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缅甸蹲大牢的前一刻,他们自由了(上)

155名遭缅甸判处十到三十五年的中国伐木工,在突如其来的大赦令后获释。戏剧性转折背后,是错综复杂的利益链条。
155名伐木工因非法伐木被捕。
东南亚 国际 缅甸

密支那法庭,闷热的下午。数十名从事砍伐红木的中国工人,绑著手蹲在地板上,等待一场关乎命运的审问。

由政府委派的缅籍律师一边擦拭汗水,一边飞快地读出每个中国伐木工的名字、年龄、在哪座山头遭军方逮捕。

“你是否承认盗伐红木?”律师嘴里重复着相同的问题。

就像看一场循环播放的默剧,中国工人们的回答几乎一致:摇头否认,然后保持沉默。

这批中国工人是今年初,因疑似盗伐木材在一场由军方、警方及山林管理部门的联手行动中被捕,并被控非法移民、破坏国家财产以及非法藏毒三项罪名。根据缅甸法律,仅破坏国家财产一罪,一旦罪名成立,就可判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

过往被逮捕的中国伐木工,多数会被判处数年徒刑,然后在一年内被遣送回中国。这次却大不同以往。

这是缅甸政府第一次大规模地将中国盗伐者送上法庭,要求他们对缅甸红木的毁灭性采伐行为负责,并以此为戒,警示其他盗伐者,尊重当地的司法与法律。但这些做法遭指责避重就轻,忽略了事件背后的腐败行径,也没有建立持之有效的防范机制。盗伐珍稀原木,在缅北地区仍然猖獗。

就在审判这批伐木工的当晚,距离法庭数十公里之外的甘买地(Kapaiti),一片政府军与当地地方武装克钦独立军仍在交战的地区,一位木材商人向记者讲述,盗伐行为在地方政府默许下有组织地进行——盗伐活动滋生的腐败,让至少十余个地方部门官员盆满钵满,克钦独立军也得到了不少分成。他还说,木材商人们向政府部门“行贿”,以获得珍惜木材的砍伐资格。

中缅边境另一头的中国边陲小镇腾冲,村里的农民每月平均收入不过八百块人民币,去缅甸伐木却可以获取十倍以上的收入,成了传说中的“致富捷径”。同乡的中国老板人脉网络深厚,通过陆路,将从缅甸盗伐的木材走私进中国。于是,数以千计的当地农民,非法进入缅甸境内,从事与盗伐红木有关的工作。对金钱的渴望,暂时抑制了对疾病、毒患、战乱、甚至死亡的恐惧。

犯人由大卡车运送到法庭。摄: Minzayar/端传媒
犯人由大卡车运送到法庭。
155名伐木工因非法伐木被捕。摄: Minzayar/端传媒
155名伐木工因非法伐木被捕。
犯人走进法庭。摄: Minzayar/端传媒
犯人走进法庭。
女犯人拿着亲友送来的中国食品走进法庭。摄: Minzayar/端传媒
女犯人拿着亲友送来的中国食品走进法庭。
密支那,缅甸北部克钦邦首府。摄: Minzayar/端传媒
密支那,缅甸北部克钦邦首府。
一名工人坐在已切割好的木材上。摄: Minzayar/端传媒
一名工人坐在已切割好的木材上。
U Win Bo经营的木厂,工人在切割木材。缅甸工人的薪水一般比中国工人低。摄: Minzayar/端传媒
U Win Bo经营的木厂,工人在切割木材。缅甸工人的薪水一般比中国工人低。
U Win Bo经营的木厂,工人切割木材。摄: Minzayar/端传媒
U Win Bo经营的木厂,工人切割木材。
U Win Bo,被指同时经营合法和非法木厂,在他木厂後的树林散步。摄: Minzayar/端传媒
U Win Bo,被指同时经营合法和非法木厂,在他木厂後的树林散步。
工人在密支那的木行搬运木材。摄: Minzayar/端传媒
工人在密支那的木行搬运木材。

“找活路”几乎找进大牢

当李志云2014年底离开腾冲猴桥县农村,对妻子段萧说要去缅甸“找活路”时,段萧不会预料到,再次见到丈夫,可能是20年之后。

李志云上法庭后,打出了唯一一通电话:“我或许再也活不了回来看你了。”他沮丧地告诉妻子。

从密支那打出的电话,信号总不是太好,电话那一头,妻子紧紧抓住手机,希望把他的叮嘱听更清楚,然后又急速地向他汇报家中的情况:两个孩子都仍在读大学,老父亲身体也尚好……李志云一直是支持两个孩子学业的经济支柱。在进入缅甸从事盗伐的行当前,他是一名货车司机,每天起早贪黑。在同伴眼中,他“就是一个很勤快的人”。

