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打开日记,开始写这封给pussy的情书。写着写着,从畅快到频频卡住,便将它搁置在了一旁。
直到最近,我读到法国作家爱莲·西苏(Hélène Cixous)的书。出生于法属阿尔及利亚的她,被教导自己的母语是蛮夷的,于是她写:“人们粗暴地将女性与写作远远隔开,正如将她们与自己的身体远远隔开。”
我明白了我的卡壳。我的身体,也是我失落的母语。
作为一名女性主义者,我常在写社会里的结构、暴力与抵抗。那些议题是公共的、政治的,但也是私人的,与我的经历相关。可不知为何,我却很少写她——我的身体,我的pussy,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第一现场,我的发声起点。而作为暴力幸存者,在大半生里,我无法进入中文的亲密关系语境,于是身体处于持续的离散。
我意识到,我与pussy的关系,就是一场从母语里、从羞耻里出逃的历史。而写情书,是我夺回她的方式。
1 关于你的目光里,有最微小的地狱
还在上初中时,在莫名的、让人心痒痒的好奇里,我拿出手机,想要拍下你。当时的手机还没有前置摄像头,我笨拙地摸索,反复地拍了好多张,终于捕获一张带着些许残影的影像。
看着照片,我的第一反应是“好丑”。我不知道那样的条件反射是从何而来的。可你是暗沉的颜色,而不是粉嫩的。也不知为什么,意识到这一点后的我,鬼使神差地开始在网路搜索“为什么”和“解决方案”。千禧年后期的百度引擎,许多私人小诊所的广告跳出来。私密整形,阴唇肥大症,外阴漂红,小阴唇切割。而在贴吧里,我第一次知道了“黑木耳”一词。屏幕背后的人们讨论着“如何削减我国黑木耳数量”,“只有性生活糜烂的女人,才会是黑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关于你的议论。满屏的戏谑里,小小的我被吓到了,慌乱地想着“该如何向未来的伴侣解释这件事?”“长大后,我要带你去整容。”
十多年后,你被另一双眼睛长久地注视。对方问:“可以让我看看它吗?”我不安地点了点头。她于是俯下身来,细细抚摸着你的每一寸皱褶,和我说:“好美,好热烈,像蝴蝶的翅膀。”
如果再往前细数投向你的目光,比如,他亲吻你,像亲吻圣物。毛发和毛发摩挲,带来微微的疼与心痒并驱。而另一个他呢?他总要画下你,作为他那少到可怜的灵感的缪斯,哪怕在我腹部绞痛、流着血时。他说,他想创作一些关于性的、圣洁的画。你知道吗,他总让我想起《素食者》里那个徒有其表的艺术家。他根本看不见你,你像一面镜子,除了反射他的欲望之外,他的眼里空无一物。
和我一起受难着、成长着、绽放着的你。知道我最多秘密的你。每个月都在流血的你。一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垂老,我们的毛发会一起被时间染成雪的颜色,我总感到甜蜜。
再往下走,这里,曾被粗暴地扒开。你知道的,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十七岁的夏天,持续的抑郁、闪回和解离,像是一种提前到来的阿兹海默。被钳制住的那夜,行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因我的尖叫而停下。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彻骨的冷。我带着鱼死网破的决心,不惜一切地反抗。还好,最糟糕的事没有发生。后来,每当听闻有女孩遭遇骚扰,我总反复地回到那个夜晚。你受的难,在人间串联成孤绝的小小地狱。
很长时间里,“必须要为她们做点什么”的心愿里总有亏欠。那也是一种才成年的我,对青春期的我近乎无理的苛责——为什么?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你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幸好,今天的我知道了,这份勇气并不是一种责任。
而这里,是亲吻落下最多的地方。在那之后,有时你变得好像随着月光亮起来的海平面。潮水漫溢,从腹腔到心脏,再到百会穴。我们一起在这样的潮境里,抵达过许多地方。
所有的人来而去,可是今晚,只是今晚,没有其ta人,只是我和你。上一次只属于我们的夜晚是什么时候?我有些记不清了。结束一段伤痛关系之后,你也像进入了漫长的冬眠。再次触碰你的我好像有点陌生,像探索一块失落的地图。慢慢地,你开始回应我。
我们一起走过的人生里,我因你而涌现的哀伤、痛苦、欲望,在触碰时,也被一一点亮。今夜,一起重新推开那道门吧,只是我和你。
当社会将第一次窄化为初夜,只有我知道,初夜之外,还有那么多的第一次。除了方才向你讲述的,也还有,是在触碰着你时,我才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受到,原来爱与死亡就好像一样近。与你共度的“小死”里,我们一起走过那么多昂扬的、生无可恋的、寂寥的、爱意萦绕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2 羞耻是怎么成为一种母语的?
