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老宅的“飞屋环游记”:在中国,古建筑都能批发

“古人也许知道我们会拆会搬,所以做了活动的榫卯结构,就像乐高(LEGO)一样。”因此那些粉砖黛瓦的古老宅院,成了商人眼中的“可移动房产”。
巧匠能搭,就一样能拆,古老宅院,成了商人眼中的“可移动房产”。图为杭州灵山大岭村的古建筑修复基地。
大陆

江南,自古富庶之地,古时向皇家奉上鱼米、丝绸、龙井;到现代,则拥有一年批量产出227部电视剧的横店影视城,每天批发超过百万种小商品的义乌市场。但鲜有人知的是,从二十多年前起,与横店、义乌同样辖属于浙江省金华市的县城东阳,兴起了一种充满争议的批发产业:明清古宅批发。

东阳木雕,居于中国四大木雕之首,作品收入北京故宫与人民大会堂。巧手的工匠形成世家,代代精于木结构榫卯工艺,也为古建筑的拆除、变卖和迁移,提供了足够的人手。以东阳所在的浙江省为中心,周边的安徽、江西、福建、上海、江苏,乃至于黄河以北的山西,都在过去二十年里输出了大量的明清古宅。而聚集了能工巧匠的东阳,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些古宅寻找卖家的中转地与批发市场。

古建筑都能批发,因为“在中国,这样的老房子实在太多了。”中国收藏最多古建筑的企业之一秦森企业告诉端传媒记者。仅浙江一省,木结构、粉砖黛瓦的江南古建筑,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就有122处,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则有501处。尽管国有文物不能买卖,但还有大量被文物部门认为做工不够精细、历史价值不够高、或是藏于偏乡深谷而未被发掘的明清古宅,根本没有被纳入文物评级,数量巨大,难以统计。

但房子不是古玩字画、花瓶,要怎么搬到东阳,买家付了钱,又怎么带走?巧匠能搭,就一样能拆。“古人也许知道我们会拆会搬,所以做了活动的榫卯结构,就像乐高(LEGO)一样。”收藏古宅13年的商人柯海廷笑言,“所以我叫它‘可移动房产’。”但古镇保育界泰斗、学者阮仪三说,这与传统古建筑保护的原则已经大相径庭。

“兰亭安麓”高级酒店位于绍兴会稽山,是这座山中最多人光顾的地方,它的噱头在于,酒店的每一栋建筑都是由安徽的徽州移建过来的明清徽派古宅。
“兰亭安麓”高级酒店位于绍兴会稽山,是这座山中最多人光顾的地方,它的噱头在于,酒店的每一栋建筑都是由安徽的徽州移建过来的明清徽派古宅。

买下600座明清古宅的中国商人

绍兴会稽山,是王羲之写下《兰亭集序》的地方。如今,这座山中最多人光顾的地方,是一座名为“兰亭安麓”的高级酒店。占地9.2公顷,88间客房及别墅藏在山谷之中,配以雪茄吧、泳池、太极馆、水疗等奢侈享受,大部分客房都配备十万元一张的欧式大床,住一晚的价格在1900到5800元人民币之间。但这些都不是这间高级酒店的最大卖点,它的噱头在于,酒店的每一栋建筑都是由安徽的徽州移建过来的明清徽派古宅。

这些古宅的主人,是“兰亭安麓”的业主方秦森企业总裁,秦同千。30年前,在几万块钱就能买到一栋老房子的年代,他就开始买下全国各地的古宅,至今收入600多座,拆成“乐高”之后,摆放在上万平米的仓库之中。

除了兰亭安麓之外,秦森企业和酒店管理企业安麓合作的另一间上海朱家角安麓,也大量使用了秦同千的个人收藏。即使这样,这也只用去了他600多座收藏中的不到一百座。

他手中的这些古宅,最早建于明代,一些古宅的石制构件则可以追溯到宋元。秦森企业的副总裁郁萍回忆,自己当年陪著秦同千跟随“踩地皮”的人,开车好几个小时到安徽、江西的偏乡去看古宅。“当时这种事情是非常多的,我们一天可以看到非常多的房子,几十栋。当地有那种踩地皮的人,他就跟你汇报,有多少多少可以看,要拆了,你们要来看吗?”

