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那些愿意留下坚守的人喝采,那是我所没有的勇气。”——前阿富汗电影中心主任 Ibrahim Arify
阿富汗导演萨拉·卡里米(Sahraa Karimi)的一封公开信日前在网路上获得关注,她陈述塔利班对女性种种权益的剥夺与残酷,希望国际社会给予声援;另一方面,身兼国家电影中心主任(general director of Afghan Film)的她,也疾呼阿富汗电影产业正面对的危机:
“我以电影制作人身份在我的国家所努力建立起的一切,正面临著毁灭的危机。如果塔利班接手,所有的艺术都会被禁止。我和其他电影从业人员可能会在他们下一轮的打击清单上。”
值得探究的是,不止她的电影志业,其所主管的电影中心本身,皆是阿富汗动荡历史的重要见证。
阿富汗电影中心:假墙背后的胶卷
位于首都喀布尔的阿富汗电影中心(Afghan Film)建立于 1968 年,受惠于前阿富汗国王穆罕默德·查希尔沙(Mohammed Zahir Shah)1963 年的访美之行,于美国援助之下起建,并配备有完整的制片与播映设备。
电影中心隶属于信息与文化部,为阿富汗官方文化机构,也是当前阿富汗唯一的制片厂与国家影像档案馆,藏有摄于王国时期以降的各类纪录影像与剧情电影,最早的摄录影像可追溯至 1927 年阿曼诺拉汗国王(Amanullah Khan)时期。在拍摄资金与摄制装备稀缺的阿富汗,享有政府资源支持的电影中心,经手了绝大多数阿富汗制播的本国影片(无论是剧情片或纪录片)。也因此,这批珍贵胶卷所呈现出的阿富汗历史样貌,远比当代众人的印象更为复杂而丰盛:没有战火,女性穿著西式服装,享有高等教育且从事各类工作,人⺠安居富足。
尽管经历了 1973 年达乌德亲王政变,1978 年四月革命、苏联入侵,至 1992 年起为期四年的阿富汗内战,种种战祸颠簸都没能中断电影中心的运作,该中心持续拍制、保存本国电影,既培养了多个世代的专业电影技术人员、演员、导演,也让电影持续成为阿富汗城市常⺠生活的一部分。
中心的运作,在源自南部的塔利班势力击败拉巴尼政权,攻进喀布尔后戛然而止,中心关闭前所制作的最后一部影片,是前总统纳吉布拉被塔利班残忍凌迟后,悬街示众的影像纪录。2001年初,塔利班炸毁著名的巴米扬大佛,同时也锁定了已停止运作的阿富汗电影中心;在塔利班对沙里亚法的极端诠释中,任何影像形式的艺术创作皆是需禁止的。
所幸资深职员们接到风声,快速将珍贵的历史胶卷集中至预备好的储藏室,他们封死房门,用木板与砖头将入口装饰为一面假墙。塞不进储藏室的胶卷,则在慌乱中被藏进天花板、楼层夹缝,期以逃过搜捕。但其余的影片仍落入塔利班之手,超过 2500 卷的电影胶卷遭到严重破坏。
人们蒙著头巾,自废料堆中挖出一只只胶卷铁盒,撬开后,覆尘起扬,有人抽出尚未沾染尘污的胶段,就光而视,看见一满格的斑斓色彩。
2015 年纽西兰导演 Pietra Brettkelly 制作的纪录片,《胶卷救援任务》(A Flickering Truth,同年于台北金马影展放映),即曾纪录这座 1960 年代设立的国家文化机构,在美军占领阿富汗的后塔利班时期,靠著为数不多的以电影为志业的职员,试图修复保存这批塔利班政权没搜出、没烧完的,超过 8000 小时的胶卷。
纪录片中,焦渴烈阳底人们蒙著头巾,钻进从房顶炸毁宛若废墟、被称为“机棚”(hangar)的库房, 自废料堆中挖出一只只胶卷铁盒,撬开后,覆尘起扬,有人抽出尚未沾染尘污的胶段,就光而视,看见一满格的斑斓色彩。
