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用什么字眼评论时装

这里没有“高雅”、“迷人”、“优美”之类的用语,而是代之以对材料的客观记录:蛇皮、皮革;其讲究实际如同其明码实价。
在上世纪40年代,在评论主流时装设计师时,评论者依然多用“秀美”或“有趣”等“旧”词。图为1940年代街头时尚展览。
风物

[洞背之见]也许只是偏见。

在上世纪40年代,在评论主流时装设计师时,评论者依然多用“秀美”或“有趣”等“旧”词。图为1940年代街头时尚展览。摄:攝:Carl Court/Getty Images
在上世纪40年代,在评论主流时装设计师时,评论者依然多用“秀美”或“有趣”等“旧”词。图为1940年代街头时尚展览。

据《时装写作与批评》(Peter McNeil & Sanda Miller, Fashion Writing and Criticism)两位作者说,自《文雅信使》在路易十四时代创办以来,杂志就一直是其时代的反映,不仅报导时尚,而且成为品味的晴雨表。17世纪杂志具有商业和推广倾向,更多是详述花边装饰和纺织品而不是时装的整体“形式”。到十八18世纪,这种情况改变了,时装杂志致力发展“品味”这个新概念,并且地位提高了,知识面也广了。到18世纪末,英国、法国、荷兰、德国和意大利约有15种不同的时装杂志,且常常报导室内装饰、物品以至马车设计的流变。

在17世纪,明白针对妇女的杂志并不多,其中包括英国的《雅典公报》和《女士信使》。《文雅信使》被视为“女性刊物的鼻祖”,各种以“旁观者”为名的刊物,其读者亦大多数是女性。有学者指出,很多杂志都迎合妇女想避免“沉闷”和单调的愿望,并鼓励她们拥抱“多样性”。这种鼓励妇女拥抱多样性的策略,亦为19世纪和20世纪妇女时装杂志所承袭。

本专栏上期提到,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中谈到时装时说,时装具有艺术和历史的“双重魅力”。波德莱尔还有一段同样值得充分抄录的断言:

要彻底地享受时装,我们就一定不可把它们视为死物,我们一定要把它们想像成如同穿它们的美丽女人那样充满生命和活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赋予它们意义和价值。

所有时装都是有魅力的,或相对有魅力的,每一款都多多少少是一次旨在追求美的精心构思的新努力,近似于陈述一个理想,而对美的渴望总是不断在戏弄着人类那难以满足的心智。但是,如果我们要彻底地享受时装,我们就一定不可把它们视为死物;我们很可能会欣赏某个二手服装商贩柜子里众多无精打采和呆滞地挂着的服装,如同欣赏圣巴托罗缪的皮肤。我们一定要把它们想像成如同穿它们的美丽女人那样充满生命和活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赋予它们意义和价值。因此,如果“所有时装都是有魅力的”这个说法因其太绝对而冒犯你的话,那就说所有时装在它们的时代都是合理地有魅力的吧,这样你就绝对不会犯错。

魅力或有魅力是波德莱尔在自己诗中也常用的词(英译为 charm 或 charming)。有一位英译者在翻译他一句包含这个词的诗时,把它变成“优美”(grace)。看来这两个词是可以互换的,如同“魅力”作形容词时,译成中文就变成“迷人”了。刚才我所译的“有魅力”是为了突出它与名词“魅力”的关系,其实更简易的译法是“迷人”:“所有时装都是迷人的。”《时装写作与批评》两位作者说,在19世纪最后二三十年和20世纪开头20年的时装杂志鼎盛期,“魅力”(迷人)和“优美”都属于最常见的时装批评用语,此外尚有“高雅”、“有韵味”等。

其中一个例子,是玛蒂娜.勒尼耶发表在《优雅巴黎人》杂志1916年10月号的专栏文章,评论让娜·朗万的时装,认为其服装“令人震惊”和“有韵味”;接着评论沃思、谢吕和帕坎的时装:“我们看到一系列细小、简单和非常高雅的服装”,并说这些服装无论是其小口袋的细部装饰还是其有趣的刺绣都透出一种“迷人的气度”。在该杂志1916年11月号,有一篇关于热尼、马夏尔、阿尔芒和贝尔的新设计的评论:“在贝尔非常有巴黎特色的展品中,我看到某些绝对迷人的材料的混合。”

1940年代街头时尚展览。摄: Carl Court/Getty Images
1940年代街头时尚展览。

两位作者说,如果快步跨到20世纪40年代,基本上看不到时装评论用语有什么明显变化。毕竟,巴黎时装界的主导者依然是沃思、朗万、帕图和勒隆。不过,有两位新晋时装设计师已悄悄“在出售中”:克里斯托巴尔.巴伦西亚加(Cristóbal Balenciaga)(“巴黎世家”创办人)和埃尔莎.斯基亚帕雷利(Elsa Schiaparelli),他们在《巴黎时装公报》1940年3月号获一位匿名评论者的青睐,该评论者以新用语来表现他们的原创性,强调他们偏离主流时装风格的勇气:“斯基亚帕雷利呈献的春季时装款式充满青春气息和个性,使你感到它们的创造者在创造它们时也获得巨大快乐。”巴伦西亚加也因其原创性而受称赞:“创造者在新展品的第一个款式中,就以其深刻的原创性而使人难忘。”两位作者认为,“深刻的原创性”和“青春气息”说得好。然而,在评论主流时装设计师时,评论者依然使用“旧”词,例如“秀美”或“有趣”。一篇评论时装界大款帕坎的文章写道:“下午装的品类之繁多是无穷的,它们的镶边细部无一不是秀美之极。一款乡下装以其带小裙的裙裤达至有趣的效果。”

两位作者进而检视当代时装写作的批评用语,并说虽然是随机抽样调查,但是他们对2013年5月25日至26日《金融时报》所做的个案研究显示,批评用语的侧重点已从评价性的用语,包括借用自艺术评论的用语例如“魅力”和为时装本身创造的用语(例如“高雅”和“华丽” ),转向描述性用语。梅拉妮.艾布拉姆斯对卷土重来的20世纪40年代茶会女礼服给予热烈赞美:“例如,宝缇嘉用饰钉点缀花卉图案;华伦天奴把蛇皮和滚边结合得天衣无缝;罗威以皮革表现粗犷。然后是艾绰以蓝色风格凸显的性感露背装(810英镑)和巴黎世家被低估的白色府绸迷你裙(865英镑)。”

两位作者说,虽然艾布拉姆斯跟以前的评论家一样,是在评论伟大和优秀的时装,但是这里没有“高雅”、“迷人”、“优美”之类的用语,而是代之以对材料的客观记录:蛇皮、皮革;“蓝色”虽然披露一点儿“诗意”,但也是描述性的。其讲究实际如同其明码实价。至于唯一具有评价性的用语,则是“被低估”!

(本文系“时装写作与批评”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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