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从丹东开往平壤的火车,站台中大声播放的革命歌曲让我从长途的困倦中瞬间清醒,看著墙上并排摆放的金日成和金正日的头像,高处悬挂的“伟大的领袖万岁!”横幅,身边穿著中山装、戴著金日成徽章的男人,穿著套装、烫著卷发的女人,这些画面的冲击带给我极不真实的感觉,却强而有力地提醒著我,朝鲜到了。
一开始便预想著这次的旅程将会是一次“文化苦行”,事实证明,我们每一天的行程确实都伴随著停不下来的头脑风暴。随行学者吴强老师的旁征博引,团友的意气相投,似乎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来到平壤的第二个晚上,我们在羊角岛酒店的餐厅里举行了第一次讨论会。在三张餐桌拼起的长台边围坐著十几位团友,拿著纸笔,带著电脑,一位团友甚至拿著一本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准备著和吴老师的分享。讨论还没开始,吴老师便让服务员端上几瓶朝鲜特产的大同江啤酒,口感清爽,有麦芽的香甜,老师一边为大家倒上酒,一边谈起了关于朝韩的种种。带著对历史脉络的梳理,再回忆起白天旅行的画面,很多微不足道的细节不断启发著我们的思考。
讨论会上,吴老师时常会将朝鲜和70年代的中国进行比较,得出一种相似性,即时间的停滞感。我拿起杯子喝了口酒,回想起白天看到的平壤。街边随处可见扬旗呐喊,意识形态的宣传画和标语横幅。路过一家商店,发现不到20平米的店舖中居然从服装到粮油食材都有得卖,堪称小型百货公司。“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用粮票来换取食物?”抱著这样的疑问,我和吴老师正打算走进店舖仔细观察,却被跟随的朝鲜导游果决地拦截了下来,显然他并不希望我们和当地人有“过分亲密”的接触。
在中文导游的介绍中,我们可以反复地听到“共产”的概念,朝鲜人民的粮食,教育和住宅都是由国家来配给;吴老师说,大米在黑市的价格基本与中国持平,朝鲜的配给制早已名存实亡。对于“统一”,朝鲜人更是抱著极大的热情和渴望,修建“统一大街”、“统一纪念碑”,只要谈起便有著不可辩驳的坚定立场和决心。还有参观解放纪念博物馆时,陈列的大量美军武器装备的残骸;电视台中反复播放著苏联电影、重新剪辑过的新闻⋯⋯整个朝鲜社会的氛围仿佛依旧停留在战后初期意识形态的宣传,人民沉浸在战争中取得的成就,对美国政权充满了火药味的敌视。这些战争遗留下来的“符号式语言”,似乎已经渗透到了每一个朝鲜人的生活,构建出他们对于政权和现实的认知,如同伫立在平壤市中心的主体思想塔,拥有著绝对的崇拜和“普遍真理”的权利。
虽然有停滞,但它的变化也不容忽视。吴老师便分享了一个有趣的发现:朝鲜人开始在阳台上晒衣服了。从以前的严令禁止,到现在开城甚至是平壤,都可以见到住宅的阳台上晾晒著各式衣物。这恰好代表了在极权主义统治下,社会内部的一种松动。同时,正如吴老师所说,“先军政治”的另外一个常常被人忽视的核心便是军人有经商的特权,黑市交易,走私,水产捕捞⋯⋯而这也更是带来了朝鲜市场经济的兴起,个人的小型贸易也纷纷涌现,例如在朝鲜的小巷路口,我们可以看到有人摆放著食材、酒水香烟、甚至是书籍在售卖。
“全民皆商”的发展趋势虽然得不到明面的承认,但统治者也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变化;金正恩上台后,首次强调了“发展民生”,修建黎明大街、未来科学家大街的举措便是很好的佐证。有熟悉朝鲜的团友在第一天便好奇地询问导游关于刚刚结束的“200天战斗”,导游非常惊讶于我们对朝鲜的了解和关注。“200天战斗”依旧是一个典型的“大跃进”式的战斗模式,但是看得出现在朝鲜的统治阶级对重视“民生问题”的态度转变。
三小时的讨论会结束,桌上摆满了啤酒的空瓶,此刻朝鲜对我来说已不再是一个平行时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历史场景的重现,也感受到当代最让人惊喜的变化,极权社会依旧试图用“符号”在构建人们的意识形态,但发展的萌芽也在不断破土而出,最幸运的是我们成为了这一切的见证者。
涂抹的国家
来之前,很多人对于朝鲜旅游的评价无外乎是看一场“表演”。“剧场国家”的设定的确是大多数人对于朝鲜的认知,我们也不例外,但也正因为害怕被表象所蒙蔽,所以更加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无论在饭桌还是巴士上,只要大家有时间聚在一起,便会乐此不疲地讨论起各种发现。
举行阅兵式的金日成广场上用来安排民众站位的白点,每年都要定期粉刷的市中心楼房,表面刷上白漆伪装成鹅卵石的石块⋯⋯吴老师用了一个十分形象的词来形容观察到的朝鲜:涂抹式政治。没有剧场国家的精致和周密,不需要过高的成本,只是在表面做出一个美好脆弱的假象,经不起推敲,漏洞百出。在这里,对于孩子的“涂抹式教育”则更为明显。
这次的朝鲜游中,其中一个独家的行程是前往平壤最大的图书馆:人民学习大会堂。在这里,大家最感兴趣的是摆放在公共区域的电脑,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搜索资料。一位团友,在系统中找到一个翻译软件,手写输入中文,下方便会自动出现对应的朝鲜文字。于是他多次尝试输入“韩”字,下方却只能显示出“朝”字。