二三十年前,许多村落的对外交通状况还非常差。“很难到达的,都是那种很窄的路,拐拐拐,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村。”郁萍说,“如果不是有人带著去,你是绝对到不了那个地方的,我都不敢相信那地方还住著人啊。”

最初的时候,他们常常从东阳带几个懂建筑的木雕师傅一起去看。房子值不值钱,要看雕刻,然后看木材的种类,是不是银杏木、香樟木?再来看尺寸,越是大户人家留下的老房子,尺寸就越大。看多了,他们自己也懂了,一眼就能看出房子品相好不好。“一般品相有60%完整度的,我们就买了。”郁萍说。

踩地皮的负责报价,如果是村民集体拥有产权的老房子,那就要开村民大会,所有村民都签好字,同意卖。买卖完毕,随行的师傅就在古宅的每一个构件做上标记,画下测绘图,然后动手,拆。

大件的柱、梁、枋、斗栱,小件的椽头、椽望、雀替、牛腿,还有阶条石、垂带、踏跺、下碱,乃至于残存的瓦片,全部拆下,装上大卡车,运到秦同千自己的仓库。到了以后,哪几个师傅拆的,就由哪几个师傅来修,修好了所有的零部件,秦同千再找到合适的土地,让师傅们把房子给重新搭起来。

上海朱家角安麓,五凤楼改造的大堂。
上海朱家角安麓,五凤楼改造的大堂。
上海朱家角安麓,五凤楼改造的前厅
上海朱家角安麓,五凤楼改造的前厅

在他与安麓合作的第一间酒店“上海朱家角安麓”,就有一座安徽拆来的大型明代宗祠,名为“五凤楼”,相传是“江南第一官厅”,也就是朝廷官员在家乡修建,用来回乡休假或办公的场所。歇山式屋簷,五对状似凤凰的翼角竖在顶上,三进,两天井,前面五个开间,后面七个开间,木材是银杏、柏木、椿木、榧木。这间古宅由安徽买回,在秦同千的绍兴仓库里修了整整五年,然后才运到上海朱家角,异地重建,作为这间安麓酒店的大堂和前厅。每天早上十点,酒店人员会带领客人在这里打太极,也常租给不同品牌做新品发布会,或是承办中式婚礼。

拥有建筑学博士学位的丁艳丽是秦森企业的古宅修复专家,她向端传媒记者指出位于正中的一根直立冬瓜梁,上面用黑笔写著:中进东二列后今柱向前今,还有一个数字72。她解释说,这就是老房子拆下的时候,师傅们做的标记,意思就是,这根梁柱是中进的院子里东边第二列的后金柱,方向是朝前的,在所有169根冬瓜梁中,是第72根。这样,再搭建的时候,师傅们就知道每一根梁应该放在哪里了。

秦同千的仓库里,最高峰时曾招揽了200多名工匠,现在仍有几十位。工匠的工作,除了拆和搭之外,还要为缺斤少两的建筑补上腐烂破碎的构件,比如一对雕花坏了其中一个,那就要照模样雕刻一个新的,补上去。“我们也想以旧补旧,尽量用老木头来做。”郁萍说,“但是大多数情况下都找不到,烂光了。”

当年几万块就能买到的古建筑,三十年间市价大涨,曾有人出千万人民币来买秦同千的一栋古宅。但秦森企业坚称,秦同千从来只是买入,一栋也没有卖出过。“秦总这三十年光是花在修复这些老房子上的钱,肯定已经过亿了,绝对已经超过了这些老房子本身买入的价格。”郁萍说,“我们赚钱是靠周边的房地产项目,做收藏和做酒店都是不赚钱的。”所谓周边的房地产项目,是指环绕著这些古建筑重建的地块,成片成片的仿古新中式豪宅别墅。

