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在刚果金的中国人家宴上,听他们是怎样将“淘金”过成了生活?

“每个人出来的原因不一样,但目标都一样,都是奔着挣钱来的。”他们的下一个问题是,如何在陌生的世界里构筑安全港湾。
也许因为刚果金的政局逐渐陷入不安,很多中国人都离开了,餐馆也关了门,好客的老韩决定在家招待。饭桌上既有非洲的鱼虾蟹,也有中国的烈酒二锅头。
异乡人 风物

在刚果金第一大港口城市、中刚果省省会马塔迪短暂停留时,我约了当地的中国商人老韩去中餐馆吃饭。在大多非洲国家,中餐馆都是最贴近中国社群的地方。但也许因为刚果金的政局逐渐陷入不安,很多中国人都离开了,餐馆也关了门,好客的老韩决定在家招待。

老韩家市中心的“省长大道”上,路的尽头便是省长家,是这座城市治安最好的地方。两边有许多在建的银行和酒店大楼,施工队都来自中国。说是大道,其实是一条土路,路上没有行人,偶尔有几辆车子驶过,一些楼房门口有门卫守着。他们翘着二郎腿坐在昏暗的路灯下,我加快了脚步。

原本我不应该在天黑后再出门——几天前,我在首都金沙萨的时候,即便白天结伴出门,入住的旅社也会坚持让一位当地人陪行,在街上拦出租车更是明令禁止。还好酒店也在这条路上,略为忐忑地走了五分钟之后,老韩在半路接上了我,走进一间三层小楼。这栋楼是他自己买地建的,铁门里,四条壮实的狗朝我这个陌生人用力大喊。有几位当地人(也许是他的保安)过来和他说话,老韩把他们三言两语打发走,把我带到门厅里坐下。

饭桌已经摆好,就在进门后第一个小厅里,紧挨着厨房,用一个拱门隔开,两旁的木头架子是中式的,摆满了来自国内的小物件,一时仿佛身处中国乡间的村屋。

“每个人出来的原因不一样,但目标都一样,都是奔着挣钱来的。”人过中年的老韩福建口音很重,他说自己在老家搞加油站,亏了,想找其他出路的时候,在刚果金搞泡沫底拖鞋批发的大舅哥让他来帮忙。“来了之后,发现不对呀,这个地方怎么什么都没有。”老韩灵敏地嗅到,“这儿生意应该会很好做。”

刚果金第一大港口城市、中刚果省省会马塔迪,中国工程队正在修路。
刚果金第一大港口城市、中刚果省省会马塔迪,中国工程队正在修路。

“我叫过来的,99.99%都成功了”

老韩在2004年9月来到刚果金。刚果内战在2003年7月正式结束,这场被称作“非洲世界大战”的战争历时四年多,死亡人数380万。而战争的惨烈,战后最能感受到。国际救援委员会当时估算,在2004那一年,刚果金每天有1000人因疾病与饥荒而死亡。这个国土面积非洲第二大的国家,在最危急的关头,几乎被国际社会无视:据国际救援委员的统计,2003年,同样深陷战争的伊拉克,平均每个人可以接受到138美金的国际援助,而刚果的数字是每人3美金。

在中国,电视新闻播报非洲战乱时,绝大多数人都会拿起遥控器换频道。老韩和他的亲戚,却意识到这是难得的商机——结束战乱后要重建,人们一定会急需各种日用品。

“我来开零售店,当时这个国家是不让外国人开零售店的,他们觉得外国人都是白人、都是资本家,有钱,不能跟当地老黑抢饭吃。我也不管,开就开了,照样开下来。那个时候停止内战,生意好做,这边什么都没有,那个时候很少中国人在这边,零零碎碎的几家,很多人怕打仗,不敢来。”

“那个时候,这些老黑不是买东西,简直就是抢东西,他们把钱往店里扔进来,喊着说‘这是我的都是我的,你不能给别人’。”老韩继续回忆说,“太缺货了,而且那个时候人家手里还有钱,10美金能换3900刚郎,之后就一直在贬值,现在只有1600了,最近没两天就贬值,调价都调不过来。”

老韩的妻子小妹也在,但她们都只露了一面,在端上菜之后,就消失在那一头——老韩摆摆手简单地介绍说:“这是我夫人,老农民,就知道做事情,别的都不会,在郊外还种了蔬菜;这是我小妹、这是外甥女,我们福建人,就是做家族生意,一家人都叫过来。”厨房的另一头,应该还有一张餐桌。

老韩的手机响了,他用当地的林加拉语接了个电话。“本来我们中国话都说不好,在这边学点土语就不错了。”他讲起自己刚来时,拿个小本子,指着一个什么,就让身边的当地人说一遍,再用福建话的发音写下来,“就这么死记硬背,三个月就学会了。”

尽管刚果金的官方语言是法语,但日常交流比较多的土语要容易一些,“法语太细腻,法语老师太会要钱了,就不学了。”但这样也有问题,“很多中国人只会林加拉语,碰到法语的官方文件就抓瞎了。”

