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梦:“3年盖球场、5年组职棒”
中午12点半,天气阴,一位身穿衬衫加上一件红色毛衣的老先生,自己拿着包包与球棒袋子,在台北兄弟饭店与我见面。包包里面是一件背号1号的黄色球衣,胸口绣着“兄弟”二个字。我们搭上计程车,准备前往桃园市龙潭区的兄弟饭店棒球场打一场棒球赛。
这位老先生是兄弟饭店的董事长洪腾胜,随行的还有在兄弟饭店服务超过30年,穿着黄色POLO衫,同样自己拿着球具的简经理。
位于台北闹区的兄弟饭店1979年开幕,将近40年来,这家老饭店维持着一定的声誉。但让兄弟饭店拥有响亮名气的,是洪腾胜创办的棒球队“兄弟饭店队”。1984年,洪腾胜与他的4位弟弟,一起成立了业余成棒队。当年,他们在报章上刊登广告,以“3年建球场、5年组职棒”口号,招募球员。
洪腾胜爱球成痴,不但爱棒球、看棒球,还和4位弟弟打棒球。关于这件事情最有名的故事是:在兄弟饭店上班,每周都有一天下午固定打棒球,只要你参加,就可以请公假。但,千万不要以为这只是休闲娱乐,这些棒球痴的老板们都是打真的,甚至会因为判决问题,彼此动气争执,因此后来他们兄弟请了专业裁判,为他们主持比赛。
洪腾胜出生于1938年,今年78岁。他从小打棒球,一开始是守游击,后来成为了投手。等一下他照惯例也要先发登板。几天前他受访时还很开心的跟我说,今年1月底的一场友谊赛,他还完封了对手。
完封九局的意思是一位投手要投满九局,还要让对手一分未得。这不仅是技术,更是体力与毅力。洪腾胜在78岁的年纪投了一场完封,实在是让人难以想像。但讲完他却叮咛:“你不要把对手写出来喔,这样对人家不好意思。”
洪腾胜比赛的场地,就是他当初登报纸所写的“3年建球场”的那个球场。洪腾胜与他的兄弟们,以兄弟饭店的名义,合伙买下龙潭一块1.6万坪的土地,其中用了8千坪盖了一个标准的棒球场与一座球状的室内练习场,大家称这座室内练习场为“小巨蛋”。(编按:“巨蛋”是东京室内棒球场的名称。)
这一场采访之前下了几天雨,但球场的草地却没有湿滑感。球场管理员徐先生告诉我,这座30年前建的球场做工讲究,下层有好几层防水措施。无论下多大的雨,整个球场的草就算被水淹没,但雨停后,很快就干了。即使台湾近几年兴建的职棒球场,大多也达不到这个水准。
创立职棒者需要具备几个条件,首先爱棒球,再者肯花钱,最后是懂得经营。他觉得自己3项都符合。
台湾棒球的荣景起于1970年代的三级棒球(指少棒、青少棒、青棒),但随着球员长大,球技成熟,却没有舞台让他们继续发光发热,好球员不是离开就是出走,要不就是留在低薪的业余队。那时整个台湾社会,都不把“打棒球”当成一项“正当职业”。
洪腾胜本人个子不高,平时眼睛小小的,看起来就是一位普通的老人家,但他开始讲起如何建立职棒,不但目光炯炯有神,声音也非常洪亮。面对台湾的棒球技术、场地、市场,无一条件可以满足办职棒条件的质疑,洪腾胜总不厌其烦地回答:总要有人跨出第一步才有机会改变。而创立职棒者需要具备几个条件,首先爱棒球,再者肯花钱,最后是懂得经营。他觉得自己3项都符合,更何况他已有1支球队,要组成一个职业联盟,只需要再3支球团即可开打。
他写信给全台一百大企业主,没有人回应他。洪腾胜不气馁,锁定了几家评估后有机会沟通的企业,自己带着资料一家一家去做简报。最先答应他的是拥有业余球队的味全公司,然后与味全同样是食品企业的统一,在洪腾胜百般说服下,也同意加入。
这期间有一段小插曲:味全和统一是台湾最重要的两家食品公司,人称“北味全、南统一”。味全率先答应加入时还附带了条件:如果统一也要加入职棒,那他们就要退出,而当时洪腾胜正准备去拜访统一企业。
“那您怎么还会去邀请统一呢?”
洪腾胜哈哈大笑地说:“哎呀,你真傻,如果统一真的加入了,我还担心味全跑掉吗?”
