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牌杀人事件》:所有自诩正义者都难把正义维持到底

在这个正义形式的面前,人们是看不到其背后的;在广告牌前,人就划分成两边,需要靠向一边站。
《广告牌杀人事件》(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电影剧照。
电影 风物

《广告牌杀人事件》成为今年金球奖大赢家,也成为了奥斯卡的大热,尤其是剧本一项,实在是不二之选。故事发生在美国中西部密苏里州一个小镇Ebbing,米德烈的女儿被奸杀七个月后,警方早已放弃查案,米德烈太太决定租借小镇外的三块广告牌,挂起巨大的字句:“死时被强奸”、“而还未有人被捕?”、“怎么会这样呢?威路比警长”。广告版矛头直指威路比警长。

故事就在这两人之间角力。一方是心痛女儿被奸杀的母亲,一方是镇上唯一一个比较合情理的警员,尽忠职守,受镇上居民爱戴,并且患有绝症只剩数个月命。两方都有观众同情的元素,观众就在两份同情之间拉扯。受害者自会得到同情,但尽忠的好人大概也不会是坏人,受害者这样咄咄相逼将死之人也实在不该了。况且警长不是说了吗?他把所有线索都查尽了,不是他没有努力,而是悬案难破呀,米德烈,何苦为难好人呢?

只正自身不等于活在罪恶之外

好人(good man / decent man)在电影中不是随意的出现,而是经过仔细经营的。好人正正是这电影要针对的其中一个主题。或者这样说吧,在问责(米德烈为代表)与好人(威路比为代表)之间,到底该如何平衡呢?又或者,在你们观看电影之际,会否很快就倾向支持威路比所代表的好人价值呢?而也觉得米德烈有点欺人太甚?尤其是在这个已经没有甚么好人的小镇上(电影对白透露了性别歧视、种族歧视和各种暴力),我们就更易同情或认同威路比所代表的好人了。

然而在这个充满暴力、仇恨与野蛮小镇中,好人会否变成了姑息?而或许,寻根到底的米德烈才能揭出真相。的确,编导的马田麦当奴(Martin McDonagh)没有简易地倾向好人价值,他甚至是封杀了好人,并其所可能引向的英雄主义。当米德烈在广告牌提出控诉后,威路比重新拿出档案再次侦查。按一般警探片的理路,这个好警长/好爸爸/好丈夫/好人将会抽丝剥茧,找到凶手,还死者一个公道。我们期待他成为故事的英雄,解决所有问题,甚至期待他会整顿警队,使小镇走上正轨。但他没有,他没有不是因为他不尽忠,而是他决定不再活下去。电影中段,他与妻儿过了快活的一天后,决定自杀,了结自己。

这不单只是中断了他的侦查,甚至连戏剧中最重要的冲突(问责 vs. 好人)都中断掉,情况就像《无间道》中黄sir突然从高楼抛下身亡一般。威路比的死说明了,在这个暴力而充满仇恨、道德荒芜的小镇中,好人不能留,好人也无能解决任何问题,甚至可以说,所谓好人在这个小镇中,不过是同流,同样有罪(culpable),电影前段米德烈与神父的大段对话正指出了只正自身并不等于活在罪恶之外。

钟摆是否就这样摆到米德烈的一方呢?幸好不是,不然就难以得到剧本奖了。米烈德开始以受害者之姿提出问责,然而我们很快就知道,米德烈的慈母形象不过一面,她在儿女的口中不过是cunt,是bitch,她甚至要对女儿被奸杀负责:因她的忽视,女儿遭祸。这样说,并非否定她对女儿的死有感,不过她要在七个月后控诉警方不力,为的并不全然是要缉得真凶,也有一部分是要掩盖自己的愧疚:只要我把矛头向外一指,就能把原先指着自己的矛头指向外了。竖起的广告牌成了挡箭牌,受罪者瞬间变成受害者,好人即时变成有罪的人。而不论谁,他们在道德或职责上都有错失。但编导的处理手法,并不是说要把所有人塑造成不值得同情的人,恰恰相反,他拍成是:所有不值得同情的角色都有其可同情之处,却又不因此而是角色免于(道德或职权上的)罪责之外。

他镜头下所有自诩正义的人,都难以把正义维持到底。

《广告牌杀人事件》(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电影剧照。
《广告牌杀人事件》(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电影剧照。