中国收藏界人数众多,古建筑虽然是其中一个门槛较高的类别,但达到秦同千这种规模的,据郁萍说,也有四五个。当然,600多座的数量,还是让他多年来稳居第一。

和他们合作开酒店的安麓,则是国际豪华连锁酒店安缦(Aman)在中国的子公司,子母两间公司都热衷于用古宅建造酒店,上海的“养云安缦”,移建古宅规模更胜过秦同千参与的安麓酒店,要价达到四千至三万余人民币一晚,更有网络红人试住过的私人宅院,8万一晚,在网上引起激烈争议,但也成功拉高了品牌热度。

而不管是秦同千,还是安缦官网的宣传,都有意识地强调自己并不是炒卖古建筑的暴利商人,而是将自己定位为保护濒危古建筑,守护中国传统文化的企业。“我们不是做古董贩子的。”郁萍说,“秦总说他一旦卖了,哪怕卖个零件,他的行为就跟那些给他踩地皮的人一样了,就是倒买倒卖。我们不做这种事。”

秦森企业的副总裁郁萍。
秦森企业的副总裁郁萍。

“踩地皮”致富的村庄

若将秦同千这样的商人视为古建筑产业链顶端的人,那他口中“踩地皮”的人,就是连接产业链两端的重要角色。什么是踩地皮?就是由熟悉村子状况的当地人担当的古建筑买卖中介。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东阳收藏界人士告诉端传媒,在东阳,有的村子整条村都是做踩地皮发家的,可谓是踩地皮致富的村庄。古镇保育界泰斗阮仪三证实了这种现象。今年已经84岁的阮仪三是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从三十多岁起奔走各地古镇,反对盲目追求城市化,呼吁“刀下留城”,曾经保下平遥古镇、周庄古镇、乌镇、西塘等上百个古镇。

阮仪三说,炒买炒卖地皮的、拆下零件倒卖的,甚至是火烧古宅的,都大有人在。村民这么做的原因,是一些老房子年久失修,而一代一代人口增长,住不下了,土地政策又不允许扩建,就有村民偷偷拆了老房子卖掉。“有些卖不掉的,就干脆放把火烧了,说‘我不当心失火啦’,那就可以在烧完的土地上盖个四五层楼的新房子了。”

这一点和郁萍的说法也很一致,她说自己曾对村民感叹:“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要卖啊?”对方说:“要不你住住看?看舒不舒服?”年久失修、没有厕所,这样的老房子,当然是不舒服的。“所以他们都想住砖房,干干净净的,就跟我们说,赶紧把这房子拉走吧。”

村民之中,总有那有生意头脑的,知道有钱人喜欢收藏老房子,又有村民想卖,中介生意就这样做起来了。郁萍回忆自己接触过的踩地皮的人,形容对方十分刁钻,发现有房子可以卖之后,就先把一些牛腿、窗花等零件拆下来,卖给另外一批人。牛腿,指的是用来支撑屋簷的一种木雕构件。“等你去看房子的时候,就剩架子了,就剩柱子了,剩墩儿了。然后我们买完房子,还得配,还得去找另外那堆专门卖牛腿窗花的人,这个价格就是这样翻上去了。”

秦同千的古建筑仓库里,现在仍有几十位工匠。工匠的工作,除了拆和搭之外,还要为建筑补上腐烂破碎的构件,比如一对雕花坏了其中一个,那就要照模样雕刻一个新的,补上去。
秦同千的古建筑仓库里,现在仍有几十位工匠。工匠的工作,除了拆和搭之外,还要为建筑补上腐烂破碎的构件,比如一对雕花坏了其中一个,那就要照模样雕刻一个新的,补上去。