像以往一样,洪腾胜亲自向统一企业做简报,除了当时的董事长吴修齐之外,总经理高清愿,以及旗下几家企业负责人都在座。
“我提了4个理由,第一,我是台南子弟,但我在台北创业成功,以职棒作为社会回馈,统一企业是南部代表性的大企业,应该一起参与、第二,台湾人都知道‘南统一,北味全’,味全企业已经愿意加入职棒,统一怎么可以缺席呢?”
“第三是预算报告,统一企业一年公关预算是一亿元台币,参与职棒的一年花费不需要那么多,但只要进场人数有两到三千人,宣传作用就很大。最后,我向他们承诺所有组队事情,我将会一手处理。”
洪腾胜回忆道,当时他每讲一点,就看一下在旁边的吴修齐董事长,只要董事长头有稍微点一下,他就知道他讲对了。原定30分钟的报告,他讲超过40分钟也没有被喊停,当下他就知道,统一企业已经动心了。果不其然,统一顺利加入中华职棒,味全也没有离开。
1990年中华职棒开打,不仅球迷捧场,许多旅日的台湾球员都纷纷回来家乡献技……业余球员也陆续挑战职棒,台湾棒球员的生命得以延伸,并且创造过去无法想像的可能性。
原本,另外同样有意愿的是长荣企业,但是长荣企业的老板张荣发与洪腾胜,在观念上有所冲突,最后没有如愿加入。他们争论的点在于,张荣发认为职棒自己做自己的,不需要与主管业余棒球和三级棒球的中华民国棒球协会(简称棒协)合作。洪腾胜则认为,球员来自于业余成棒,如果不与棒协合作,职棒找球员会非常困难。洪腾胜的兄弟棒球队参与业余成棒5年,因此他深知棒协对台湾棒球的重要性。
洪腾胜没有说服霸气的张荣发,洪腾胜接着找上了自己台大国贸系的同学,三商企业的老板陈河东,对方也决定参与,他则是同样负起帮三商组队的责任。至此,4支职棒队伍到齐,那时是1989年,离他登报宣示“5年组职棒”刚好5年。
4支队伍组成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场地。洪腾胜说:“我还从日本请专人来帮忙看预定使用的6座球场,结果对方看完后说,没有一个球场合格。”最低限度的改善,至少也要1200万台币。洪腾胜二话不说,一半由兄弟饭店出,一半自己掏腰包。
1990年中华职棒开打,不仅球迷捧场,许多旅日的台湾球员都纷纷回来家乡献技,像是谢长亨、吴复连、吕明赐等名将都陆续回台。其中最受球迷欢迎的就是王牌投手陈义信,他加入了兄弟象队,由于固定在假日出赛,随后有了“假日飞刀手”的称号。除了旅日球员回台外,业余球员也陆续挑战职棒,台湾棒球员的生命得以延伸,并且创造过去无法想像的可能性。
虽然早就淡出职棒,但他最爱的还是棒球,打起棒球来,跟经营饭店一样认真。当天比赛,洪腾胜顺利地投完第一局,但是第二局被攻下了5分。他下场后,跟我说,今天天气有雾,野手容易失误,随后转身鼓励队友说:加油一点,接球俐落一点,待会我们把分数打回来!
