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灯泡遇害案,令要不要废除死刑的话题,再一次在台湾引发争议。
人权组织“大赦国际”发布消息: 2015年,全球死刑个案多达1634宗,是过去25年来的新高。这个数字里不包括中国。中国执行死刑的数量,每年都超过全球的总和,而且还列为国家秘密,不让人了解。
这些可怕的消息,小朋友或许未必听过,但肯定知道国家会惩罚犯罪的人。可是,老师或者爸爸妈妈会跟你们谈论死刑吗?如果谈论,是告诉你们“以牙还牙”、“杀人偿命”的古训,还是讲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已经废除死刑,而另外一些地方,比如台湾,还在为要不要废除死刑争吵?
他们要不要让你们了解,跟死刑争议相关的当代权利观念?这样会给你们带来更多的危险,还是更多的安全?
台湾新北市鹭江国小的翁丽淑老师,把死刑争议话题带进了课堂。除了当老师,她也是台湾废除死刑推动联盟理事,还写了许多关于死刑及公民权利的文章。“上课教社会,下课跑社运”,对她来说,课上课下忙的是同一件事情。
2015年6月13日,在马来西亚吉隆坡,我和翁老师一起参加了“世界反死刑大会”主办者法国废死倡议组织“共同反死刑(ECPM)”召开的“亚洲死刑大会”。她在会上发言说:“我希望我的学生都能实现梦想;即使不能,也希望没有一人会跌入黑暗,成为又一个受害者或者施害者”,“即使废除死刑的目标不能达到,至少要让教育帮助社会开启理性和平的对话。”
我们因此有过一次谈话,现将有关死刑与权利教育的部分整理出来发表,希望对死刑存废争议有帮助:
长平(以下简称“长”):翁老师,您是怎么开始给小学生讲死刑的?
翁丽淑(以下简称“翁”):那是2010年,在多年没有执行死刑之后,台湾重新开始执行,引发社会激烈争论。我给学生上阅读课,就收集了一些材料来做教材。
在此之前,我一直关注性别平等教育、同志教育和女权运动。有了这些训练,很自然地,我就对废除死刑运动感兴趣了,因为它们之间有共同之处,都关心社会弱势社群,思考社会结构问题。
长:也就是说,不光是看到一个人犯了罪,他对社会的影响,还要看到社会对他的影响?
翁:是的,对孩子来说,讨论的方法很重要,要有多角度思考。杀人偿命是一种正义观,但我希望孩子们讨论,还有没有别的正义观?
长:台湾小学有人权教育吧?
翁:人权教育有很多内容,大多数老师都选择没有争议性的话题来完成任务,比如同学之间不要有霸凌,老师不要体罚学生等等。可是,在我看来,如果不谈权力关系,不谈社会结构,只讲好好做人,那是道德教育,法治教育,不是真正的人权教育。
长:为什么他们不做真正的人权教育呢?
翁:台湾社会普遍认为,死刑话题没有定论,就不应该拿来教孩子,因为老师应该中立。这是一个迷思:在人权问题上,老师怎么可能中立?很多标榜中立的人,其实是站在保守的主流舆论一边。
长:所以他们其实是反对废除死刑?
翁:是的。我上课的时候,有一些老师会过来,站在教室门口等我,一下课就跟我争论,争得热血沸腾。还有一些家长,希望我不要给孩子讲废除死刑,因为他们支持死刑。
长:也有人认为孩子太小不能理解吗?
翁:我为阅读课画了一个金字塔:低年级孩子应该广泛阅读,增加词汇量;中年级要训练阅读理解能力;到了高年级,就要启发他们进行批判性思考。我会把各种文章发给他们,让他们了解 不同的立场。
一个人做了坏事,应该受到惩罚。但是,在谈论怎样惩罚之前,先让孩子们思考:由谁来做出惩罚的决定?他们如何决定?
用他们生活中的事例,来介绍“修复式正义”的观念。比如,不小心伤害到别人,让人流血了,受害者应该得到什么补偿?
长:有人认为,应该更直接地谈论死刑,甚至让他们看到死刑的残酷,来刺激他们的同情心。
翁:可是我觉得,很多孩子不知道残酷是什么。残酷是建构出来的。没有观念的积累,直接看到杀人的现场,他们看到的很有可能不是残酷,而是好玩。
比如,有孩子听到中国古代处决死囚犯,很多人围观,还有人拿着热馒头去沾人血,他们觉得很有趣。中古世纪,把人用火烧死,也有孩子觉得好玩:哇,还可能这样弄死人!
