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过后,无处安放的生活

在邢台大贤村的每扇门背后,都有一辈子的希望被摔碎的声响。
村民的房子被洪水被坏。工作人员为了修河道,有些村民的房子和厂子都要被拆。
大陆 极端天气 气候与环境 灾害

河北省邢台市大贤村的时间是以洪水为纪元的。

洪水后的第二天,7月21日,张雷和一百来个乡亲去帮张二强家找孩子。

按辈分,张雷要叫张二强叔叔。张二强家在村南口,是那场洪水最先吞没的家庭。夫妻俩抱住树逃过一劫,一对儿女──10岁的女孩张雨诺和6岁的男孩张浩宇却被洪水卷走了。

“没人顾得上收拾家,”张雷的老婆高丽娟说。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找孩子了,女人就在大路口站着,等消息。

男人们赤着脚,沿着河道寻找。在七里河下游的水坝上,张雷发现了10岁的张雨诺,趴着,左脚勾在坝上,头发里都是树枝、杂草,“摘都摘不下来”。

他们把上衣脱下来,找木棍做了个简易担架,又用床单把小女孩包裹起来,抬回村口,用车送到医院。在那里,张雨诺的母亲给孩子梳通了头发。

住在村西的任小翠正在去打防疫针的路上,听到乡亲喊:“赶快跑吧,又来水了!”

在向阳东街和向阳西街交汇的十字路口,恐慌的村民“疯了一样往外跑”。

洪水后的第三天,7月22日,张二强家的小儿子浩宇被找到。

愤怒的村民堵住了107国道通往京港澳高速公路的入口。 46岁的高文胜说,他们想在两件事上讨说法:为啥没人通知我们洪水来了?还有,村里明明死了好几个孩子,市领导为啥说“没有人员伤亡”?

烈日炎炎,村民和警察在路口对峙着。中午时分,不知谁喊了一声:“水库崩了!”

村民们又一次惊慌起来,沿着107国道一路向北狂奔。 “谁都顾不上谁,”惊恐的面容在剧烈的奔跑中变得模糊。任小翠和邻居开始扒路过车辆的窗户,车不停,就跟着车跑。

她们最终搭上一辆女司机的车,驶到靠近市区的科技大厦。下了车,慌不择路的任小翠穿过路边的花丛,月季花杆上的尖刺划过她的腿,留下一条条细细的血丝──刺拉拉地疼。任小翠完全顾不上,“好像水撵着我们一样”,她一口气爬到大厦14层,一屁股坐下,“腿都站不起来了”。

洪水之后,任小翠一共听到三次“水来了”的谣言,每次她都感觉水真的来了。 “别人也许不相信,但我们听到洪水,就相信它真的来了。”

夜里,任小翠一直做着洪水来了的梦。她在梦里一直跑,跑不动。

 大贤村的村民清理淤泥,希冀淤泥里还有一些现金和未被损坏的货物。
大贤村的村民清理淤泥,希冀淤泥里还有一些现金和未被损坏的货物。

清淤

洪水后的第四天,7月23日,张雷和高丽娟开始清理被洪水席卷过的小超市。超市坐落在村里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洪水来时,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住在路南的小屋里。他们看到洪水冲开了小超市的门,“东西哗哗哗地往外漂”,烟、酒、方便面、成箱的饮料和盒装奶。

水退后,小超市里弥漫着食物腐烂的臭气。地上的淤泥有一扎厚,张雷和高丽娟蹲在地上,用手一捧一捧地清理淤泥。高丽娟把超市的收入装在一个鞋盒里,她希冀淤泥里还有一些现金和未被损坏的货物。

他们找到了不少一元硬币和迷你装的饮料。 “一块钱也是钱啊,”高丽娟说。碎玻璃渣在她的手上和脚上留下星星点点的伤口。

大贤村的村民们穿着拖鞋,踩进散发着臭气的淤泥,灰黑色的淤泥从指缝和脚两侧溢出,发出卟叽卟叽的声音,又重新聚拢在脚面上。

不少人身上出现大片密集的粉红色疙瘩,任小翠的眼睛“好像向外爆一样”,疼得厉害。

村里很难找到一块干燥的路面,在向阳西街,积水仍像一条河,没过小腿肚。事实上,连所谓的路都没有了。倒塌的房屋将砖块、瓦片倾倒在路上,半人高的泥坡里伸出树枝、屋梁和衣柜门板,吸饱了泥水的被褥和衣服发出沤烂了的气味,在一滩积水里,红衣服被泡掉了颜色,像慢慢在水中扩散的血滴。

路边的长方形铁笼里,200多只土鸡在暴晒下膨胀、腐烂,黏腻的羽毛和灰黑色的肉纠缠在一起。一只鸡从笼子上方伸出来脑袋,直挺挺地吊立着,保持着求生时最后的姿态。

空气中只有一种可辨的气味。那是N95口罩也无法阻挡的、腐烂的臭味。

在村民脸上,看不到悲伤和愤怒。几乎每个人都带着淡淡的木然,就像惊惧未来得及消化。有时,这种惊惧还会演变成怪异的兴奋。 “上我家瞅瞅吧,我家可邪乎了!”他们热络地招呼记者到自己家看看,指着洪水留在屋墙上的黄褐色水位线,“你看,当时水都到这儿了! ”