回到场上后,洪腾胜率先打出安打站上一垒,队友连忙喊暂停,要换代跑,结果被洪腾胜拒绝。下一棒打一内野滚地球,洪腾胜被刺杀在二垒前。回到休息区后,洪腾胜说:“我跟你说,虽然我不能跑快,但是还能跑就要自己跑才行,要不然以后就跑不动了。”
扯上赌博放水 职棒黑暗一页
洪腾胜在职棒开打初期,担任联盟的秘书长,负责统筹一切事务。他形容这一切的经历是“苦中作乐”,他讲了一个小故事:“以前在比赛的时候,我都不坐在贵宾室,都是坐在观众区,因为我想听球迷怎么说。有一次比赛,隔壁一位在工厂上班的父亲问正在吃便当的国小儿子说,球赛好不好看啊?小孩点点头,爸爸就说,那你要好好读书,下次比赛我再带你来看。”
“当下我就觉得,那么辛苦就是为了这个啦。哎呀,做那么多事情,值得了啦。”洪腾胜讲到眼睛都发亮了,这件小插曲让他记得一辈子。
但好景不常。棒球带给台湾荣耀、名利与掌声,也带出了台湾人性黑暗的一面。从职棒6年开始,也就是1995年,开始出现台湾职棒打假球、配合地下组头放水的传闻,最后在隔年,也是职棒7年爆发大规模的检调搜索,证实地方黑金势力经营赌盘、豢养组头,威胁利诱职棒球员参与赌博放水。
打假球放水的案件和传闻自此不断,最震撼的莫过于2009年,刚打完总冠军赛的兄弟象队,在隔天遭检调大规模搜索,并证实包括日籍总教练与队上超过一半的球员都牵涉了职棒放水案。
这对洪腾胜真是情何以堪,兄弟从业余成队以来,洪腾胜即以“苦练决胜负,人品定优劣”作为球队训勉。也因为兄弟传统讲求苦练与纪律,才让象迷们向心力更加凝聚。只是没想到在他交棒多年之后,最后面对的是这样的结局。
针对职棒经营本身,他倒是提出自己的见解说,如果一昧的拉高预算,而忽略台湾职棒市场容纳的评估,而造成职棒球队的亏损一年比一年拉高,那以生意人的角度来看,恐怕没有太多企业会愿意投入,甚至原有的企业还有可能会退出。
其实,兄弟象在中华职棒历史中,随着时间推演,争议声音越来越多。有许多人批评,兄弟饭店本身的财力限制,导致球员的薪水过低,并在联盟的领队会议中扮演阻碍职棒进步的角色,并成为许多非象迷批判的目标,而象迷多少则怀念与感叹洪腾胜当年花大钱创职棒的精神。
兄弟队成立之初,无论在业余与职棒都是改革的领头羊,并且花钱不落人后。犹记得,职棒5年,兄弟以当时联盟最高薪的月薪7000美金,签下名为路易士的洋将,他高超的打击能力,在职棒赛场掀起一阵旋风。
但是,职棒签赌导致进场人数与广告锐减,球团收入大幅减少,以及职棒因应规模的提升,花费不断提高。相较于其他球队背后有大企业支撑,仅以兄弟饭店作为母企业的兄弟象队,后期常以“共体时艰”作为节省开销、压缩球员薪资的理由,并被球迷认为是实施进步制度,例如自由球员制度、完善二军等项目的重要阻力。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兄弟的未来将何去何从?职棒会不会因为兄弟而裹足不前?时常成为球迷争论的焦点。
面对球迷对于兄弟经营过于小气的批评,洪腾胜坦承兄弟象队到后来确实是职棒联盟里面,最节省开销的球团。不过,他并不愿意评论自己弟弟洪瑞河对经营球队的表现,只是强调每个人有不同的领导风格,领导人改变,许多事情也会跟着改变。
但针对职棒经营本身,他倒是提出自己的见解说,如果一昧的拉高预算,而忽略台湾职棒市场容纳的评估,而造成职棒球队的亏损一年比一年拉高,那以生意人的角度来看,恐怕没有太多企业会愿意投入,甚至原有的企业还有可能会退出。另外,他并不认同,给球员高薪就可以杜绝赌博歪风的说法。
“人性是钱不嫌少,要杜绝歪风,要从教育着手,所以球队成立时候,我写下两句话,希望大家切记。这两句话是,苦练决胜负,人品定优劣”。只是,这支最具人气且重纪律的兄弟象,最后还是因为牵涉赌博放水案而转卖,兄弟饭店正式走出职棒历史,现在兄弟象队已经改名为中信兄弟队。
当我们谈起兄弟转卖的事情时,原本声音宏亮的董事长,忽然头稍微低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沉重,老先生不无悲伤地说:“我会决定转卖兄弟象,是因为被赌博伤到了,虽然这不是我在经营操盘,但是这些选手让我们很伤心。”
第二个梦:建一座台湾棒球名人堂
转手球队后,原本棒球圈内认为棒球对于洪腾胜而言,只是一场不堪回首的伤心事。但没想到球员涉赌这件事情,竟然刺激出他的第二个棒球梦:建立一座名人堂。
全世界打棒球的主流国家当中,像是美国、日本、古巴,包括南韩都在发展棒球至一段时间后,成立了棒球名人堂,以表彰那些对于棒球有卓越贡献的棒球人。其中,美国棒球名人堂的所在地纽约州的小镇古柏镇,更是世界棒球迷的朝圣地。