老韩说,他从老家叫过来差不多有几百号人。他们有的把零售店开到不通电的村落里,有的经营冷库,倒卖建材,进出口的就更多。他笑一笑,蛮自豪地说,“我叫过来的人,99.99%都成功了,赚了大钱回去了。”顿了顿,他解释说,“所谓的大钱,就是比如在老家是个小木工或者根本是无业游民,过来捞了一栋别墅回去。我们南方一栋别墅也不便宜,几百万嘛。最成功的已经赚到几千万了。”

我对着小桌上摆满了的鱼虾蟹猪蹄啧啧称赞,有一盘似是鱼肉的菜尤为鲜嫩,吃到最后才被老韩提醒说,这是龙虾肉。“刚来的时候我可是连条活鱼都买不到。”老韩说,虽然马塔迪是港口城市,但刚果河里水太深,当地人没有技术捕鱼,“就连海边,海那么大,他们都不懂,开着用一根木头掏空的船,一趟出去捞个几条鱼回来。现在好了,现在我们中国人有捕捞队。”

因极高的日常犯罪率,以及选举期间常见的暴乱,美国使馆常年将刚果金的安全系数评定为“具威胁严峻”。图为刚果金第一大港口城市马塔迪。
因极高的日常犯罪率,以及选举期间常见的暴乱,美国使馆常年将刚果金的安全系数评定为“具威胁严峻”。图为刚果金第一大港口城市马塔迪。

“如果不带财物出门会怎样?那会把你的衣服鞋子全扒走”

这样聊着,小龙、阿德、邢工程师和叶医生,都是老韩的朋友,也陆续加入了饭局。

老韩拿出二锅头招待叶医生,叶医生只比老韩晚来刚果一个月,他说自己在国内喜欢喝酒,老婆骂、妈也骂,身边两个女人两个脾气都不好,经常斗。“我没办法,来了刚果,一来就来了十三年。”

来自河南的小龙最年轻,1993年出生的他,大学一毕业就来了刚果金,因为“家里没钱嘛,想赚钱”。他给一家中国科技公司的保安产品做技术维护。来了半年多,因为公司害怕刚果金动乱,要把员工撤走,“撤去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就是《北非谍影》那个。”小龙因此要把自己的一条狗转手出去,“我那狗,中国人进来,不叫,黑人进来,会叫。”他想着如果没有中国人要,就送给当地人,但又“怕黑人把它杀了吃了。”

三十出头的阿德是2013年来的刚果金,他在金萨沙开过出租车,在刚果雨林里砍过木头,修过土路,如今则承包了连接马塔迪和金萨沙的刚果金“一号国道”、“黄金走廊”的一小段修路项目。他要把一段5公里的沥青路修成水泥路,只修过土路的他从国内喊来了邢工程师。

操着浓重湖南口音的邢工程师已过中年,才来刚果金一个月,他末了问我:“你走了这么多国家,觉不觉得刚果金是最奇葩的?”这时候席上已经开足了刚果金的玩笑,譬如“情愿相信世上有鬼、不要相信黑人的嘴”,也历数了这里的腐败“1000块美金的税收,到国家手里顶多200”,而且邢工程师长相上特别有毛泽东的影子(他还告诉我,毛泽东特型演员张瑞奇如今专门负责中非文化交流),我不由地有些小心翼翼:“都…都有相似的地方。”他应该不满意,强调说:“但没有刚果金这么严重。”

因极高的日常犯罪率,以及选举期间常见的暴乱,美国使馆常年将刚果金的安全系数评定为“具威胁严峻”。不过大家拿着啤酒瓶碰了一下,纷纷说:“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我问说如果不带财物出门会怎样?“那老黑就会把你的衣服鞋子全扒走。”

“老黑”和“小黑”是中国人对当地人的惯称,我在其他非洲国家还遇到过“黑娃”的说法。

工地上,阿德请了四支不同的保安队伍,保护设备,也防止监守自盗。老韩说他好些亲戚都被抢过:“当地老百姓乘乱闹事,浑水摸鱼,抢点东西。不过,老百姓乱两天就好了,就怕当兵的,小打小闹我见过好几回,也没事。他们是没有后勤保障的,饿着肚子怎么打仗?我们抗美援朝还有一个星期的粮食,这里的人是一天的粮食都没有。”

他接着总结了刚果金的三个基本问题:“思想落后,政府腐败,再加上人懒。”他觉得刚果人信教信地“很糊涂”,同为基督徒,老韩觉得自己能够体会当地人的心态:“他们觉得什么东西都是上帝赐给他们的,这完全是不对的,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啊,太穷了。”

叶医生的私人医院,主要靠刚果人来看病营生。“但老黑没钱,看个疟疾,不打针吃个小药就好了。还有奇葩的,今年给他开个药,明年这个时候才来交钱拿药,隔了一年才来取药,你什么病拖都拖死了吧。这就是老黑。”他嘬了一口二锅头,继续说:“不然他就拿个手机过来,搬台电视机过来押在我这里。他也惦记着自己的病还没治,一有钱就要来换命。”

