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进入第二年,这场战争在全球视野中的能见度依然很高:俄罗斯雇佣兵集团瓦格纳刚刚叛变又被重新收编,欧美增加了对乌克兰的经济和武器援助;但与此同时人们也看到“国际社会”的影响力有限:俄罗斯周一宣布退出由联合国和土耳其斡旋而成的“黑海协议”,此举将影响乌克兰粮食出口及全球粮食安全;联合国安理会上俄罗斯可以对不利动议及谴责行使一票否决权;刚结束的北约峰会,也未能给出乌克兰加入的邀请书和时间表。
在观感上,似乎全世界都还在“围观”乌克兰浴血求生。
现代社会毕竟不是罗马斗兽场,“围观”一场战争,对个人来说可能是绝不好受却无能为力的事;但事实上,数十年来全球地区冲突不断,在巴勒斯坦与以色列、阿富汗、叙利亚等多地的冲突与平民死伤,“看上去很远”却真实持续发生著;而中文世界关于战争的焦虑不断燃起,也是因为跟俄乌相似的风险未来越来越迫近,我们随时可能角色互换。
在强大的国家机器、战争动员、地缘博弈下,无论是处在参战、应战还是旁观位置的普通人,论影响力和道德焦虑,都像“一粒沙”。2022年,战争伦理研究学者、上海纽约大学助理教授袁源,在中国演讲平台“一席”上首次跟听众交流战争中的道德问题,她说“在战争中,我们是一粒沙,但也可以有一粒沙的尊严”。
袁源在耶鲁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WSJ中文版与她的访问中讲到,战争伦理领域由白人男性主导,袁源是少见的亚裔女性研究者。在此前的分享中,她表达了对战争中个体的同理,先强调“杀人比被杀更让人恐惧”,继而引出,在发动战争的国家,社会共同体往往没有充分承担战争中的杀戮责任,而伤害通常由士兵个体承担,但战争中的个体责任不能仅仅当作私人伦理问题来处理。同时,她进一步将“正义战争理论”介绍给中文世界,这个理论讨论正义与非正义两种战争类型,探究“正义”的条件。
在这两次公共表达中,袁源都详述了在一个“合法”政权下,个人与集体的责任分配。但俄罗斯的普京政权,算得上是“合法”政权吗?一个政权要称得上“合法”有什么条件?如果说,在一个程序和民意明确的社会共同体中,人们尚且能看到战争如何发生、能够辩论,进而感到“可控”,那么在由个人决策为主导、缺乏社会“同意”的战争中,普通民众又有责任吗?要如何负责?在本次访谈的上篇,袁源同我们分享了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
同在上海纽约大学任教、在耶鲁大学获得法律博士学位的林垚,也是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哲学博士,擅长思辨各类哲学、政治与法律问题。他不把战争看成一个瞬间的决策,而是不同程度上长达数年的社会与国家的共谋;他不倾向苛责普通人的战争责任,但认为民众并非毫无影响力,而在公共讨论中,他也强调知识份子相较普通人有更高的位置和义务。
不论是从国家的角度还是不同个体的角度,袁源和林垚都强调位态(positionality),端传媒与两位学者对谈,讨论俄乌战争中的至少三重责任:处于战争国家中的民众该负什么责任?国际秩序的维护者有什么责任?反战与旁观者有什么责任?
在下篇中,我们会谈到,对旁观者来说,用什么样的“和平立场”来面对战争是比较合理而自洽的?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左翼,但批判“北约东扩”的左翼论述为何有自相矛盾之处?而在批判左翼的同时,我们又会否落入另一种危险,即忽视了合法政体在对外关系上的劣迹?左与右的思维同时面临哪些陷阱,局限了人们对战争伦理的讨论?
讨论“责任”,并非怪罪,而是思考怎样的正义应该被主张,而责任可以如何指向行动与改变。
以下为访谈上篇。
威权国家的民众如何为战争负责?
在国家没有合法性的情况下,我们就应该以个人为基础去思考:为反对不义之战尽了心力的人就没有做错事,而为不义之战或多或少提供支持的人就都参与了一个罪恶的事业。
端传媒:俄罗斯人对战争负有集体责任吗?普京的战争决策,与普通的俄罗斯人是什么关系?在之前的分享中,你提到普通人要对战争负责的一个前提是,发动战争的政府是一个以民意为基础的政府。这会不会只适用于民主国家?威权国家的民众,应该对战争负有什么样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