台湾棒球发展百年,职棒成立也超过20年,但是台湾始终没有棒球名人堂。2014年1月,也是兄弟转卖后一年,两位资深棒球人黄锳坡和黄承富推动成立了台湾棒球名人堂协会。他们设立了9人提名小组,与来自各界与棒球有关、具有公正性的48位委员组成遴选投票小组,每年针对“竞技类”与“特别贡献类”票选出名人堂的得主。
同年,名人堂协会公布第一届名人堂票选结果,竞技类由传奇冠军教头曾纪恩教练获得,特殊贡献类则有3名当选人,分别是“少棒之父”谢国城、“成棒之父”严孝章,跟公认的“职棒之父”洪腾胜。这4名当选人中,只有洪腾胜先生还健在。
洪腾胜说自己领奖时,想起了创办台湾名人堂,未尝不是从根解决赌博问题的方法。“要获选名人堂,不是会打球而已,还要有品格的要求。我希望藉由名人堂的成立,去传达职棒选手应该要有的职业观、注重人品。职业选手的责任不仅止于打赢球,而是有社会责任存在。”
洪腾胜下定决心希望将棒球名人堂建立起来,把它经营好,不但成为台湾棒球的另外一项里程碑。更强调评选名人的独立运作机制,他及任何人都不能干涉,这样才能做到公正客观,并肩负教育意义,让台湾棒球变得更好。而要盖棒球名人堂,从找土地到兴建,花费肯定不小,最合适的地点自然就是他们的龙潭球场。
龙潭球场和相邻的周边土地,原本分属洪腾胜与其他4位兄弟,洪腾胜收购了其他兄弟的分额,决定自己来盖棒球名人堂。他与名人堂协会的成员达成了协议。洪腾胜出资建立主建筑,整座名人堂规划4层楼高,整体形状是一个棒球状,大门入口有两支棒球棒,并刻上“苦练决胜负、人品定优劣”,这两句话曾经是兄弟象队恪遵的格言。
洪腾胜难得严肃地说:“苦练可以让你成为赢球的球员,但是唯有重视人品,才能成为真正好的球员。”
建立名人堂这再次燃起的棒球梦,让快要80岁的洪腾胜仿佛年轻了十岁。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这最后的棒球梦,不知道会是好梦还是噩梦,但即使是噩梦,他依然会苦中作乐下去。
兄弟饭店的比赛还没有结束,但洪腾胜先行下场,带着我与摄影师们,从头到尾逛了一次这1.6万坪的地点,告诉大家未来大门要怎样改?名人堂要盖在哪里?饭店的花园会怎样呈现等等。
未来,这4层球体建筑中,二、三楼交由名人堂协会永续免费使用,并由协会全权管理,洪腾胜不会有任何干预,而里面将主要陈列历届名人堂当选人的相关文物,并在成立之后,将台湾棒球发展史中重要的文物放入展览,让参与民众不仅了解名人堂得主对于台湾棒球的贡献,更可藉由展览了解台湾百年棒球史。而一楼则作为世界职棒商品区与咖啡厅,四楼则是成立棒球学校。
“这个棒球学校就是我的理念,里面将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教不懂棒球的小朋友,看棒球与打棒球,培养棒球的兴趣,另一部分,我将会聘请外国棒球专业老师,提供我国棒球裁判、教练与球员进修的机会,这些我都不收取费用,全部都将是公益事业。”
整个棒球名人堂是公益使用的,但维持需要费用,他决定再盖一间饭店,饭店的名字已经取好为“名人堂花园饭店”,未来饭店的营利,将作为名人堂的支持经费。他认为龙潭距离桃园机场、台北市、原桃园市区,跟新竹都是20至45分钟的车程,希望能让更多不同国家的人,认识台湾棒球。
洪腾胜仔仔细细地解释著名人堂该怎么建设、怎么经营,让人似乎又看到当年那位为了职棒成立而奔走的洪腾胜。建名人堂需要申请变更用地,但洪腾胜不想靠顾问公司,而是自己拿着文件,到桃园市政府跑土地变更流程。名人堂与饭店预定在今年中动工,争取在2017年底完工。
访问最后,我们在小巨蛋里头拍照。老先生配合着摄影师的要求拿着球具摆动作,还不忘转头对我说:“陈先生,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被拍照喔。”
拍完照后,老先生请大家都拿了椅子坐下来,最后他用这一句话总结:“我终究是希望藉由名人堂的建立与发展,可以让台湾职棒再生。”
建立名人堂这再次燃起的棒球梦,让快要80岁的洪腾胜仿佛年轻了十岁。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这最后的棒球梦,不知道会是好梦还是噩梦,但即使是噩梦,他依然会苦中作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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