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小吃界与清辉窑曾有过深厚的革命情感──如同小吃店摊常备的黑醋或蒜泥,清辉出品的“生意碗”是台湾庶民美食数十载的好搭档,市占率曾高达六成,广受小吃店老板的喜爱。
食客或许从未留意手中食碗的模样,但是清辉碗曾经如此深入台湾民间、融入市井饮食的日常,翻开介绍台湾老派小吃的书籍,清辉的白底青花碗屡见不鲜,民众也许叫不出这些碗的正确名字,但对它的形貌并不陌生。
这些小吃店能持续使用绝版的清辉碗至今,多少证明了店家真心惜物,而这份情意通常也反映在他们对食物的坚持上,有点真本事,过得了岁月的考验。
如同香港茶餐厅的奶茶瓷杯、大排档的公鸡碗,清辉青花小吃碗连结了台湾战后的平民美食记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些碗端起的不只是一碗热羹汤或一碗烧冷冰,还有在地的文化意义。
从南到北,至今仍珍惜地使用清辉碗的台湾老字号族繁不及备载,高雄楠梓的三块厝肉圆嫂、盐埕李家圆仔汤、台中四季甜食、台中马家凉面、台北华西街的阿猜嬷甜汤、台北源芳刈包四神汤、基隆三沙湾面线羹、宜兰罗东红豆汤圆、宜兰肉羹庆……使用清辉窑碗具的店家,几乎都是有历史的老字号,原因无他──正宗的清辉碗早在上个世纪末停产,现今已无存货。这些小吃店能持续使用绝版的清辉碗至今,多少证明了店家真心惜物,而这份情意通常也反映在他们对食物的坚持上,有点真本事,过得了岁月的考验。
阿辉伯仔的硘仔
清辉窑的“清辉”两字取自于第二代的经营者林清辉之名,但是“清辉窑”是他的父亲林清于1951年左右创立,当时国民政府迁台不久,中国大陆陶瓷供应中断,台湾内需市场扩大,莺歌窑场在1951年一年之中,从二十几家倍增为四十几家,新增者几乎皆为碗盘制造商,林清正是这一波趁势而起的新兴制造商之一。
不过,在80年代之前,批发商与零售业者叫货的时候并不指名要“清辉窑”的碗,而是带著一点人情味地把他们家的产品称之为“阿辉伯仔的”,这其实有特殊的原因:早年莺歌日用碗盘制造商并没有“品牌”概念,营业仅求谋生,台湾经济起飞时期又以代工出口为重,并不重视厂牌标记,业者长期扮演拼经济的“无名”功臣,业界仅透过碗盘的彩绘花样与样式简单区别不同窑厂。因此,如同莺歌早年诸多叫不出名字的陶瓷公司,清辉窑长期身分朦胧,直到80年代才在制碗过程中多几道工序,在小吃碗底印上“清辉窑”这个品牌印花,民众才算正式认识了它们。
值得一提的是,50到70年代,许多台湾陶瓷业者不仅隐姓埋名,还经常模糊商品出身,技术性地在碗底加印“Made In China”的方框红字,只因当时两岸交通阻绝,时代氛围使得中国陶瓷物以稀为贵;也有厂商刻意替强化自家碗盘的日式风情,加印和风名号或图案,借此哄抬商品的价值,利用的是台湾消费者对中国与日本货的向往,也反映了当代时空下的文化位阶。中国大陆经济市场开放之后,在台生产的伪中国商品不再抢手,但佯装成日本货的陶瓷碗盘至今仍在台湾受到欢迎。
早年拍照留影难得,访谈时请清辉窑第三代经营者林正诚提供莺歌早年的老照片,他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唯一一张全家福比巴掌还小。他们在自家工厂二楼阳台照相,远方的背景是一根大烟囱,隐约可以看见烟囱上写了“中国砂轮”大字,照片里的林正诚仍是小学童。这张全家福虽然取镜于日常,但放在历史的时间轴上来看,摄影的那一瞬间,正好也捕捉到了清辉窑家族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开始进行第一次技术与设备升级的那段时光。
清辉窑从创业之始即生产“一次烧釉下彩”日用陶碗(编者按:“一次烧釉下彩”为碗盘坯胎素烧后饰以纹彩,再上透明釉,最后以高温烧制,因有釉面保护,花样不会褪色磨损。早期陶碗制作仅经历一次烧成,现代制造过程则经历素烧、施釉再烧的两次烧成),初期必须向中国砂轮所属的大型窑场分租窑炉空间才能烧碗,之后缓慢累积资本,从而拥有自家窑炉,这也是莺歌许多陶瓷业者的共同经历。
