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六下午,镇上绝大部分年轻黑人都在我们家楼上玩电子游戏。”
住在美国爱荷华州小镇格林内尔的马克(Mark Montgomery)和艾琳(Irene Powell)夫妇,养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位是黑人:1995年出生的 GB 来自非洲塞拉利昂,6岁那年被领养;1991年出生的库尔特来自美国德克萨斯州,非裔美国人,一出生便被领养。家里只有1985年出生的长女玛丽是马克和艾琳亲生。在非裔人口不到3%的爱荷华州,GB 和库尔特是邻里屈指可数的黑人脸孔。
一对白人夫妇养有其他族裔的孩子,这样的全家福在美国不算特别。上世纪后半段的美国,去“第三世界”或战后国家领养几个孤儿很是流行。顶峰时期,全球每年有数万孩子离开出生地,飞进欧美中产家庭,其中绝大多数是白人家庭。最为人熟知的也许是演艺明星,演员安吉丽娜·朱莉的三位养子女分别来自柬埔寨、埃塞尔比亚和越南,歌星麦当娜的四位养子女来自马拉维。不过,如今,这幅景象已在衰弱。
2004年,跨国领养达到高峰,当年,全球范围的跨国领养约46000起,其中一半领养家庭来自美国。但之后,这个数字持续下降。2015年,跨国领养下降75%,仅有约12000起。到2017年,美国跨国领养案例仅有4714起。这并不是因为可被领养的孤儿数量在下降,翻看联合国数据,如今全球约有1.4亿位孤儿,与1990年代无异。今天,绝大多数领域都在被“深度全球化”重新定义,但是跨国领养却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逐步变成被道德、法律和舆论联合抵制的选项。
是救赎还是犯罪?
女儿玛丽出生后,马克被主张通过节制生育来控制人口的“新马尔萨斯主义”(neo-Malthusianism)打动,艾琳也不愿再经历孕期的痛苦,他们选择用领养的方式组建更大的家庭。在美国,白人婴孩的领养诉求极高,黑人或混血孩子却不那么受欢迎,种种考量下,马克和艾琳在1991年领养了非裔的库尔特,又在2005年从非洲领养了GB。
马克和艾琳都是镇上高校“格林内尔学院”的经济学教授,常年讲授关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课程,深知大部分非洲国家都面临艰难的发展困境,这些地方现在就像殖民时代一样穷困,生活水平鲜有提升。
“我们想有更多的孩子,而同时有那么多的孩子需要家庭,这似乎是利己主义与社会公义之间,极小但极好的巧合。”马克说。
对于跨国领养的支持者而言,领养孤儿或弃儿,是带有善意的人以一己之力与这个贫富悬殊的世界“抗争”:还有什么能比让极端贫穷的孤儿一跃进入发达国家,得到家庭关爱的同时享受物质和精神自由,更加迅速地改善他的一生呢?
以23岁的GB为例。在他被领养的那年,战后的塞拉利昂男性平均寿命仅有23岁;但在美国,GB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要费心的不过是在大学进修什么专业。正因如此,马克不无感慨地说,GB在进入美国前拿到的那张绿卡,“是他这辈子唯一需要的卡片。”
然而,对反对者而言,跨国领养却意味着恶性循环,它的每个环节都揹负着罪责。
回看跨国领养的历史会发现,视出生国对跨国领养的开放程度,常会在特定时间出现对某个国家孩童的“领养热”。比如1990年代的中国热,那是因为中国当时在开放了国际领养,而国内又有大量弃婴、尤其是女婴;又如2010年前后的埃塞尔比亚,被领养的孩子数量骤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柬埔寨、越南和瓜地马拉等国先后暂停了国际领养。
撒哈拉以南的刚果金,生活着400万孤儿,也曾被跨国领养的潮水卷过。2010年到2013年期间,据美国国务院的数据,美国从刚果金领养的孩童数量上升了645%。但是,2013年刚果金政府发布跨国领养禁令后数字迅速下降,而禁令至今未解除。美国国务院儿童议题政策顾问劳伦斯(Suzanne Laurence)说,刚果金的禁令是2017年美国跨国领养数量继续下降的主因之一。