在人民学习大会堂的中文班里,我和一位年仅18岁的朝鲜姑娘聊著天,她才学习中文不到半年,却能和我对答如流。随著我们聊天的气氛愈来愈放松,我随口问道:“在这里学中文需要给钱吗?”她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朝鲜的导游看到了这一幕,脸色一变,用朝鲜语和她沟通了一番,姑娘立刻转过头紧张地说:“在我们这里,学习,教育都会免费的,在朝鲜就是这样!”紧跟著,导游也走来向我解释:“她中文不好,没听懂你问什么便在这里乱说。”严肃的表情让我来不及反应,一时间只能不断地点头称是。结束交流的行程后,我越发地感到不安,走到导游身边想要替那位朝鲜姑娘解释几句,希望她们不要放在心上。“她听不太懂中文,所以才会乱讲,但因为你们是外国游客,所以对国家形象造成不太好的影响。”导游的话,让我第一次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里是朝鲜!”,这个国家对于某些“原则”问题的维护不容质疑,对“外人”的谨慎和防范超出我的想像,一个原本很正常的问题,却因为没有按照设定好的答案回答而变得敏感和禁忌。走出大学习堂,我没有再去纠结那位朝鲜姑娘究竟有没有听懂我的中文,但希望之后她能还能有勇气去接触外面的人和世界。
到了晚上,这件事依旧像压在我心口的巨石,团友听完都纷纷沉默,团友陈老师则讲述了白天同样在大学堂的经历。参观中文阅览室时,他见到一位年轻女孩站在书架旁,便上前询问对方是否会讲中文或英语。女孩见他走近,神色变得紧张不安,不断摸著头发,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用生涩的中文表明自己听不懂。而就在我们准备离开阅览室时,陈老师见到这位女孩依旧在围著书架绕圈,随手翻阅著几本不相干的书籍,似乎只是为了给这间冷清的阅览室增添点人气而被刻意安排在那里出现。
涂抹式的表演仿佛浸透在朝鲜人民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但这种表演同时又是极其粗糙以及低成本,如同一块劣质的假面,很容易被拆穿。
旅游的意义
真实的朝鲜到底是什么样的?在朝鲜的最后一晚讨论会上,大家聚在一起喝著从酒店中买到的伏特加,甘洌辛辣的口感刺激著大脑神经,旅程中的画面开始一一闪现,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一开始我们渴望看到撕开面具的真实,排斥提防所谓的“表演”。但是,朝鲜特有的“涂抹”不也正是真实现状的一部分吗?我们看到了路边发呆的朝鲜人,也遇见了充满好奇和求知欲的青年;听到了标准规范的台词,也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目睹了这个社会停滞的画面,但也见证了正在发生的改变和具有的生命力。极权和表演,计划经济和商业发展,矛盾撕裂、错综复杂的画面,或许才能真实地勾勒出当下的朝鲜。
在微醺的酒意之下,我们聊起了各自印象最深刻的感受,其中最常被提起的反而是对自身环境的认知。回想起在朝鲜这八天里,我常常会下意识地进行“自我审查”,提前去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否会触碰到敏感地带。这不只是出于对惩罚的害怕,而更多是一种不假思索的习惯。一位同样是来自中国的团友,意识到自己在朝鲜时常感到“恐惧”的心态和台湾团友非常不一样,因为在她一贯的认知里:“强权是可以肆无忌惮的。”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种对触碰敏感的谨慎和恐惧,原来已经深入我的骨子里。另外一位来自台湾的团友,则将现在的朝鲜和1950至1970年代的台湾白色恐怖时期做比较⋯⋯不同的文化背景带来不一样的感知,但这种交流在冲击中又彼此互通,最终进入了“同温层”。
几天的行程结束,朝鲜对我们来说愈来愈具象化,但心中的无力感却不断加深,作为一名游客,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的到来是否某种程度上也在支持著这个政权的发展?
对于这个封闭、保守、排外的朝鲜,外来的旅客或许更像是一种“暴力的介入”。我们的所见所闻、与当地人的接触,进行直白又敏感的交流,都在简单粗暴地传递著我们的面貌和想法,直接但有效。在回酒店的某一个晚上,团友Rubio遇见了一位几年前来朝鲜旅游时交流过的女学生,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一名中文导游。当年,她也是被安排在教室等待游客来问问题的学生之一,那次机会让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她羡慕能够和外国人流利沟通的导游,下定决心考上了平壤的旅游学院,实现了当初的梦想。行程中,我们也同样利用著每一个机会去接触这些朝鲜人。念博士的团友向学生介绍自己的学位和专业,让他们了解朝鲜没有的学位概念;酷爱旅游的团友给孩子描述著曾经去过的国家;我给学生讲起在香港的学校和生活,她兴奋得双眼冒光⋯⋯
作为外来者,只希望这趟短暂的停留有机会埋下一粒粒种子,等待它们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如果能够有人因此而有所改变,这大概就是我们亲自来到朝鲜的意义所在。
此文为“朝鲜深度游”的端团友所撰,旅行时间为 2017年4月28日-2017年5月4日。端旅行推出的文化深度游项目专注于知识冒险和在地体验,如果对我们接下来的旅行项目感兴趣,请关注 Facebook 帐号“Initium Travel 端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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