“有些卖不掉的,就干脆放把火烧了,说‘我不当心失火啦’”

她记得当年在东阳、安徽、江苏都见到过卖老房子零件的铺子,如今都已经没有了。“踩地皮的人会有专门的点,把所有这些东西集中,放在一个院子里,然后介绍你去看。”20年前,一个牛腿可以卖到两万。“所以他们早就发了。”她摇著头说,“他们比我们赚得多啊。”

踩地皮行业的兴盛,到了2005年,陡然转衰。这一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在安徽省实行时,修正了其中关于不可移动文物的内容,即使是还没有核定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不可移动文物,也要由文物部门登记和保护,要拆或者移建,也必须经过政府审批。

新的地方修正法挡住了踩地皮行业的财路,大量踩地皮的人失业转行,用赚到的钱做其他投资买卖。如今,也鲜少有人承认自己干过这一行。

不过,踩地皮的没有了,买卖却还在继续。一些早已被收藏界人士买下,已经拆了却还没来得及异地重建的古建筑,仍然在市场上流通著。秦同千仓库里那500多栋,就是这个类型,虽然他坚称不卖。

但总有人沉不住气,要转手。古建收藏界有一些行话,比如价格,“一百”就是一百万的意思,转卖也不叫转卖,叫“调剂”,意思是,大家都是收这个的,只不过是从我的手上调剂到了你的手上。

学国画出身的商人柯海廷,就“调剂”过一些古建筑。他是浙江宁波人,2005年,一位收藏石雕的朋友突然拿出一百多张古建筑的照片,问他要不要,全都是浙江、福建、江西和安徽的明清古建筑。那时候只要几万块钱就可以买下一栋,后来慢慢涨价到几十万、几百万。至今,他手上流通进出,还有四十多栋,很可能会再卖掉一些。其中有民居、祠堂、官邸,在江西景德镇、浙江东阳、上海宝山都有仓库。其中的二十栋,他要拿来在杭州灵山的大岭村,做一个园林茶室和民宿,再留一间做自己私人度假的会所。

和纯收藏的人不一样,柯海廷早年曾经承包过上海租界区的一些洋房修复工程,懂建筑,有自己的团队。今年,他就接下了阿里巴巴在杭州湖畔大学的一个工程,要用一些古建筑零件来修复出几个亭子,作为园景。他以自己拆建移建古建筑的经历为样本,大推“活态建筑”、“可移动房产”的概念,希望能从买卖古建筑的商人转型,也许,是走向秦同千那样的路。

柯海廷,收藏古宅13年,今年接下了阿里巴巴在杭州湖畔大学的一个工程,要用一些古建筑零件来修复出几个亭子,作为园景。他以自己拆建移建古建筑的经历为样本,大推“活态建筑”、“可移动房产”的概念,希望能从买卖古建筑的商人转型,也许,是走向秦同千那样的路。
柯海廷,收藏古宅13年,今年接下了阿里巴巴在杭州湖畔大学的一个工程,要用一些古建筑零件来修复出几个亭子,作为园景。他以自己拆建移建古建筑的经历为样本,大推“活态建筑”、“可移动房产”的概念,希望能从买卖古建筑的商人转型,也许,是走向秦同千那样的路。

对商人持观望态度的古建筑学者

和秦同千一样,柯海廷也有许多和村民打交道的小故事。他说,一次在浙北一个村落,村长和村支书通过朋友找到他,请他去看一个明清的戏台,他看了之后觉得拆了可惜,建议对方原地保留,哪知道两个月后,戏台就被卖给别的商人了。

“我坦白讲,我还真是不希望有这么多哪里房子要拆要卖的消息,原地保护多好。”柯海廷说。郁萍也是这个说法。“没有文物评级的老房子太多了!根本就没有人来修。”朱家角安麓酒店的一个清代大戏台,就是江西修高速公路时被拆下来的,因为没有文物评级,当地没有人能留著它。