高安兄弟的无道德

这让人想起高安兄弟的电影。想起高安兄弟,固然是因为饰演米德烈的女演员法兰丝麦杜雯(Frances McDormand)。麦杜雯首当女主角就是在高安兄弟成名电影《血迷宫》(Blood Simple,1984)中,而她的得意演出之作——横扫各项女主角奖——《雪花高离奇命案》(Fargo,1996),同样也是高安兄弟的作品。她的脸孔,仿佛像是刻着高安兄弟电影中那个暴力、个人主义与道德荒芜的西部世界,而《广告牌杀人事件》的世界,也处处与高安兄弟电影中的世界有所比拟。

我们不妨回到高安兄弟的成名作《血迷宫》:包含黑色幽默的黑色电影,故事世界中人难以相信他人(就算是爱人),各为其身利益而诛杀对方,然而人最终不敌命运的嘲弄,贪婪的侦探最终被杀,但幸存者不见得有好结局。在这个世界中,人被嘲弄、被惩罚。而《血迷宫》最著名的,还有开首侦探的旁白,旁白的结尾是这样的:“在苏联,他们都有被分配的求助名单。无论如何,这只是理想。但我只知道在德州,在这里,你们只能靠自己。”我们可以先跳过这句当中美国与苏联的比较,或暂时无视高安兄弟的社会主义倾向,可以着眼于他们镜头下的西部荒野,在其中只有极端的个人主义(每个人只为自己的利益而活),而这种从资本主义而来、人与人之间竞争,即形成了社会的异化、人与人的疏离,以及人的孤独。《血迷宫》中,利益成为人与人之间的中界,爱情也不能越过这层藩篱。高安兄弟镜头下的德州,根本就可以看成是当时美国社会的缩影、隐喻。

《广告牌杀人事件》的暴力与人的疏离,与《血迷宫》的世界相像。然而,《广告牌杀人事件》没有《血迷宫》那层宿命的意味,而三十年前的无道德世界,三十年后则变成是关于正义的探问。有了当下的后见之明,《血迷宫》的德州就可以看成是八十年代美国的隐喻,那么我们当下,也可以尝试把《广告牌杀人事件》的Ebbing看成是当下美国社会的隐喻了。而其中的议题,就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无道德,转向了当下右翼社会的无正义。

我在此无意重提引用程度高至叫人厌恶的罗尔斯《正义论》,《广告牌杀人事件》也非关社会正义(social justice),说它关乎司法正义也是不得要领。我想,《广告牌杀人事件》更在意的是正义的形式。

正义形式之一:广告牌

当你竖起受害的广告牌,你就代表了正义的一方。

在法兰丝麦杜雯今年获得金球奖最佳女主角的同场,奥花云费(Oprah Winfrey)获得终身成就奖。在得奖的演说中,毫不隐晦地批评了哈维温斯坦(Harvey Weinstein)对女性的性罪行,希望世上不需要再有“#metoo”。这个“#metoo”或许就是近年来最有型的广告牌,在竖起这广告牌之后,米德烈和威路比警长之间仅有的友善就立刻变成敌对,一如威路比警长自言自语时说,当牌被举起,战争就展开了。

不过,在《广告牌杀人事件》中,“受害者”不受欢迎,因她矛头指向将死的好人,民意一下子倾向了好人价值,而我们也从而看到这正义形式下的民粹暗流,因为这个形式划出敌我,是敌我矛盾,所以民意就需要倾一个立场,一个非此即彼的立场。《广告牌杀人事件》在引导观众的同理心时,也在拆解这个正义的形式。编导未必是要针对甚么形式不形式,或许只是单纯想要捕捉人的多面性,吸引观众的眼球,但他镜头下所有自诩正义的人,都难以把正义维持到底。米德烈的正义是想要遮掩自己的罪责,她指责神父culpable(有罪),其实她同样有罪。(在这样的影片中谁没有罪呢?或许就只有因租广告牌给米德烈而被人从窗外抛到地上的Red Welby)没有,连一个义人也没有。正义背后都是有罪。但是,在这个正义形式的面前,人们是看不到其背后的;在广告牌前,人就划分成两边,需要靠向一边站。

如果说《血迷宫》的德州隐喻了八十年代美国资本社会下的极端个人主义和道德荒芜,那么《广告牌杀人事件》的Ebbing则可以看成是2010年代美国右翼社会不信任正义形式而拥抱更暴力的“意行一致”。