刚果金发布禁令,始于反对者对跨国领养最强烈的质疑:领养家庭动辄花费数万美金雇佣代理,这份利益滋养了犯罪。地方官员或孤儿院与跨国领养代理讨价还价,给婴儿标价,腐败和利益驱使了证件造假,譬如谎称依然有父母的弃儿为孤儿。更甚者,产业链里出现了专门“收割孩子”的代理人,他们在落后国家偏远村落里“寻觅”适合被领养的孩子,他们以领养为由、拐卖为实。同时,领养家庭虐待收养子女的极端案例也不时见报。
很多国家因此选择收紧跨国领养,包括埃塞俄比亚、韩国、罗马尼亚、瓜地马拉、中国、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在内的主要“输出国”,或停止或大幅减少跨国领养。
刚果金首都金萨沙东边,在一间名为“希望之家”( la maison de l’espoir)的孤儿院,负责人玛丽(Marie Vuvu Kiami)并不回避领养过程中出现的腐败与犯罪:“人们总在说跨国领养的坏话,每次听到关于贩卖孩子的故事,我都很愤恨,只能一再祈祷。”但是,她眼下的焦虑,集中在维系孩子的温饱和孤儿院的日常运作上。
玛丽今年59岁。她在25年前建起的“希望之家”,是刚果金历史最久的孤儿院之一,目前照顾着50多个孩子,从刚出生的婴儿到16岁都有。他们有些是犯了轻微罪行的少年犯,被法庭指派过来,有些是极端贫穷的家庭寄养在此,有些则是被亲生父母抛弃在街上或孤儿院门口的。玛丽说,被丢弃的孩子年纪都很小,很难找到他们的父母,有时找到了也不会再接受这个孩子。
“希望之家”由12位志愿者操持,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在跨国领养还未被禁时,常会有人来访,打探领养的可能,也会留下各种捐赠物品,包括衣服、食物、药物和钱。禁令颁布后,跨国领养的询问降至零点,孤儿院的收入也消失了。
然而,刚果金的禁令并未阻止因领养导致的人口犯罪。禁令发布时,仍有上千名孩子在领养程序中等候。面临紧缩的官方程序,有的美国领养家庭会让当地中介把孩子非法送出刚果金,然后从周边国家,如卢旺达、埃塞尔比亚、赞比亚等国,离开非洲,进入美国。
接受端传媒采访的这个下午,玛丽怀里一直抱着一位病了的孩子。孤儿院如今有15位四岁以下的孩子,“希望上帝保佑他们能够被领养。”玛丽回忆说,她曾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孩子从“希望之家”被领养到欧洲后接受采访。她的骄傲溢于言表:“那孩子叫约书亚(Joshua),他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就像一个知识分子。”
比起跨国领养,包括联合国在内的大多国际机构都更支持国内领养。但是,在玛丽25年的工作中,促成过20例跨国领养,却只目睹过2例国内领养。她希望刚果金能够解除禁令,相信这些一无所有的孩子能在发达国家找到更好的未来。
回不去的故乡
在世界的另一头,一大批被西方家庭领走的孩子,长大成人,兴起了返回故乡的潮流。他们来自韩国。
在跨国领养的讨论中,韩国是个被反复提起的案例。跨国领养成为“现象”级议题,就要追溯到1950年代的朝鲜战争。那场战争结束时,韩国有200万孤儿。1955年,美国福音派信徒霍特夫妇领养8名韩国孤儿,并成立专精跨国领养的代理机构“霍特国际”(Holt International)。接下来的六十多年里,至少有20万韩国孩子陆续被西方家庭领养,大部分来自美国,其余多是欧洲。
1968年出生在釜山的木村(Kimura Byol-Nathalie Lemoine)3岁时被领养到比利时。23岁那年,木村找到生母,两年后搬回韩国。从1993年到2006年,木村在韩国生活了13年,从一个“寻根”孤女逐步成为跨国领养辩论中最早的活动家之一。
木村如今生活在加拿大蒙特利尔,视频采访的画面上,她一头银色短发、笑容温柔,但一提起领养就言辞犀利起来。木村1970年代被跨国、跨族裔的家庭领养,她经历的是跨国领养刚刚开启、问题丛生的阶段。
当时,木村所代表的韩裔养子养女,面临的“夹缝”生存状态要远远恶劣于欧美第二代移民家庭或混血家庭——后两者尚有同样族裔的父母可以参照。但在网络尚不普及的年代,被领养到白人家庭的韩裔孩子,木村说,“很多人要到大学才接触到亚洲文化。”
