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著IS作为一个有疆土诉求的极端主义实体在形式上走向覆亡,关于“后IS时代”的讨论越来越多。其实,这个话题从未停止。人们关注的首先是安全,比如,数万参加了恐怖组织的人员可能回流本国;还关注过去数年的动荡给当地带来的破坏,以及即将开展的经济、社会与政治重建。
作为一个世界近现代史方向的历史学者,我想从世界历史尤其是百年中东史的视角,回溯和讨论一些更为根本性的问题。“世界史”,既是过程,也是方法和视角。“后IS时代”的中东,在实践上,是重回世界历史进程,在认识上,也需要回到世界史视野。
中东地区的现代化转型选择
围绕如何实现复兴与富强,穆斯林精英们也提出过很多方案,大致有两种思潮:一是西方化的世俗主义;二是伊斯兰主义。
IS所引发的挑战遮蔽了对一些历史性问题的讨论。IS是一个短期内带来巨大冲击的现象,在传播日益发达的时代,它自会受到最密集的关注,但问题是,以连续报导同类突发事件的方式,人们的视线被转移,从而那些更重要、更根本性的问题亦被遮蔽。在所谓后IS时代,还须回到对这些问题的关注。
认识后IS时代的中东,须把关注的重点从突发性恐怖主义活动转移到更为重要的问题上来,也就是转移到中东在世界近现代历史上的经济、政治、社会与文化的转型与发展问题上来。
近代以降,西方崛起带来的挑战是普遍性与全球性的,穆斯林社会也不断出现多种主动探索自身历史命运的思潮与实践,其所留下的历史经验和教训,须被认真反思。中东社会在世界历史进程中的变迁,须在尊重其主体性的前提下来阐释和理解。易言之,这些变化首先要在“价值无涉”的意义上被承认为一个史实,然后才能在世界史的过程与视野中被理解。
百年来,中东地区动荡不断。一战后,奥斯曼帝国解体,在帝国主义与民族主义影响下,阿拉伯世界四分五裂,并延续至今。这不只是阿拉伯人的分裂,也是部落和教派意义上的碎片化。因而,阿拉伯诸国的民族-国家建设基础薄弱。主张阿拉伯统一的泛阿拉伯主义,也已在上个世纪就失败了。阿拉伯世界的碎片化局面,与其所处之重要能源-地缘位置亦不无关系,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而现代工业社会所必需之丰富资源所带来的财富效应,又使当地经常处在世界冲突的前沿,难以摆脱外来势力的操控与影响,从英、法到美、苏,莫不如此。
自面对西方崛起之挑战起,围绕如何实现复兴与富强,穆斯林精英们也提出过很多方案,大致有两种思潮:一是西方化的世俗主义;二是伊斯兰主义。19世纪中叶奥斯曼帝国的变革就是不彻底的西方化,后来的凯末尔主义、阿拉伯社会主义等也都是走西化的世俗主义道路,坚持国家控制宗教。
影响更大的伊斯兰主义
伊斯兰现代主义的特征是,仰慕现代的物质进步,对西方的政治制度也力主接轨、吸收、改造和创新,但在文化上坚持伊斯兰价值。
伊斯兰主义大致可分两种:一是现代主义的,如19世纪60年代出现的“青年奥斯曼人”、19-20世纪之交的阿富汗尼与阿卜杜师徒等;二是传统主义的,如瓦哈比主义、苏丹马赫迪起义。到20世纪,穆斯林兄弟会、霍梅尼的伊朗也是现代主义的,沙特则是典型的传统主义。
伊斯兰现代主义的特征是,仰慕现代的物质进步,对西方的政治制度也力主接轨、吸收、改造和创新,但在文化上坚持伊斯兰价值。瓦哈比主义则将落后的根源归于偏离了伊斯兰的正道,认为宗教被外来势力破坏,主张搞伊斯兰净化运动,摆脱异文化的影响。此外,还有极端主义,如基地组织、IS,此为极端型伊斯兰主义,不被大部分穆斯林所接纳,在伊斯兰主义的光谱中处于边缘,但因其极端行动而更受关注。
伊斯兰现代主义影响更大。其典型代表是穆斯林兄弟会,它最早出现在埃及,在中东很有影响,如摩洛哥、突尼斯、叙利亚、卡塔尔等,土耳其的正义与发展党(AKP)也是穆兄会式的。如果说有“土耳其模式”,那么,它以前是凯末尔主义的世俗化模式,21世纪就是穆兄会式的正发党模式。土耳其模式已不是历史学家所津津乐道的凯末尔主义。现实的变化将日益改变人们对历史的认识和解释。