《广告牌杀人事件》(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电影剧照。
《广告牌杀人事件》(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电影剧照。

正义形式之一:政治正确

而正义,在当今世界——还有在电影中——另有一种形式,以政治正确的方式出现。影片中有一段表明了这个形式,并表明这个形式可能带来的忿怒和仇恨(倒过来也可以是伪善)。米德烈因为一段小插曲被拉到警局,而在房间中只得她和威路比的副手Dixon。Dixon在镇上以虐打犯人和歧视黑人而有名,多么沙文猪的一个角色啊!米德烈在房间故意挑衅Dixon,问他还有没虐打“黑鬼”(nigger),Dixon立刻生气异常,大声回说“你该说虐打‘有色人士’(persons of color)”。这里,Dixon警告米德烈不可以使用政治不正确用语(nigger),该选用政治正确用语(persons of color)。但如此扮演,就说明Dixon是支持种族平权的吗?断乎不是。但任谁都知道,他心底里其实就是会骂“黑鬼”的,但是警察学堂教育的嘛,对黑鬼不可以说黑鬼,只可以说有色人士。

但恰恰是这个正义的形式,使他无处表达不满与忿怒。教育使他表象的自己和内在的自己无法重合(这种不重合我们会称之为伪善)。聪明人会懂得一直压抑分裂的部分,只表现表象的自己,但Dixon在两者无法调和之际,愚蠢地重合自己,意(内容)行(形式)一致地以暴力来表明他对黑人的歧视。如果问,《广告牌杀人事件》有何处与当下的美国社会相通的话,或许就是在这种正义的形式上。近年我们都见证到全世界的“右转”,对左翼价值的反弹。特朗普是时代的症候,他上场更是证明了不少人对这种正义形式的不满。“右转”不过是这形式下压抑的总爆发——并以更暴力却又是“意行一致”的方式回归。如果说《血迷宫》的德州隐喻了八十年代美国资本社会下的极端个人主义和道德荒芜,那么《广告牌杀人事件》的Ebbing则可以看成是2010年代美国右翼社不信任正义形式而拥抱更暴力的“意行一致”。

影片最后没有找到凶手(好人警长死了、曾想成为好人的Dixon也失败了),而凶手也大概不能找到。不过,米德烈和Dixon却决定去追寻那个已被确定并非杀死米德烈女儿的人(影片暗示他是军人),因为Dixon认为他曾犯过强奸罪,就算不是强奸米德烈女儿,也是其他人,这样,那人就是罪有应得,应该要被杀死(影片终结于他们上路之时,悬空了最后是否杀人的终局)。影片从寻找一个特定的凶手,到最后复仇对象变成可以是任何一个凶徒。复仇的具体内容抽空了,纯粹的仇恨带来纯粹的复仇行动,它不指向特定的个体,而是指向所有被认为有罪的人。

而按米德烈的说法,在这镇上,一个义人也没有,所有人,不论是好是坏,都是同流,都是有罪,都应该,被⋯⋯!?

读者评论 7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这篇影评实在难以恭维

  2. 我只是想說「廣告牌殺人事件」真是個比原電影名還要棒的譯名,這部電影在台灣叫做「意外」,感覺就像是個不會賣座的搞笑B級片。

  3. 以及为什么我会在端传媒这里看影评啊。。。。还“深度”。。。要看影评我不会去专业影评网站看吗。。。

  4. 你完全误解这电影了吧。。。

  5. 右翼(社会)的正义就是杀人放火,查尔斯顿教堂,于特岛,夏洛茨维尔,这些人渣沾的血还少吗,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不是60年代可以随便私刑了,为什么还要回到过去的野蛮时代。

  6. 本片反映在當今右轉的世界局勢裡,試圖選邊站的兩難:要嘛就自翔正義,卻被暗夜烈火燒掉你的訴求;要嘛就什麼也不做,卻被認為是右派共犯結構的一員。

  7. 有一点你们永远没搞懂:任何时候世界右转都是资本主义发展不下去了,同时左翼又没有真的把能担纲的人拿出来。你比如2016美国,个门子民调显示如果桑德斯和特朗普对战,桑德斯会赢,这只不过是重复历史。
    1920年代共和党控制所有政府机关,然后减税-猜猜之后怎么样了?大萧条,然后罗斯福新政就上台了。特朗普只不过是重复历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