗帜;中华民国的国旗高挂四楼,和其他国家的旗帜比起来,更易抓住众人眼球。2005年,教宗若望保禄二世过世,“七百万人到了梵蒂冈,每个人抬头一看,就是中华民国国旗。”“上千家国际媒体直播,从天使堡那边拍摄协和大道,所有镜头里,一定会把我们的国旗放进去!”卸任多年,杜筑生忆及这个画面,仍然激动。
“有人看到中共的车开进教廷……”
情势从来险峻。“交朋友”是国家战略,杜筑生系统性、有策略地拜会与结交友台社群,杜筑生的夫人邱大环也是“工作人员”之一——早年取得博士学位的她,先后任职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却在杜筑生外派期间毅然随他派驻教廷——邱大环煮得一手好菜,常在家把菜做得半熟,再端到大使馆,加热后立刻上桌,协助杜筑生以功夫菜宴请重要宾客。
教廷文化特殊,若和枢机主教约在餐厅等公共场合见面,枢机必须盛装,“基本款”是一身红帽黑袍和腰上的宽大皮带。到了餐厅,民众往往又蜂涌来拍照,争相去吻枢机手上的戒指,请枢机降福。其实,主教们往往私下透露,公开用餐令人不胜其扰;杜筑生观察此状,常在大使馆举办闭门餐叙,枢机主教便不须大费周章,用餐如同在家自在。
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是呈递到任国书。杜筑生说,在一般的国家,大使到任以后就带一个随员去晋见总统。但教廷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国家,很重视家庭价值,所以教廷的礼仪规定,一个大使向教宗呈递国书时,他的直系尊亲属、父亲母亲、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如果有晚辈,儿子、女儿、孙子、外孙,要藉著机会一起见教宗,也都欢迎。
“我去的时候,两个孩子都从不同地方飞到罗马去一起见教宗,我跟教宗辞行的时候他们又从各种地方到罗马来。”杜筑生回忆,台湾还有一位很有名的公使叫做吴经雄,他有12个孩子,当时的教宗是庇护十二世,“哇,好大一个场面,12个孩子,大使跟他的夫人,14个人一起跟教宗照相,这个在别的国家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早期的“使馆迁北京”说,到近年盛传、却一再被否认的梵蒂冈与北京的建交谈判已经进入尾声一说,台梵关系是否松动,各种谣言满天飞。“教廷要跟大陆接触太容易了,”杜筑生分析,中国在义大利设有大使馆,“从饭馆到使馆”,双方在罗马随时可以进行接触,未必非得在梵蒂冈才能碰面。“他们都是联合国会员国,随时可以在联合国见,其他还有世界卫生组织和各种国际组织……,不得了,管道太多了,他们要对话太容易了。”
有一天,一名朋友告诉杜筑生,看见挂著五星旗的中国大使的车辆驶进梵蒂冈,他闻言内心一凛:“开进去就是有接触了!”杜筑生立即致电帕洛林,询问近日是否接见了中国大使?帕洛林闻言一惊,赶紧称:“我还来不及告诉你,你怎么就知道了?”
中共和教廷的接触日渐频繁,外交人员能有多少的掌握?他答:“他们(教廷)不会主动告诉你。但你向他询问(是否有与中共接触),基本上他不会隐瞒你。”
被问到如果中梵真的建立外交关系,对台湾的实质影响会是什么?“过去有那么长的外交关系,突然之间会有被背弃的感觉。”但杜筑生认为即使断交,也不致于在中南美洲的天主教国家间发生“连锁效应”,毕竟和每个国家双边关系都不一样。
杜筑生受访时推测,一旦双方对主教任命达成协议,就是从对话进入“谈判建交”阶段了。“这之间有很长的过程,也许十年二十年。例如教廷要在大陆办学校、办印刷所、办医院、自由传福音……等等,行不行呢?”他又分析:“如果北京不同意,就是今天越南的情形。因为教廷的基本要求不能达到,他就是不建交。越南的天主教徒很多,但也到今天都没有(和教廷)建交啊。”
(李映昕对本文亦有贡献)
台灣面對特殊的國際環境,外交官們故事特別曲折啊。
當公務人員好辛苦
主教在公開場合用餐時民眾去「聞」主教戒指是否應該為去「吻」?
謝謝讀者指正!
經查證應為「吻」:http://www2.mcsh.kh.edu.tw/resource/oc/happy_kids/f/fp/fp-7.htm
最後一句話改成越南未與教廷建交才是,怎麼會寫成北京。
應為教廷,感謝讀者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