种族歧视是避无可避的陷阱,木村聊起在被领养者互助小组里常听到的经验,说:“享有特权的白人家长,大多根本不知道他们是种族主义者。”很多领养家庭会无视肤色的不同,木村说:“被领养者的自杀率在20到30岁之间激增,因为他们无法找到身份认同。”
跨国领养是否一定会对孩子的自尊和种族身份产生负面影响?不同的心理和社会学研究给出截然不同的指向。2016年的一份最新报告显示,无论家庭的种族构成如何,儿童都有能力培养出牢固的认同感和家庭观念。然而,家庭的庇护无法完全阻挡外在的种族偏见现实。
以一张“外来者”的脸孔成长在西方社会生活不易,但想要再回归“原生”社会也不太可能,即便是韩国——比起其他依然深陷极端贫困的国家,韩国在战后经济腾升,又在多方游说下,开启让韩裔被领养者可以回国生活的特殊“双重公民”政策。
做为最早回到“祖国”的一批被领养者之一,木村迎头领会到的,便是韩国在性别意识上的保守。木村身上的另一个标签是“酷儿”,而韩国的“恐同症”,使得她在此生活十多年后最终选择离开。成长在女权主义普及的西欧社会,木村无法适应东亚根深蒂固的父权文化。“韩国男人也许能容忍有女人味的女同性恋,”木村说,“但不是像我这样man的。”
也因为文化差异,被领养的韩裔男性,在原生和领养社会的境遇,与女性又有不同。1971年出生,被瑞典家庭领养的托比亚斯(Tobias Huinette)同为韩裔,也在25岁那年回到韩国。如今托比亚斯在瑞典一间大学执教跨文化研究,他博士期间的论文题目,便是韩国社会对被领养者的态度。
托比亚斯说,被跨国、跨族裔领养的孩子,面临的是种族和性别偏见的叠加:“在西方社会,作为亚洲女性就要比亚洲男性容易地多。”他举了一个约会网站的例子,网站数据显示,最受欢迎的男性是白人,最不受欢迎的是亚裔;最受欢迎的女性是亚裔,最不受欢迎的女性则是非裔。
但是,当带着“不受欢迎的亚裔男子”体验回到韩国时,他立即发现,作为男性——尤其西化的男性——会天然得到韩国社会的优待。据他所知,比起女性,有更多在欧美长大的男性被领养者回到韩国。托比亚斯的养父母后来又领养一个韩裔女孩,后者从未有过回国的念头。
不过,因领养而产生的身份难题,并非托比亚斯反对跨国领养的主要原因。让他不安的是,在跨国领养这个供大于求、权力不对等的过程中,“领养只是为了满足发达国家家庭的需求,与孩子的福祉无关。”
开放领养的“乌托邦”?
韩裔艺术家萨拉(Sara van der Heide)1977年出生在釜山,随后被荷兰家庭领养,她也曾回国寻亲,但并没有结果。在一份名为“母亲山脉”(The Mother Mountain Institute)的艺术作品中,萨拉收录了一位韩国母亲的自述:
“19岁那年,我成了单身妈妈。我们与孩子的外婆生活在首尔,生活拮据。一天,邻居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一个美国领养中介。我不想把孩子送走,可是母亲和邻里的老人都不停劝我:‘在美国那样发达的国家,她的生活一定会比在韩国更美好。’美国中介说:‘你太年轻了,不能照顾好她,你有太多困境,对你的孩子无益,为了孩子的未来着想吧。’邻里很多女人也把孩子送走了,她们有的人甚至比我的经济状况还好。”
“中介说,以后我每个月都会听到孩子的最新状况。我看到一张领养父母的照片,他们看起来很和善。于是我决定将孩子送到美国。可在机场,我没有见到美国父母,只有中介,还有8个还是10个婴儿,我才知道,这些孩子都会被送到荷兰。我以为荷兰是美国的一个州。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中介那里,但他们说已经没有我的文件了。我不敢搬家。常常做噩梦。我想孩子可能已经死了。”
跨国领养寻租空间巨大、过程也不透明,催生了很多类似的悲剧。2002年,在马克和艾琳领养 GB 一年后,接到了一通来自俄勒冈州西布利(Sibley)夫妇的电话,说他们在塞拉利昂领养了两个女孩,7岁的 Isata 和3岁的 Sia;孤儿院说 Sia 有个表哥,便是GB。艾琳带着 GB 去探望了这家人。三个孩子都记得彼此在孤儿院的日子。