但乡里的工作不稳定,活儿时有时无。村里总流传着去缅甸“淘金”的故事:在与猴桥镇紧邻的克钦邦,蕴藏着大量金矿、玉石和珍稀木材。运送这批宝藏回国,意味着比当地高出许多的收入。

李志云心动了。但没想到心动的代价,是身陷囹圄。

段萧还没来得及告诉丈夫自己有多担心,电话就挂断了,通话只持续了三分钟。现在她常常失眠,“心好像乱麻七上八下”, “像剑穿着一样”,看喜剧也会感到失落。她去找过村里把丈夫带出去的老板理论,起初,对方打着包票说只要几天就会放出来,。可随后,同乡老板拒绝再接她的电话,前往对方家里理论,也找不到人。

噩耗随之而来。在李志云被捕几天后,这批伐木工人将被重判十年的消息不胫而走。段萧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她心情不好,「像哑巴吃黄莲一样」,“有苦说不出”。她坚持丈夫是第一次进入缅甸,而非如缅甸警方通报所说,已在缅从事伐木工作多年。可如今,段萧只能责怪“老天有眼无珠”。

端传媒经调查获悉,和李志云一样,这批非法劳工多数来自云南腾冲市猴桥镇。在中国,他们的身份多为农民或货车司机。在缅甸,他们受雇于同乡的中国老板,从事木材砍伐、运输及修路等工作,每月约可获得八千元人民币左右的收入。6月末,端传媒获得缅甸政府允许,参与了对包括李志云在内的155名疑似盗伐林木的中国工人的第二次庭审,成为唯一一家参与二次庭审的媒体。

此时,距离伐木工人被捕已有近半年。他们被分别关押在密支那监狱六个不同号码的楼层中,分开5到10人一组,与其他犯人混合关押。这是为了避免犯人们再度闹事。一名密支那狱警向端传媒记者表示,今年5月,疑似盗伐的工人在曾监狱中与其他中国犯人发生暴力冲突。

绝大部分被扣工人是中年男性,只有5人年龄稍长,另有8名女犯。他们大多身材黑瘦,操着云南方言。一名伐木工人手臂上纹着刺青:“人生、人生”。男囚统一穿深蓝色的囚服,下身穿更利于通风的当地男裙隆基。女囚则都穿着白色囚服。

犯人们在审讯过后或者之前有20分钟休息时间,他们会被三五成群地扣押在一起,在密支那法院一旁的小卖部前稍作休息,也可以在小卖部购买饮用水以及零食。这是家属们唯一被允许与被扣工人们见面的机会。一些没有盘缠前往现场的家属,则会守在电话前,等待亲人从远方打来的电话,因为人太多,时间又有限,每位工人与家属交谈的时间大约为三分钟。多数时候,犯人们会问起家中老人及小孩的近况。

与中国政府关系良好的腾冲同乡会,以及一些在缅华人每次都参与庭审。他们为工人带去家人的书信,以及衣服、扇子、纸巾、大蒜、西红柿、蔬菜、饮料、毛巾、牙刷、来自中国的泡面与干粮以及少量药物。他们还被允许与工人接触、交谈,并借给他们手机,让工人们可以短暂地与家人通话。但他们更重要的任务,是安抚这批工人的情绪,规范他们的行为。“辛苦了,你们表现得很好,”一位拒绝透露姓名的同乡会人员,在休庭后拍拍其中一名伐木工的肩膀说:“我有什么照顾不周到的地方,你们多体谅。”

休息时间里,这批中国工人多数会蹲在地上抽烟,他们有的人神色轻松;有的则眉头紧锁,显得烦躁而忧虑;有的人眼眶泛红,沉默地看着远方;也有的人显得麻木而疲累。

一名来自云南腾冲的女犯江美瑛(音)表示,在监狱里,她与100多名囚犯关押在一起,有外出放风的时间。她年迈的姨妈称,她是与伐木的老板们一起过去缅甸的,但入境不到几个小时,就被逮捕。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家里尚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在读高三,另一人则是20岁出头,因家庭环境,大儿子已放弃学业。但他们很快停止介绍自己的身世,并告诉记者他们被警告过,不许与媒体交谈。

被带走前,江美瑛反复叮嘱亲戚告诉两个孩子,不要担心,日后她会返回中国。

155名伐木工因非法伐木被捕。摄: Minzayar/端传媒
155名伐木工因非法伐木被捕。

辩护改用“拒不认”战略

绝大多数犯人的审讯时间为8到15分钟。二审第一天,法院在4小时内完成了对20名工人的审问;第二天,则完成了26名工人的审问。庭审程序与审问内容大同小异。被审问的工人在法庭上简短宣誓,然后辩护律师与检察官分别提问,经翻译后,要求工人们作答,问题及内容都被全数记录在案,并交由工人们签字确定。

律师与检察官对155名工人的问题几乎一致:“从事什么职业?”、“什么时候进入缅甸的?”,“什么时候被捕?”,“为什么进入缅甸?”,“你是怎么进来的?”、“是否承认进行非法伐木或者帮助运输盗伐的木材?”、“有否看到其他人伐木?”、“知不知道伐木现场在哪里?”