郁萍列出了许多秦森企业是真的在保育古建筑的证据。例如,“我们很认真地去修复和经营,哪怕再慢,五年也修好一个。”相反的,她认为那些“永远立在那儿的”,就是在标价、开价,是为了转卖,跟他们不一样。

再例如,她请她的博士员工丁艳丽利用学界的联系,和上海交通大学、南京林业大学、北京林业大学都建立了合作研究关系,开放秦森企业的古建筑收藏仓库给学生做调研,成立联合实验室,用大学的仪器来鉴定古建筑的年龄。

这究竟是真的用民间力量在做古建筑保育呢,还是如阮仪三所说,只是一种商业上的巧辩呢?阮仪三很早就接到过秦森企业的邀请,去看过秦同千的古建筑仓库。他说,向他伸出橄榄枝,想要他帮忙背书的这些古建修复项目,是非常多的。但他德高望重,八十几岁的年纪,没什么批评不敢当面讲。

阮仪三记得,安徽就曾经有一个市,政府出钱和企业家一起,移建了江西一整个村子的古建筑,还请艺术家加盟改建,做成旅游一条街,收门票赚钱。“我说,你这是赣式的街巷,和周围徽派的建筑不融合的,这就失去地方特色了。”对方一听就不欢迎他了,他还继续说:“江西是江西,安徽是安徽,每个地方都有地方特色,这是张冠李戴。”

他毕生都坚持古建筑保护要遵循“五原”,原材料、原工艺、原式样、原结构,还有所有这些移建的古宅都犯了大忌的最后一点:原址。秦森企业在他看来已经是相对好的,起码做到了“四原”。但是拆建、移建古建筑,就“遮盖住了历史”,让古建筑丧失了“可读性”。

“生搬过来,就是商业行为,不是保护。”阮仪三说,说白了,他觉得这是“挂羊头卖狗肉”。

再进一步说,“国家有法例法规,你把老房子拆迁,是违章违法的,文物保护法也不允许你去重建,所以严格来讲,这是违法行为”。不过,法律上的难题在于,许多被拆建的古建筑,并不是文物,而各地例如徽州、苏州虽有地方性的古建筑保护条例,但全国范围内却没有通行的版本,还是留下了可乘之机。

古建筑修复基地上有一堆古建筑材料。
古建筑修复基地上有一堆古建筑材料。
杭州灵山大岭村的古建筑修复基地。
杭州灵山大岭村的古建筑修复基地。
杭州灵山大岭村的古建筑修复基地。
杭州灵山大岭村的古建筑修复基地。

话没有说绝,阮仪三还是对这些商人抱持观望的态度,“从他们的角度来讲,这些房子你本来都要拆掉了,那把它保留起来,花很多钱去修,不是比较好吗?这点我还是很佩服的。”收费昂贵的高级酒店,在他看来也有两面,从好的方面来讲,“也弘扬了民族文化,把深藏在古村落里的风光带到了大城市,呈现出来”。但是,这种方法是“为了你自己的环境而破坏了当地的环境”,“从历史遗产保护角度来讲,不应该提倡。”

他自己曾在几百个古镇做过完整的原址保护,最出名的山西平遥,是中国至今保留最完整的古镇。他回忆八九十年代,地方政府都急于发展,要现代化建设,要革故鼎新,拆了一批又一批的老房子。房地产的兴起,也让许多老城区成为地产商争夺的地盘,原本的老房子就被毫不犹豫地拆掉了。

2003年的《护城纪实》中记载,阮仪三在1985年到浙江黎里古镇呼吁保留古建筑的时候,当地镇长不仅推他出去,还对食堂大喊:“这几个上海来的老师,食堂里不要卖饭票给他们,不留饭。”在那个年代,没有饭票根本买不到东西吃,他只好饿著肚子赶到下一个乡镇去。他气愤地写道:“镇上许多最好的东西,都给这些败家子们弄光了。”