中国砂轮最早以烧制砖瓦出身,后来以生产工业砂轮而壮大,靠的是特殊技术的精进,而让“阿辉伯仔的‘硘仔’(即闽南语的“陶瓷”)”在业界脱颖而出的关键,同样也是几次重要的技术升级。
1962年,林正诚仍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儿,这一年台湾陶瓷参加了美国西雅图的万国博览会,一举打开了莺歌陶瓷外销之路,加上后来政府主导的外销融资贷款及外销退税等鼓励措施,使台湾陶瓷业进入飞跃式的成长期,一直到80年代,建筑、卫浴、日用陶瓷无论内外销都蓬勃发展。
在林正诚成长过程中,他的手足与同学们几乎毫无假日可言。下课回家帮忙生产,集体加工贴瓷砖、画三色子(编者按:上半部咖啡色、下半部米黄色,两色相叠的日用餐具,是莺歌长期外销欧美的热门产品)、替碗盘上釉,是莺歌孩子们共同的青春记忆。
在那二、三十年众人竞逐贸易钱潮的期间,清辉窑却依然专注于台湾本土市场,关键在于他们从日本引进的一项独门技术。在林正诚开始上小学的60年代尾声,日语流利的阿辉伯仔前往日本参观窑业设备展,重金买下了台湾第一台陶瓷釉下彩移印机带回台湾,开始机械化生产釉下彩瓷碗,这是影响清辉窑未来发展的第一个重要转折点。
自此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台湾没有任何同业拥有同样的设备与技术,奠定了清辉窑往后在小吃碗界执牛耳的市场基础。因此,现今在老字号小吃店或二手市场仍能找到的台湾早期机器移印(非手工制)的青花老碗,绝大部分都是“阿辉伯仔的”。
小吃碗的生意是细水长流的生意,而清辉出品的生意碗之所以受到小吃界欢迎,有几个特殊的原因:除了清辉窑针对小吃业者设计的餐具比家用碗更厚,老板端汤在桌间游走时不易烫手,宽口设计看起来份量足,相较于早期陶碗,机械化生产的瓷碗烧制温度更高,质地更硬也更耐碰撞,而且釉下彩因为有釉面保护,长期使用也不显旧。
清辉窑深知自身的优点,往年出货时包装纸皆印上“无毒”字样,有些生意人甚至经常在往来客人面前故意掀倒成叠的碗,以证明碗盘的“粗勇”。
在最辉煌的时期,清辉窑可以每天烧满一窑炉的食器,全台设有五大经销据点,六成的小吃店生意碗都是用“阿辉伯仔的”。但是,在林正诚当完兵加入家族事业后不久,中国大陆的经济市场开放以及两岸往来渐渐发挥效应,80年代尾声,莺歌传统陶瓷产业已是强弩之末,量大成本低的大陆货冲击台湾产业,业者经常苦笑揶揄:“他们的面包比面粉还便宜”。
不仅如此,70年代以降,使用免洗餐具以防B型肝炎的政府宣导也开始发挥影响力,加上人工洗碗成本升高,小吃业者开始大规模转用保丽龙碗、纸碗、美耐皿,清辉窑的市场急遽萎缩,甚至一个月只能烧勉强烧三、四窑炉的食器,经历了一段痛苦而青黄不接的时期,“阿辉伯仔的”光辉时代终于燃至尽头,被迫走到终点。未来充满不确定,清辉窑再度站上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精密工业陶瓷的新世纪
90年代,莺歌的传统产业无不积极寻求转机,拥有独门技术的陶瓷工业留了下来,有些转而经营艺术品牌工作室,但绝大多数的碗盘小型业者都兵败如山倒。
阿辉伯仔过世之后,林正诚与两位哥哥合作延续家族事业,眼见小吃碗的生意已日薄西山,他们不得不做了一个难舍的决议:卖掉制碗的机器,走一条新的路。买下清辉窑机械设备的厂商曾经是清辉窑的经销商,也就是现今仍活跃的全国磁器“CK”,清辉窑把机器设备卖给熟识的商场朋友,旧有的模具也附赠交与对方,让“阿辉伯仔”产品的生命在他处延续下去,也许冲淡了一些放手旧产业的不舍与哀愁,但是未来的挑战才刚开始。
放眼公司未来,清辉窑成员和阿辉伯当年一样积极走访设备与工业展,试图发掘新的潜在市场,最后决心放手一搏,转型进入精密工业陶瓷领域;要转换跑道谈何容易,首先即要投资更高阶的量产设备,其次是研发独家的产品技术。与当年生产小吃碗时容许细微瑕疵不同,精密工业陶瓷追求更高的良率、更微小的误差值,从大众小吃市场走到专业小众市场,清辉窑的科技变身也有一段漫长的摸索期。