此时,Isata的故事版本与GB类似,都是父母双亡,被亲人寄托给孤儿院;而当英语尚不流利的 Isata 告诉养父母,她的亲生父母都还健在时,西布利夫妇只当年幼的她无法应对丧亲的创伤。十年后,Isata 在 Facebook 上被塞拉利昂的家人联系,美国的这两户领养人家才知道,Isata 的双亲都还健在;Isata 的家人还找到了 Sia 的母亲,后者自称是 GB 的生母—— Sia 和 GB 并非表亲,而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很难厘清当年发生了什么,很难知道 Isata 和 GB 的档案被谁、因为什么原因造假。有可能在领养的某个环节中,有人认为双亲丧生的孤儿身份更受青睐。根据马克、艾琳与 Isata 生父的邮件往来,在战乱中,后者的确希望 Isata 能被领养到美国生活,但他以为能够每五年与 Isata 见一面,十年后,孩子可以自行决定是否愿意回到塞拉利昂。并且,他以为能与美国的领养家庭经常沟通。很显然,这些条件都没有兑现。
马克和艾琳将 Isata 和 GB 的故事,当作课题研究了一番,并在2017年出版了《拯救跨国领养》。一部分源自经济学的出身,一部分源自与两个非裔养子的融洽相处,马克和艾琳并没有将他们见证的“猫腻”当做罪证,而是给出一个颇为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领养观”:为了减少犯罪,跨国领养应当成为开放的市场,减少管控,容忍“贩卖”孩子——即转移亲权;而减少监控也即减少中间环节,让领养家庭与出生家庭直接对接,允许前者向后者提供物质补偿。
听到这一提议时,韩裔被领养者托比亚斯的第一反应是:“太乌托邦了,它要求出生国和领养国都有正常且对等的政府。”几十年来一直致力于反对跨国领养的美国作者米拉·里本(Mirah Riben)更为直接,她诘问道:“如果你已经跟急需帮助的家庭取得联系,为什么不把那几万美金捐给这个家庭,而要拿走他们的孩子?”
里本的质疑也是马克和艾琳不得不直面的现实。在后者眼里,现实情况是,禁止国际领养并不能消除贫困,也不能立即给孤儿以最好的照顾,给出数万美金的捐赠也不能。马克和艾琳坚持,美国给个体提供的自由与机会,至少在微观层面上,要比所谓的国际发展援助更为有效。
Isata 后来回塞拉利昂见到了亲人,但他们的关系并未维系下去。她的生父让 Isata 定期汇钱回家,用来给他娶第二位妻子,这些要求对如今的 Isata 而言,都是无法接受的文化差异。不过,马克和艾琳选择了在经济上补助 GB 的生母——只是 GB 自己还没想好,是否会回塞拉利昂看看。
尾声
1993年,由海牙国际私法会议(HCCH)负责的《海牙跨国收养公约》签订。会议的首席律政官员马丁内斯-莫拉(Laura Martínez-Mora)向端传媒记者确认,根据公约签署国提供的数据,跨国领养已经进入衰弱期。
根据 HCCH 的资料,一系列社会、经济、政治和法律因素都导致了跨国领养的下降。一方面,国际社会更为鼓励国内领养;部分出生国的经济状况转好,因此弃儿的状况减少;有的出生国加强对跨国领养的管控,有的国家则因虐待、腐败、犯罪和拐卖的原因完全停止领养程序。另一方面,愿意领养需要特殊照顾的孩子的家庭减少了;跨国领养程序的漫长、复杂、不可控,也降低了领养的动力。
马丁内斯-莫拉说:“如今,准养父母也都知道跨国领养的数量在减少,而且领养过程需要很长时间。他们也许会考虑其他方法来组建家庭。”
无论最终是挽救了孤儿还是催生了拐卖,跨国领养的驱动力依然来自富足社会中,中上层家庭对组建家庭的需求。往后看,随着生殖科学的进步,代孕会是比领养更为经济有效的选择——当然,因代孕引起的道德、法律讨论,也一样充满争议,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刚果金撰稿人 Junior D. Kannah 对本文亦有贡献)
少見的題材,長眼界了;中國人普遍太注意子嗣問題,領養一直非主流做法。
唏嘘,跨国领养催生了人口买卖
唉又是一个good intention bad result的例子
精采
錯字:
尤其「氏」女嬰;
剛果金「髮」布禁令……
已修改,謝謝指正。
文裏提出全球化的深化導致領養趨勢的改變,但無多着墨。
跨國領養是個很大的題目,要做可能要用一個專輯來做。領養中的腐敗暗黑,我想無論跨不跨國都會存在,尤其在被領養國一方。即使是領養者,對領養的認識也會比以前更深。比較有自覺的領養者會更關注領養兒童的特殊成長需要。我就對被領養者的文化處境比較有興趣。
因為家中有愛,暗暗興幸自己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