第一次笨拙地与你接触时,我以为这是一个不洁的秘密。
我们的相遇,也像地球上所有女孩和自己身体的相遇,总被男孩们以一种眼神粘稠的玩笑话说出来。凝视像一种古老的瘟疫,连一些女孩们也会说:“谁会做这样的事,好恶心啊!”
可好恶心的到底是什么?是身体吗,是对她的触碰吗,是原来我们可以这样拥有自己、取悦自己吗?
青春期里,班上被排挤的女生们,多了一些不一样的评价。比如,“肥猪”变成了“猪看到你都射不出来”。而女孩们的卫生巾,被恶作剧地贴在黑板上。
我也开始内化那样的声音:关于你的欲望,都是最不洁的,是病态的,是众矢之的。人们说,只有肮脏的女孩才会做这样的事。于是,你的每一次欢愉,都与羞耻紧紧相依。
于是,我对我们的关系守口如瓶。可我的心里,偷偷盛满了那么多疯长的好奇: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有生命力,又这么被唾弃的事呢?
我笨拙地想要学习你的“使用指南”,可迎上的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影片里,“不要”成为了欲迎还拒。女孩们极尽讨好地把主体性交出去,成为可以被随意践踏的“牲畜”与“玩物”。
我从未与任何人讨论过这些事,因而不知道大家是如何看待这些影片的。但我记得,初中时,班上一个女孩的U盘被男孩借去,接着,他在投影仪上,不小心打开了U盘里的耽美片。下一秒,他没有关掉,而是嗤笑出来,将音量放到最大。静得只有纸笔声的教室里,涌入交叠的男人的喘息。
我从习题里抬起头来,她的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去夺,但身高差让她输得毫无悬念:“求求你,别放了。求求你。”可他只是笑,拨弄着进度条。巨大的生殖器特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
她向他跪了下来。
风很轻的午后,她当众跪下,为了停止播放她的欲望。而我只是在座位上看着,就感觉羞耻得好像要死掉了。
对不起,很长时间里,我好像都不曾真正认识你。长久以来,你的存在,像是一个不停歇的道歉。所以,羞耻是怎么成为一种母语的?

3 必须要从母语中出走
是的,必须。当“羞耻”成为我学习身体的母语,我迟早要从母语里出走。长大后的我,无法看中文的影片,做中文的爱,更无法讲中文的情话。强大的防御机制里,我野蛮地为自己套上语种隔离的罩子。那些英文的身体成了我的避难所。在他们面前,我说着用中文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的话,而这大胆是如此安全。我学习着关于男性脆弱的通用语言。比如,极致的愤怒,会在欲望中坍缩成呜咽。男人先是变大了,然后退化成婴孩。
于是,我把你当作是权力的通行证。这权力让我狂热,狂热到我从未想过你真正要的是什么,从来没有一种经验告诉我那是重要的。于是,我也偶尔做了一些“气氛都到这儿了,别扫兴了吧”的爱。
你一定也记得那个清晨。天蒙蒙亮时,我起身喝水。听见动静,他凑过来,拥吻我,进入我。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我,便任由一切发生了。接着,我的意识飘到了天花板上,向下俯瞰,像在看一场表演。
它不是侵犯。我没有被强迫,只是身体里的不知什么,在阻止我说“不”。我无法说“不”,于是你不在场。
我沮丧得想哭,也不知道为何开始想,无法说出的“不”是不是其实也是女孩身体里集体的梅雨季。想来,也许我从未真正离开过我的母语,即使我无时不刻不在日常对话里,对最细微的平等保持尖锐,和伴侣论及女性主义也绝不退让,即使我在他者的语言里重建亲密。

4 成为恶心的共谋
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去年夏天,我人生里第一次与女孩约会。在与自己那么相似又截然不同的身体前,一切规则都变了。而当我们来到彼此的体内,我们的身体呼吸着同一种语言。指尖是触觉神经末梢最为密集的地方,溶洞里,我手指腹的神经元全部醒过来。
后来,即便是和她分开后,我也常常在想母语这件事。英文不承担羞耻的重量,不是我遭遇暴力时听到的语言,它轻飘飘的,于是很容易重设我的自由。代价是持续处于离散之中的身体。而在母语的贴齿发音里,羞耻成为了一团发着幽光的东西。也是在重思这一切时,我和原本只是朋友的他,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知为何我们总在并肩而坐,而他的呼吸声变得很近时,我意识到,这好像是成年后,我第一次和说着同样语言的异性这么近,近是指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的叠加。