清辉窑第一波研发的成品是“陶瓷过滤网”,利用的是陶瓷耐高温的特性,熔炼厂业者在熔制金属产品时必须先汰除金属中的杂质,增加成品的强度与品质,这时候耐高温的陶瓷过滤片便派上了用场。一直到1992年,航发中心(现为空军航空科技研究发展中心)向清辉窑购买大批过滤网协助制造IDF战机的起落架,替清辉窑打开了进入航太业的第一扇门,此时清辉窑才在风雨飘摇的转型过程中渐渐站稳脚步,在新产业看到一丝曙光。
当年在路边小吃摊端著清辉碗吃蚵仔面线的食客或许很难想像,手中小碗的生产者,往后的产品不但离开了一般人的餐桌,还可以说是飞天遁地,跨越国界,来到了许多意想不到之处。
在现阶段的清辉窑多元产品中,包括了波音737发动机涡轮叶片的陶瓷型芯、天弓飞弹、高铁、电动车与战车里的零件。许多业者喜欢以“陶瓷型芯”铸件(编者按:“陶瓷型芯”是协助中空铸件的耗材。铸件时埋下型芯,冷却成型后再将型芯融出,形成中空),制造金属中空的产品,利用的是陶瓷耐高温的特质。
航太、国防等精密仪器同样借助陶瓷材料低膨胀系数、高强度的优势,确保仪器或记忆板穿梭于低温极地、高温沙漠的时候,不会因为温差巨大的变化而短路,或者因为持续运转发烫而导致电路板翘曲变形。
清辉窑毅然决定扩大设备,吃下三星的订单,借此获得快速打入3C电子产业的通关门票。
转型之路摸索了十年后,清辉窑开发的产品横跨耐热与散热品,当时电子产业仍习惯使用金属散热片,清辉窑试图游说台湾大厂使用不需要额外加工即能绝缘、抗EMI(电磁波与电子元件作用产生干扰的现象)的环保陶瓷散热片,却难以取而代之,不得其门而入。
直到2009年,韩国三星因缘际会前来洽谈合作,逼使清辉窑来到新的抉择点,当时全球金融风暴仍让人余悸犹存,三星需要发包的散热片年产量却是两千万片,要符合这样的规格,势必需要再下重本投资让量产设备升级。最后,清辉窑毅然决定扩大设备,吃下三星的订单,借此获得快速打入3C电子产业的通关门票。
现今,清辉窑依然是台湾唯一的陶瓷过滤网和陶芯制造商,并以陶瓷射出成型的技术持续开发各种精密元件,仰赖的是过去二十多年来缓慢累积的专业技术与量产设备,而他们的客户已经遍及全球,送货的目的地,不再只是台湾的五大经销据点,而是全球各大洲;客户不再局限于传统碗盘经销业者,而是各行各业。
与国际大厂合作的经验,扩展了清辉窑的视野,现在他们更能具体而宏观地想像未来的前景,目前成立了一间子公司“泽西歌”,与家族经营的老牌“清辉窑”做资产管理上的区隔,准备逐步迈向IPO。
走进清辉窑的厂房,经常碰到上了年纪的老员工,其中,林秋麟今年已63岁,在清辉窑工作了半个世纪,从第一代的手绘陶碗一直做到现在的精密陶瓷,可以说和整家公司一起长大。
即使像清辉窑这样积极而充满前景的莺歌转型中小企业,在访谈中也只能婉转表示这些年来必须仰赖自身的资源单打独斗,才能缓慢地在时代的巨轮下辟出一条蹊径。
至今,清辉窑仍珍重地照顾著公司里一起打拼的伙伴,如同街头巷尾的许多小吃老字号仍珍重地使用上个世纪的清辉窑。随著时代的进步,推崇免洗餐具的社会氛围不再,民众更加重视环保与食安问题,甚至自带餐具出门,许多人重新看见并欣赏陶瓷碗的优点──但是清辉窑已经不再回头。
上个世纪,台湾陶瓷业曾经因为参加万国博览会而打开了外销之路,为台湾陶瓷产业带来了二十余年的繁华。如今,台湾处在国际经贸合作关系的暧昧地带,缺乏有力的经贸协议撑腰、保护。即使像清辉窑这样积极而充满前景的莺歌转型中小企业,在访谈中也只能婉转表示这些年来必须仰赖自身的资源单打独斗,才能缓慢地在时代的巨轮下辟出一条蹊径。
现在,走进莺歌陶瓷博物馆,可以在“未来预言”展区看见清辉窑精密陶瓷的陈列品。但是,清辉窑的终极期盼,不只是博物馆玻璃柜里的静态教育展示,而是真正走出世界,被不同产业“看见”,而终能发挥所长,那才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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