今天,已经没有人敢这样对待成名的阮仪三,但是不少村落的地方官员为发展而推倒古建筑的事,仍在发生,这也仍然是古建筑原址保护面对的最大问题。秦森企业曾经打算听从阮仪三的劝说,把拆建和修复古建筑的钱用到当地去,做地域整体开发。“如果能把那个村变成日本的什么合掌村,那不变旅游胜地了?这个经济效益不得了啊。”郁萍说。

但是看过几个这样的村子之后,她还是觉得风险太大。“这种事全看村官和村民的个人素质。作为企业还是要小心为好。”她说。这当中关乎土地产权问题,和拆建古建筑不同,若在当地做修复项目,房子连著土地,而土地的产权属于村子里集体的,企业只能租,不能买。“万一我们给修好了,过几年他们把我们撵走了呢?”她很担心,“或者说,他就是看眼前,你给了一笔钱,等弄好了以后他又觉得,哎呀你搞这个这么赚钱,我当初给你便宜了,我不肯,我不平衡,我要毁约。”

对于这种看法,阮仪三的回应是:“这些人确实是很聪明的。”他举出的所有古建筑保存较完整的例子,都是政府出资进行的直接保护,例如平遥、丽江、宁波的前童古镇,四川的昭化古镇。这也确实是他走了这么多年,而行之有效的路。

陈文玉古建筑的内部,承庆堂。
陈文玉古建筑的内部,承庆堂。
陈文玉古建筑里的东阳木雕。
陈文玉古建筑里的东阳木雕。

做酒店,做旅游,古建筑还有什么出路?

“建筑是人类一切造形创造中最庞大、最复杂、也最耐久的一类。”这是梁思成在1953年的《古建序论》中说的话。

也正是因为这庞大、复杂和耐久的特性,古建筑在现代市场上,既不隶属于普通的文物收藏拍卖界,也不是现代房地产界的商品。若按阮仪三的观点,古建筑根本就不应该成为商品,不应该被买卖,应该和博物馆、学校、医院这些公共建设一样,依靠政府的出资来进行全面保护。

不过,政府推出的新法例,似乎并不能如阮仪三的愿。2017年1月,中国国家文物局公布了《古建筑开放导则(征求意见稿》,写明古建筑应该“尽可能对公众开放”,开放的方式包括“游赏纪念、科研展陈、社区服务和经营服务”等,其中的“经营服务”,明确写出了可以作为“小型宾馆、客栈、民宿、店铺、茶室”等等。也就是说,秦同千和柯海廷把古建筑做成高级酒店和茶室民宿的行为,一下子得到了政府法例的支持。

郁萍感到很振奋,她解读,这是因为政府多年来花下成本做保护,却总是有遗漏,希望今后可以借助民间资本的力量。他们在绍兴会稽山的“兰亭安麓”酒店,其实早已经成了绍兴市政府旅游局网站的招牌。

这份《古建筑开放导则(征求意见稿)》还列出了博物馆、美术馆、小型表演场所、景观、社区书屋、文化站、办公楼等多种古建筑的用途。

对上海淀山湖社区的策展人陈文玉来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她在七年前从柯海廷手上买下一栋已经移建完成的东阳古宅,就在淀山湖。本身是潮州客家人的她,当年就带著女儿搬到了淀山湖的村子,用七年的时间,利用这栋古宅来做社区营造。

上海淀山湖社区的策展人陈文玉在艺术社区和村民的合影。
上海淀山湖社区的策展人陈文玉在艺术社区和村民的合影。

把古建筑做成高级酒店和茶室民宿的行为,一下子得到了政府法例的支持

“我觉得有点像日本吧,中国我没看到过这样的。”淀山湖是上海的水源保护地,周边没有任何大型项目和建设,保留了300多户当地的原居民,种菜、打渔、划摇橹船。陈文玉的到来,带来了以那栋本不应该在这里的古宅为中心的艺术展和小剧场演出,欧洲的艺术家每年来此,给村民带来收入。“虽然这栋古宅是移过来的,但它既然已经在这里了,我们就尝试用合法的途径,让它跟当地的村民产生文化和经济上的连结,建立一种新的土地伦理关系。”

