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前告白]生命中那些不可捉摸、不停变幻的形而上或下的情感与性感。
H 是翩翩少年,走起路来飘飘然。
正是通过他的关系,我才认识 Z,读到月光之城里,也可以说是整个寄宿学校,最高机密的那两份材料。《龙虎豹》的女性身体,差不多对我全无吸引,看着那些卖乖挑逗的表情和动作,虽然并没有厌恶,却着实感到好笑。
至于那六四内部资料,那才真的吓坏了人。因为跟读小学事件发生时电视里和课后老师的宣讲材料比,讲法有很大的出入。最重要的是,没有了那份坚决肯定的语气,而是拐弯抹角地说了很多其他的事。
开枪的只有拿枪的人,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复杂的呢?
我不知道这两份材料被我一起读到,对我的成长究竟有何意义。但是似乎一夜之间,我就明白了我其实是逃无所逃的。首先,即使考上好大学,离开这非人的寄宿高中,可外面的广大的世界,难道不是这里的放大版,谎言当真理,权大可以活埋一切。
其次,这所学校可恐的、压制人性的种种措施,不过是用来警告那些特立独行、想走偏门的人。走偏门,还会有什么比喜欢同性更偏门、独行的呢。我感到里外两层的寒意。少年的忧郁,像暴日直晒下被吞掉的影子,踩在自己的肉身下面。
现在我的命运,似乎只能依靠少数知道部分真相的人。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他们的反应。
Z 依然故我,没有表示出一点对性和政治的大惊小怪。只是一味告诫我们,千万不可声张出去。否则,就大家一起完蛋。
结果,真的被怪兽舍监知道了。
其实,H 才是这两年短篇小说的男主角。他的故乡是有名的江南小镇,以出产蚕丝被闻名。他的个性跳脱,为人大方,大大的眼睛略显凸出,但因为有对双眼皮而变得炯炯有神。身材略瘦,屁股丰满。
我不知道这两份材料被我一起读到,对我的成长究竟有何意义。但是似乎一夜之间,我就明白了我其实是逃无所逃的。
我们共同的爱好,只有一项:泡澡堂子。学校的公共澡堂太像屠宰场,只够时间匆匆冲洗完毕,就自动滚去下一道生产线。只有市中心林荫道上的金光澡堂,有躺椅,有擦背服务,以及成熟的男性身体的味道。我俩一拍即合,约好一起去金光澡堂,像是私奔。
通常在午后,或星期天的下午,金色的阳光透过湿冷的空气,绕过法国胡桐树叶的脊背,打落在行人道上,无声无息的扩张自己的版图。泡完澡,斜斜地躺在躺椅上,偶尔点上一根烟,闲聊几句,那是全身心的舒畅。
这项权利,只有县城的人民才有。从小家里的铁澡盆,架在垒砌的砖块上,再隔出一个小房间,留个灶筒在外面。洗到一半水凉了,可以随时加火加热,父母添柴烧火时隔着一堵墙聊上几句,倍感亲情温暖。习惯了其实很舒服,但吓坏了县城来作客的小亲戚,以为那是用来煮人肉汤的,打死也不敢下去。现在,即使早已有了淋浴,这古董般的铁澡盆还没退役。
澡堂子的蒸气下,骨头酥软,浑身懒洋洋。人也变得柔情袒露。不穿衣服时,人跟人的距离总是更近的。日子好像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这仪式一直没有第三个人。
有一天,Z 说,要跟我们一起去金光澡堂。我们很惊讶,也有点说不出的不舒服,仿佛被第三者插足,都想说不。但 Z 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们商量。
原来,怪兽舍监接到了对 Z 的匿名举报信,说他私通关系,私立门户,在半夜开小灶,还在宿舍传播不雅和禁忌刊物,若不严肃处理,将会通知老校长。
舍监自然是怕死了,但想了想,也不关自己什么事。于是,正式找了 Z,限他一周后搬出小阁楼。并且,舍监亲自向校长汇报了《龙虎豹》杂志和六四内部资料的事,认为 Z 是害群之马,应该勒令搬离宿舍。在他看来,早一点行动,多一份主动。这自我保护的本能,大概就来自他的少年时代,文革那种残忍厮杀训练。
Z 没有搬离宿舍,只是不能再去小阁楼开小灶了。老校长识才惜士,狠狠教训了一通 Z,告诫他,招摇必自伤。
想像阿根廷的梁朝伟与张国荣,如何耳鬓厮磨又如何绝望泣血。这两个名字,连同他们海报上的照片,成了青春祭坛上的私人奉献。
有关老校长的传奇故事,一直在月光之城有所流传。他是国家特级语文老师,在他的倡议和支持之下,高中有一份学生自办的文学报。我的第一篇作品就发表在上面,只记得是篇文言散文。我们常常在校园撞见散步的老校长,总是笑咪咪的,笑起来有点傻呼呼的。据说,当年反右时被送去改造,负责洗女厕,但那么多年的折磨屈辱,他还是硬骨头,打死都不举报学校同事,到文革被打伤腿骨,走起路来直通通的。后来平反再次出任校长,备受大家尊敬。但这英雄故事出不了月光之城,见不得日光,也无法求证。
金光澡堂里,Z 说起老校长,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世故,说他还有一年就退休,但为了平息风波,他宁愿自己提早退休,也不要学校发生因传播刊物而处罚、开除学生的丑闻。
我和 H 听到“开除”两字,全都吓坏了。原来,是老校长保下了 Z。我们连连说他真是好人。Z 却格外冷峻地说:“在这年头,他也是要保他自己一世的清明,更不想自己经营多年的名校,败在这件事上。要是传出去传到省里,那就完蛋了,一定会影响学校的评级。现在风声还是很紧的。”
Z 跟我们说完,四下看了看,澡堂里只有一个站在角落淋浴的年轻男子,用肥皂沫抚摩着身体,背对着我们,水声啪啪啪的敲击着水泥地。我们仨痛痛快快地泡了一整个下午的澡,那里所顿时成了避难。Z 最后提出,要借我们宿舍的那张空床给他,摆放东西,我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Z 说,一定要查出那个举报的混蛋。
铭记下那年份的,有两部电影。其中一部,是在《电影世界》杂志看到的介绍,王家卫新片即将在香港上映,片名叫做《春光乍泄》。看到这四个字,感觉淫秽刺激,像是读三言二拍里的野战故事,怦然心动,脸刷的红了起来。当然没办法看到电影,但杂志里的内容介绍,已经提供足够的蛛丝马迹,去想像阿根廷的梁朝伟与张国荣,如何耳鬓厮磨又如何绝望泣血。这两个名字,连同他们海报上的照片,成了青春祭坛上的私人奉献。
另外一部改写记忆的电影,是在电影院看的《霸王别姬》。翻查媒体记录,1993年7月26日当天的香港《成报》,标题这样写道:《霸王别姬》国内终于解禁,虽没有宣传却哄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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