刚果内战在2003年7月正式结束,死亡人数380万。国际救援委员会当时估算,在2004那一年,刚果金每天有1000人因疾病与饥荒而死亡。图为刚果金第一大港口城市马塔迪。
刚果内战在2003年7月正式结束,死亡人数380万。国际救援委员会当时估算,在2004那一年,刚果金每天有1000人因疾病与饥荒而死亡。图为刚果金第一大港口城市马塔迪。

“这里应该说都是白人优先的,我们是挤进来的”

“打摆子”——患疟疾这个话题,引出了一半唏嘘、一半似英雄事迹的回忆。阿德说刚果金的原始森林里,“草比人高,白天走进去就出不来,要晚上看星星辨别方向”。在雨林里探索,除了迷路,更大的可能性是被“打摆子”。

“我们都是提前在中国医疗队买好了青蒿素,就是针对恶性、紧急性的疟疾,药效是很强的。”阿德说,“不过我们不会静脉注射,只能肌肉注射,随便手臂找一块扎进去。当时我问了医疗队,他说如果这个注射下去还不管用的话,那回金萨沙打点滴也没用。”

非洲的绿色便是刚果盆地雨林,至今依然99%以上都是原生林,就像这个国家大量的金子、钻石、铜钴矿产一样,同时面临腐败而无管制能力的政府,以及对其虎视眈眈的国际市场。世界变得扁平之后,资源不必留在当地再加工,把原始材料运到加工业发达的地方即可。丰富的自然资源通常会成为“贫穷陷阱”,除了像挪威那样的国家,其他鲜有例子能够造福当地人。

阿德他们在林子里寻找鸡翅木,是红木的一种,在中国的价格很高。阿德说,当年他们运木材的船,“就是一个马扎、两块板子。”从金萨沙逆流运到林区要七天,装满两船板的木材再下来。“我们有一次砍了一棵特别大的树,”阿德眉飞色舞地描述说,“把老板给高兴坏了。”结果,二十多米高的树,大部分是空心的,“两米宽的空心,整个人能走进去。”

但这不一定合法,虽然阿德说是证件齐全。“我们所有的文件都齐的拉到金萨沙,然后一个‘世界森林保护组织’来曝光,一曝光政府就把我们木材都扣了,就又要花钱,结果林子那边的省长直接说,之前签的文件作废!说作废就作废。他怕担责任。”

那是2014年的事了,阿德说:“砍伐资源的白人也很多,我们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所以通过这样渠道来阻止我们。”老韩赞同,不无精辟地总结说:“这里应该说都是白人优先的,因为本来归他们的天下,我们是后来者,我们是挤进来的。”

邢工程师听了说:“我看中国每年给非洲援助了不少。”小龙立马笑了:“给人援助,再在人家国家挖矿。”阿德接住话茬:“没办法,国家没钱的话,只能拿资源去换。”

这一个饭局上,小龙不打算留在刚果金了。他说会找机会转去肯尼亚工作,“刚果金实在太破了。”肯尼亚的经济要比刚果金好很多。但其他人都没有离开的计划。阿德说:“之前觉得这个国家又穷又乱,结果呆了这几年反而习惯了,天气好,佣人也便宜。”

老韩则说,也有亲戚赚了钱回老家村里待了几年,无聊了又回来刚果金的。“在这边至少还是一个小老板当当,国内竞争太厉害了,一点小资金,根本做不了什么。”

将近晚上11点了,饭菜已经冷去,酒兴则未尽。第二天要早起赶车的我没有留到最后,阿德答应送我回酒店门口。老韩起身又给叶医生找出了一瓶二锅头。不难看到席间几位相互的影响与依赖。他们带着原生社会的价值观,在适应陌生环境的过程中,逐渐找到了一份用来评价和描述身周世界的方法。

在我局外人的耳朵里听来,这些描述朴素又急切—冒进的间隙,也带着不易察觉的辛酸。这一顿家宴,想来也是他们在陌生世界里构筑的一个安全港湾,我暗下决定,且让我将其素描一番,但不做评判。

(为尊重受访者,文中所用名字都为化名)

读者评论 7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身為在迦納的台灣人,多多少少可以理解這個無奈的感覺。
    亞洲男人不是菁英的話到哪都難翻身,最終非洲成了我們僅有又顯見的機會,一個用命換翻身的機會。

  2. 这些人的故事如果有机会和时间深挖就好了。另,“卡特布蘭卡”是卡萨布兰卡吧?

    1. 謝謝指正

  3. ‘照樣下開來’應該是‘照樣開下來’吧?

  4. 不是「打板子」,是「打擺子」。

    1. 謝謝指正

  5. 15年两个同学一毕业以年薪20多万签了去刚果金当翻译,都是待了几个月受不了又辞职回来了,一个当时自己一个人开着车爆胎了在雨林边上等了一个晚上,可以说是毕生难忘的一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