村子里的每件事,她都要跟村民商量,“不是说我已经画好一个图纸,然后给村民看,是村民要参与设计”。这似乎就是阮仪三所说的“原址保护”最需要的东西。他的一大遗憾,就是经他手上保留下来的古镇,有许多都已经被外来的经商人口所占据,本地原居民早就不知所踪,“这就失去了古镇的意义。”

陈文玉似乎做到了阮仪三希望的事,唯一的分别是,她的古宅并不是本地的。她把这栋古宅和淀山湖社区都视为一个借来的空间,“首先要解决村民自己的生存问题,我们只是过客,村民才是土地的真正主人,我们应该共建。”用艺术的方式,七年来,一个互助、原生的社区已经十分成熟。

“我今年40岁,我在这个地方至少还要做三十年。”陈文玉说。她又补充:“有生之年。”

阮仪三要做的事,也是“有生之年”。84岁,他还到处演讲、走访,给年轻人开古建筑保护培训班。

至于商人们,柯海廷的20座古建筑正在一座座立起来。“你一个月后再来看,就完全不一样了。”秦森企业做了酒店还不够,下一步要做艺术馆、茶室、酒吧、餐厅,要慢慢用尽秦同千仓库里的600座古建筑。“做成经营场所,好好用起来,才能永远传下去。”郁萍说,“这是一辈子要跟著的事。”

编辑推荐

读者评论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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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日本有一個很有名的案例,妻籠宿。十年前去看的時候,感覺的確是當地居民在裡面生活的,外來的斧鑿不深(現狀如何無法確定)。這個地方大概台灣所有做社區營造、街區保存的都去過,參訪報告寫得有聲有色的。但是,看完本文的描述(在第4頁,總頁122),大概會知道根本的問題在業主的動機和觀念:
    http://ijs.cssn.cn/xsyj/xslw/rbsh/201604/W020160418507743899719.pdf
    同樣在中山道上還有一個類似的地點是馬籠宿。台灣的參訪報告通常會寫在一起。但因為交通位置和原有史蹟的關係,雖然也保留了街道原貌,但發展的結果很不一樣。

  2. 回一樓,陳文玉和村民們在澱山湖的活動有個微信公眾號,叫「湖畔藝術社區」,關於他們的更多信息可以去那邊看看喔:https://mp.weixin.qq.com/s/yzAX82-tvW_xkP0wdcKx3w

  3. 最近才去麻州Salem 的 PEM參觀蔭餘堂,想想如果能有如此遠超原址的保存技術,異地古蹟維護倒也不失為一條可行之路

  4. 我家是華北一座小城市,最近突然建了一座江南古鎮觀光區,據說建築零件確實是從老房子上拆下來的。謝謝這篇文章解了我的疑惑~

  5. 有意思 - 这家企业应该给端会员点优惠哈哈哈

  6. 这篇確是有深度的採防文章。首位受防者的意見都很值得思考, 採访者应该花了很多心思和精神, 起码在敘事和编辑上可以看得出。

  7. 覺得這幾個酒店企業的做法算足夠尊重文化和歷史價值了

  8. 这篇是难得的既有深度,又有趣味的报道了。

  9. 各种有关人士的努力,尽管可能做法想法也许有异,但对拆掉烧掉这个当前最高概率而言,还是应该肯定在此情此阶段的积极意义的。至于其中一些做法想法以后可能发展为钭路,也是需要警惕,以及有更好的方法替代才是可行的。

  10. 可否多写写陈文玉和当地居民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