被重新定义的世俗主义与伊斯兰主义的扩张
伊斯兰教一向注重平等,伊斯兰主义组织的基层动员能力强,因而它们很快成为对西方影响和本国政治不满的代言人。
各种世俗主义因其外来性而缺乏群众基础。泛阿拉伯主义、阿拉伯社会主义的失败以及数次与以色列之间的战争的失败,都促使穆斯林尤其是阿拉伯人不断反思与西方有关的理念和实践模式。尤其在半个世纪前(1967)第三次中东战争中阿拉伯人失败后,对原有发展理念的坚持难以为继。
很显然,以色列作为一个小国的胜利和成功,对阿拉伯人是极大的刺激:犹太人既坚持自身宗教和传统,又很强大;而阿拉伯人不断从外面贩卖来的各种济世方案都被证明是无效的。社会主义在本地及之后在苏联的实践受挫后,西方的影响日增,但对阿拉伯下层民众普惠不足。
伊斯兰教一向注重平等,伊斯兰主义组织的基层动员能力强,因而它们很快成为对西方影响和本国政治不满的代言人。另,冷战以来美国支持了不同版本的逊尼派伊斯兰主义对抗苏联——尤其是在苏联入侵阿富汗之后,此亦伊斯兰主义发展的重要原因。
世俗主义正在被重新定义。穆兄会上台时,埃尔多安访问埃及期间强调了世俗主义,其侧重点与历史上的凯末尔主义颇为不同,凯末尔主义的世俗主义强调将国家和政治从宗教剥离出来,最大程度上地将宗教的影响在各个领域予以弱化和边缘化;埃尔多安强调的世俗主义说的是国家要平等对待不同信仰,其深意是强调穆斯林的信仰在威权主义的世俗模式下未获平等对待,戴头巾的权利等宗教自由未被充分尊重。埃尔多安在穆兄会通过选举上台的背景下讨论世俗主义,是有这样一个历史语境的。
伊朗是被西方过度污名化了的国家。它在体制上的摸索和创新,尚未被充分严肃地对待和讨论。伊朗可能是一个综合性的创新,因其什叶派属性,很难在逊尼派世界被复制。伊朗的体制设计吸纳了伊斯兰与世俗的多重因素,使激进世俗主义和宗教极端主义无法实质地挑战之。伊朗基于什叶派的体制创新及其成效,对逊尼派而言是一种根本性的挑战。
不会轻易消亡的宗教极端主义
极端主义存在的最大理由,就是它那饱满状态的宗教理想和总难以让人满意的复杂现实之间的距离。
IS不止是个恐怖组织,它在意识形态上提出的挑战以及能吸引包括很多非穆斯林在内的人从世界不同地区前来加入,本身就值得研究。它的领土诉求和社会治理的理念,也需要注意。
宗教极端主义对人类社会的挑战,既不新鲜也不会轻易消亡。美国入侵伊拉克和阿拉伯之春给中东地区带来的危机,为IS崛起提供了适宜的土壤。IS目前的失败并不意味著极端主义威胁的减缓。极端主义具有影响力的原因很多:意识形态灌输、国家失败、专制主义、西方化、经济与社会不公,等等。极端主义存在的最大理由,就是它那饱满状态的宗教理想和总难以让人满意的复杂现实之间的距离。
穆斯林社会正在经历的变革是世界历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穆斯林对自身的现代变革有很多认真的探索。世俗主义的很多模式已经失败或正在遭遇挑战,伊斯兰主义日益上升和普遍化。这说明,一方面,穆斯林社会仍在积极探索其现代道路,另一方面,他们的探索日益具有伊斯兰特色。
伊斯兰主义现在的上升是有深刻历史原因的。在今天的穆斯林社会,那些没有任何伊斯兰主义色彩的政治将越来越难以立足。对“后IS时代”,须有一个大致的历史判断,那就是伊斯兰主义会进一步上升,极端主义会继续存在并寻找新的适合的土壤,比如西奈或利比亚。
重回世界历史的意思是,中东穆斯林社会的现代化仍处于未完成状态,在后IS时代,经济重建、社会发展与国家建设的问题再次回归世界历史议程,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伊斯兰主义已经成为主流。
(昝涛,北京大学世界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心副主任)
文明衝突愈發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