大贤村的村民没有时间悲伤。他们呼亲唤友,清理淤泥,丢弃垃圾,洗刷地板,晾晒尚可使用的被褥和衣服。天气干燥炎热。每一个人都汗津津、脏兮兮。

偶尔,当他们讲起被冲垮的家,讲起当晚逃生的经历、村里被冲走的小孩和“被洪水一口一口活活呛死的老太太”,悲伤才会撕破那层木然的神态,从眼角和鼻孔​​奔涌出来,他们抽泣、颤抖,不可抑制。

一名男子在「邢」字之下走过,到处都是树枝和杂草。
一名男子在「邢」字之下走过,到处都是树枝和杂草。

碎片

洪水后的第五天,7月24日,村里出现了大型挖掘机和一队队穿着橙色服装的邢台市环卫工人,一人执一铁锨,将道路两侧的杂物铲到路中央,再由挖掘机铲起。

他们大多数年龄在六十岁左右。据多位邢台市出租车司机介绍,因为环卫工人月薪不足1500元,只有家境贫困的老年人愿意做。在大贤村,他们一天的工作时间超过10个小时。

一周之后,市里各机关单位和国有企业派来的志愿者一波一波地涌入大贤村。他们穿着统一发放的白色T恤,胸前印着党旗,背后印着“共产党员”四个字。

村子里突然变得很热闹。尚算完好的村墙上挂起“抗洪救灾,你我同心”的横幅,屋顶上竖着红色的国旗。堆积在道路上的淤泥和垃圾被迅速清理。村民们骑着自行车和电动车,到村南的小学里领取被子、卫生纸、洗衣粉、消毒液等各类生活物资。怨气,好像被赶来帮忙的志愿者和发放的一颗颗冬瓜稀释了。

洪水后的第八天,7月27日,骑着自行车的货郎进了村,沿着干燥的路面叫卖,铝制的小锅叮当作响。馋嘴的小孩又来到张雷的小超市买冷饮,得知没有时,一脸失望。女人们坐在家门口聊天,看到路过的行人,自然地让出屁股底下的板凳。

生活似乎在慢慢恢复原貌。但敲开每一扇门,被洪水撕碎的生活又重现眼前。

49岁的任小翠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日子再难,孩子念书不能断,债不能不还。七年了,这口气像根山参,吊着任小翠的精气神儿,直到洪水呛了她满口满鼻。

任小翠和老公曾拥有一家板材机械厂,经销生产板材的机械。生意做得红火,他们又贷款扩大了经营。

在大贤村所在的东汪镇,分布着2000多家板材厂。数据显示,东汪镇各类板材年销售量超过1.8亿张,总产值达20亿元。这些板材厂亦为包括大贤村在内的附近村民提供了农务之外的就业机会。据村民说,在板材厂工作一个月能收入3000元左右。多数板材厂在这次洪水中损失惨重。

2008年底爆发的金融危机让任小翠断了客源,几乎在一夜之间破产。那一年,女儿收到了河北经贸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不想孩子像我们这样生活,住这种房子,”任小翠说,“读了大学,至少可以去市里工作,咱们农村想去市里(工作)多难啊!”

任小翠没有钱供女儿读大学,只好去借。她爱面子,怕人拒绝,只能找亲戚。即便如此,任小翠心里还是觉得“特别没面子,特别难过”。女儿还没供完,儿子也考上了大专,任小翠没办法,硬着头皮又去借钱。

夫妻俩欠了一屁股的债,人家上门要钱,任小翠的老公没脸再呆在家乡,只身跑到黑龙江。 “什么赚钱他做什么”,只想赶紧还清债款。

任小翠则在家乡做起了直销。她在离家不远的景家屯村开了一个店面,外面卖保健品和护肤品,里面做美容,一个月最少也有四千元的收入。

她咬着牙,供女儿和儿子读完了大学。如任小翠所愿,两个孩子都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债款的窟窿也在一点一点填补。

七年里,任小翠从来没有绝望过,“没有灾,咱最起码努力往前走。”

但洪水冲开了任小翠的铺门,卷走了她几万元的货,毁掉了家里的一切。在天花板掀起、地板凹陷的家中,任小翠刚刚开始好转的生活,只剩下一张又湿又臭的床垫。

在大贤村的每扇门背后,都有一辈子的希望被摔碎的声响。

杨俊英的公婆在洪水中失去了住了十五六年的房子,张雷和高丽娟失去了20多万的货物和轿车,张二强家失去了一双儿女和一百多万的厂房……

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村民们发现,自己不过是在佛祖手上写下“到此一游”的过客,他们盼望着一个力量,挽回自己的命运。

赔偿。

在微信群里,大贤村的村民们相互提醒不要哄抢救援物资,不要浪费食材,免得被来暗访的记者写出负面报道。还有人提醒​​大家说话谨慎:“记得说感谢的话,如果诉苦,也要说得合情合理。”村民们担心,任何负面新闻或惹毛政府的举动都会导致最后的赔偿不理想。

洪水后的第九天,7月28日,村南头的张二强家收到了拆迁通知。为了修河道,家里的房子和厂子都要被拆。张二强的叔叔告诉记者,开发区工作人员说,家里死去的两个孩子,一个赔25万。

讀者評論 1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不知今日又有多少个楊俊英,張雷,張二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