因此,我的重点是让他们讨论:国家为什么可以处死一个人,权力从哪里来?犯错和受罚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剥夺人的生命,是不是滥用权力?我会跟他们讲台湾的白色恐怖时期,中国的“六四”镇压等等,都是统治者滥用权力的历史。
长:即使掩盖这些历史,孩子们在生活中也在接受死刑教育。比如《西游记》故事里,孙悟空一棒打死了妖怪,就是代表正义在惩罚邪恶。
翁:是的。如果我们不展开讨论,他们就接受这样的教育。这些故事里,角色比较扁平,都是刻板印象。一些角色天生就是坏人,专门为做坏事而存在,就应该被一棒打死。
我会让孩子们思考,他们为什么会干坏事?比如,白雪公主里的坏皇后,为什么要用毒苹果去害人?会不会是缺乏关怀,缺少安全感?
长:现在德国人对格林童话也有深刻的反思,认为其中有太多的残忍杀戮、性别歧视及刻板印象,有人称之为日耳曼民族“黑暗的心”。
翁:《西游记》等东方奇幻文学里,只有人类才是正道,动物生命的最高境界,也是要变成人样,否则就是妖怪,有点种族主义。
长:有人会觉得,你这样反本质主义,强调权力结构和观念建构,会把事情复杂化,让孩子们分不清好人坏人。
翁:的确有些家长反对,认为我同情坏人,没有是非观念,会让孩子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其实,了解人性的复杂,孩子们才更懂得保护自己。头脑简单,更会面临危险,因为坏人很容易装好人。
长:另外,孩子们懂得多了,也不好控制。
翁:在我的课堂上,我会让他们明白,老师和学生之间是一种权力关系,老师会利用权力去操控学生。比如,我设置一个奖励,大家都很高兴,但我会告诉他们,这是一种权力的操控方法。
这种思维很容易启动,从而让人变得聪明而快乐。孩子们在我的课堂上都学得很开心,可是到了别的老师的课堂上,可能会让老师很难受。他们希望学生不要想那么多,不要动辄质疑,老师说什么就做什么。
长:所以要有整体环境的配合,否则有了权利意识的学生会四处碰壁?
翁:是的,这就是社会结构。台湾小学老师大多比较保守,在师资培训的过程中,接受的是“党国教育”。他们教的是社会和谐,国家对人民好,老师对学生好,男生对女生好,前提是你要乖。
有些劳工家庭教育孩子,也不是站在劳工权利的立场,而是为党国和资本家操心。他们受的教育是,每个人都应该为了国家利益努力工作,如果你去为自己的权利呐喊,就在制造冲突,影响和谐。
长:所以父权社会反对赋权,而是强调家长责任。中国社会也是这样,男人总说要保护女人,但是女人自己上街抗议性骚扰,就会被抓起来。
翁:这是一种愚民教育。今天的台湾,独立思考已经没有危险,但是愚民教育的后遗症还很明显,很多人提到政治都感到害怕,或者把政治化约为党与国、蓝与绿。他们会跑过来说:老师,你不要跟孩子谈政治啊。其实这就是一种政治立场。
长:习惯性的自我审查。人权教育本身就是政治教育。
翁:因此,重要的不是结论,而是方法。老师的权力是比较大的,我一直都会警惕,不能以老师的权威灌输一个结论:死刑是不对的。学生走出教室以后,可能会遇到一个更大的权威,告诉他死刑是对的。
长:可是,权威在教育中也很有必要是吗?
翁:我不是要取消权威,也不是要反对秩序,而是要让他们看到权威的存在,理解规则是怎么一回事。正因为秩序很重要,所以你要看到它的内部运作。
看到这个权力结构之后,孩子们就会明白它是否公平,有没有照顾到我的利益?如果没有,该怎样去争取?弱势者的利益被忽略了,该怎样去帮助他们?
比如说穿校服,女生统一穿裙子,整体上很好看,这是照顾谁的利益呢?是给谁看?谁的要求?假如女生自己觉得穿裤子更方便呢?
长:有人认为校服的作用是取消差异,减少攀比,让学生感觉彼此平等?
翁:有这个作用。在我的班上,男女生的校服都是同色同款的。但是,他们也可以穿别的自己喜欢的衣服来上课。
我支持开放,差异越多越好,多了才不会凸显。
长:这些跟反死刑教育有关吗?
翁:权利都是相通的。如果只谈死刑,不谈别的权利,就没有系统支持。如果不让谈死刑,也会对其他权利构成限制。
好棒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