警方并没有在盗伐时抓到现行,因此所有工人似乎经授意,都否认自己非法伐木。部分人表示,他们是来缅甸找工作,另一些人则表示,他们来见女友——这意味着工人们决定放弃早前的辩护策略:出示地方政府及克钦独立军给予他们的“通行证”,以此证明伐木并非非法,而是获得了地方官员的默许。如果坚持这一说法,更多地方官员、以及背后的中国商人将不可避免地被牵涉进来。

多数工人的审讯内容非常简短。他们由缅甸政府指派的代表律师没有向法庭呈交任何物证或人证,并且拒绝与我们交谈。这些证据原本该对他们获取减刑大有裨益。

一名工人声称,自己是个农民。检察官随之询问,在中国当农民是否很苦,这名工人并没有直接作答,只是摇头保持沉默。这是绝大多数中国伐木工人的“默契”:只坚持说自己在被捕前一到两天才进入缅甸,并对盗伐相关问题表示一无所知。

在等待检察官叫到自己名字前,有的伐木工低声说笑,但随着午后天气变得潮湿、炎热,他们变得更为聒噪。好几次,工人们聊天的声音盖过了庭审控辩双方的发言,但另一些人会迅速地以“嘘”声提醒他们,放低音量。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密支那律师认为,即使这批工人没有在现场被捕,而且人证难寻,他们遭判刑的可能性仍极高。“他们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一个清白的人不会无故跑到那些丛林里去。”

这名律师同时表示,所有工人应该会在同时被判同等的刑罚。但缅甸政府很可能在犯人服刑半年或一年后,将他们转交给中国政府处理。

律师显然误判了形势。7月22日,法院对案件进行二审结案,宣判155名伐木工人盗伐罪名成立。153名中国伐木工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另有两名未成年人被判10年徒刑。一名受雇于缅甸政府、帮助囚犯与家人沟通的中文翻译告诉端传媒,部分犯人并不知道自己可能遭到严厉的惩罚。中国大使馆曾两次前往密支那监狱探视,要求缅方将伐木工人们引渡回国。

负责本次案件的检察官Naw Ja强调,庭审保持独立公正,他们没有受到来自国际社会的压力。

在回答是否将继续去调查盗伐产业链背后的中国商人或缅方受贿人员时,Naw Ja表示,这取决于警方,目前,警方没有进一步继续调查的计划。

负责管理被扣中国伐木工的资深狱警Maung Maung则表示,他们确实获得了二十三个中国商人的名字,但没有透露警方是否会就此采取进一步行动。在这批工人被抓不久后,曾有二十三名中国商人联名向云南腾冲县政府递交申请书,要求地方政府协助营救被逮捕的工人,并表示自己的商业行为有多个当地地方民族武装颁发的通行证,因此属于合法经商。

对于量刑是否过重,该案宣判庭法官U Myit Swe 表示量刑是公平的,“缅甸需要保护我们的森林,我们经过五个月的调查,拥有充足证据,我们在现场发现了盗伐机器和人员,确认他们是进来破环我们的环境并盗取我们的资源。” 他还强调伐木工人们有权上诉到高一级的法庭。

伐木工并未当场表示是否上诉。

U Myit Swe 向端传媒表示,他相信庭审结果不会影响到中缅两国的关系,但中方外交人员对庭审结果十分不满。

中国缅甸使馆新闻和公共外交处负责人潘雪松表示,“这些中国伐木工人,被中国和缅甸的不法分子蒙骗,貿然进入缅甸从事违法的伐木作业,现在身陷囹圄,处境堪怜。我们认为判20年属于量刑过重。目前,我馆已经向缅方提出严正交涉”。中国外交部发言人也随即呼吁缅方,将有关人员押送回中国。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陆慷在庭审当日就中国伐木人员被缅甸方面判刑答记者问时表示,中方对缅方有关判决高度关切,已向缅方提出交涉。

就在各方为中国伐木工人奔走之际,缅甸总统的一道大赦令,令事件发生巨大转变。7月30日,缅甸总统登盛签署大赦令,释放包括155名中国伐木工在内的6千余名在押犯。155名伐木工人于北京时间30日下午两点离开密支那监狱,在晚上七时许抵达猴桥-甘拜地口岸,完成交接手续后,腾冲县政府安排四辆巴士,接送他们到猴桥镇政府,由家属接走。

U Win Bo经营的木厂,工人把切割好的木材放上卡车。摄: Minzayar/端传媒
U Win Bo经营的木厂,工人把切割好的木材放上卡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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