接着,他从小时候讲起。噙着泪水做羹汤的东亚妇女们是一座后代背上的山,我与他与山坐在一起时,昏暗的客厅里是满满的旧物,潮湿的微尘和囤积味道,莫名让人想要大吸一口。
我想着他的目光从几岁到二十几岁,从看着眼前的她到幻影的她。他看着她像折叠旧衣物,在日子里将屈辱和忍耐折了又折,他看着她并从她那里继承下一句又一句充满悔的“为什么”,然后这些“为什么”成为神经末梢常年的针,和腹痛和微驼的背脊和进化成夜行动物。想到他看向她的眼我就有一种诡异的移情。它太平滑、太轻车熟路,像一种早就写好的神经通路,一触即燃。
夜是私密的,但有一天,它完全被另一个人的气息侵夺了。他眼里热热的水,汗液,他的话也常常是淌着汗的,黏腻、温柔而又小心翼翼的絮语,坐着船漂进我的耳。接着,一整间屋子涨潮,浸泡在水中。
我触碰着你,想着他时,想的也是他的内脏,也是黄色的绿色的食物翻滚入他的肚,被胃酸腐蚀后,说不出是抚平了还是供养了一种与伤口共生的依存。我想和更大的事物在一起,我想变成更多的形态,比如一条蠕虫在热土之中。这里也会长出草木,长出食材,会被采摘,被开垦,被殖民。变成一条蠕虫,在他的五脏六腑里进进出出。
我想起他看向我的眼睛是布满道歉的猎,混杂着最痛苦的、不堪的、滚烫的、一片狼藉的渴,把我一整个烧起来,烧成一个关于“恶心”的共谋。他只是看向我,便已经在为对我的喜欢而道歉。看见那样的道歉,我马上知道他通往家的路也是边走边塌陷,边逃离边靠近,白茫茫一片的天在下呕吐物。我想和他在这样的呕吐物里交媾,直到长出发烂的果实,软塌塌地腐败在热夏。
他也会觉得自己像妖怪吗。两个有情欲的妖怪,真恶心。
可,能堂而皇之地恶心,真是太好了。想到可以光明正大地觉得自己是一个错误,我整个人都柔软了起来。粘稠得像蛞蝓爬行过的粘液痕迹,发着幽光的羞耻,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羞耻啊,多脏。最脏却也最温柔,又或者说,最脏的才最温柔。
我讶异于这样的渴望,既贪婪,又平静。
好了,我说了很多自以为是的话。所有的这些我从未向他说起,因为布满意象的话都太轻易、太轻浮。而郑重的喜欢往往是失语的。
英文的我很会表达爱,但在母语里,我重新成为被恐惧攫了魂的、噤了声的小孩。我总怕说什么都是错,于是,说给对方的话总好像辞不达意;写在文章里,自然又模糊细节到面目全非。
但我真正想说的是,我想要我们看见彼此,深深地、深深地。
接着我意识到,同样的话,我也想,或者是更想对你说。我想要我们深深地住在这羞耻之中,盖一间大大的房子,大到所有个人历史里的痛都有放心睡去的房间,大到我们一起慢慢变得安全。

5 成为自己的“猎物”
黑暗里,台灯的光幽微。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见面,总有第三者,小玩具、影片或是另一具身体。可是今晚,只是今晚,我想它是只关于你和我的。
我想,进入ta人和向自己下潜,是同一件事。那天,28岁的我才终于听明白,我的情欲真正想要说的是,去紧紧拥抱、亲吻、撕咬那语言和身体之间的鬼——总夺过我的笔、扼住我的喉的羞耻吧。把它吞进去,再吐出来。然后无尽地重复,给它彻底的、毫不遮掩的允许吧。凌晨一点我开始写作,听见生命之火,因你的不完美而燃烧,因我的不完美而燃烧,因我们的“罪孽深重”而用力燃烧。
写作中,我想起你的历史。1860年,一位法国医生说:在世界上,被自慰这种恶习害死的人,要多过死于历次战争的人,多过死于各种瘟疫的人。当时,医学界有人认为,女性的性欲和自慰行为会导致癫痫、癔症等疾病,因此采用阴蒂切除术(clitoridectomy)作为治疗手段。
以及你的现在。当我询问你:“你喜欢怎么样的触摸呢?”我知道,这个问题,指向的是一个永远在流动的,仅仅关于当下的答案。一次一次,你把我带回当下,告诉我那才是唯一的实相。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与你的相处里,你教会我的。
你知道吗,我用很多年的时间去学习爱你,像我用很多年的时间去学习爱自己。可这样的爱,一旦苏醒,只几平米的卧室,也迅速变成一片发光的海。
天好冷了,连同我的指尖一起。但熟悉了冰凉之后,你裹起我,温暖我,像蝴蝶般拥住我。我的心里升起全然的欣喜和巨大的平静,因为源自你的热。我想起只想被爱的那些年,为什么都没发现,原来你自身就足以升起这样坚定的、不为任何人而存在的热呢?
我会一直一直记得这样的热,我亲手唤起的热,只属于我的热,任何人都夺不走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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