这部纪录片拍摄的当下,已是美军占领阿富汗的第二个十年,自杀炸弹偶发的喀布尔正在重建,邻近美国驻阿富汗大使馆的影厂内,他们试著筹措资源抢救胶卷,修复上一辈阿富汗电影工作者的剧情创作,以及战乱爆发前的社会纪实影像,也借由胶卷,看见那个他们所未曾眼见的阿富汗——苏联入侵之前,城市风气尚属开放,成为嬉皮朝圣之路灿烂终点的,没有战争的阿富汗。
成堆的胶卷是当年自由世代的创作尝试,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影像记忆,也是阿富汗人对于安定生活的向往。
也借由胶卷,看见那个他们所未曾眼见的阿富汗——苏联入侵之前,城市风气尚属开放,成为嬉皮朝圣之路灿烂终点的,没有战争的阿富汗。
战争时期的文化共识
一如多数的亚洲国家,电影随著西方主导的现代化进程进入王国时期的阿富汗,特别是查希尔沙国王在位期间(1933-1973),鼓励电影、广播和戏剧等文化活动发展,社会风气普遍开放而自由。然而在以伊斯兰文化为基底、族群极度多样化的阿富汗,以西化为目标的世俗化政策始终难以聚合起整个国家。
受冷战影响,阿富汗经历了废黜王室(1973)、共产革命(1978)、政变(1973、1979)等一连串动荡,至 1979 年苏军入侵,共产势力与派别林立的伊斯兰圣战者(Mujahideen)陷入近十年的恶战。而值得一提的是,横跨意识形态迥异的各方阵营,电影是各势力之间少有的文化共识。
加拿大籍阿富汗裔导演 Ariel Nasr 制作的纪录片《The Forbidden Reel》(2019),访谈了数位曾在国家电影中心工作的影人,试图重建电影与战争的共存关系。事实上,左翼政府以及多数具传统伊斯兰背景的圣战者皆乐于发展电影事业。
“尽管我们为彼此对立的政权效力, 但这不意味著我们彼此分裂⋯⋯因为电影是我们之间强大的连结。”
70 年代的亲苏政府邀请著名的导演 Latif Ahmadi 担任电影中心主任。据其口述,这个时期的电影中心不再为王室服务,且政府拨予剧情片的预算增加,加上审查制度尚宽,一年最多可制播六部本国电影,且取材贴近常⺠,广受大众欢迎,可说是阿富汗影史的黄金时期。但不可讳言,影像之外, 城市与乡村的差距极大,奠基于城市的电影产业日益蓬勃,而在农村,战火则是持续升温,反对苏联-喀布尔政府的多股伊斯兰圣战者势力,在全国各处进行游击战,战事持续十余年。
圣战者中较具规模,出身东部山谷,被称为“潘杰希尔雄狮”的塔吉克族军阀马苏德(Ahmad Shah Massoud),对影片拍摄有著浓厚的兴趣。他曾下令在部队中成立专职摄影队,随军纪录圣战士对抗共产政府的影像。据摄影师 Yusuf Jannesar 口述,马苏德认为影像在这场圣战之中有其特殊的三类目的:参与战前敌情侦查,供战后检讨所需,以及将影像留存予阿富汗的下一辈人。Yusuf 更曾奉马苏德之命,在某场关键战役之前,为一整个营的精锐圣战者,一一拍摄个人半身独照。
1980 年代后期,自莫斯科留学返国的导演西迪·巴马克(Siddiq Barmak)也投身于马苏德麾下,主掌圣战者内的摄影组织。他奉马苏德之命,为圣战者的攻势拍摄多支纪录片(如《Narration of Victory》),不仅是纪录战斗过程,也记录了那个年代游击战成为日常的阿富汗;另一方面,也争取到了马苏德的资助,在前线完成以圣战者生命历程为题的剧情片《Ascension》。
尤有甚者,尽管喀布尔政府大规模监控异见者,身在圣战者组织的巴马克依旧与为亲苏政权效力的 Latif Ahmadi 保持通讯,彼此交流电影作品供圣战士娱乐观赏。“尽管我们为彼此对立的政权效力, 但这不意味著我们彼此分裂⋯⋯因为电影是我们之间强大的连结。”巴马克在访谈中如此言道。日后,巴马克拍出了最为西方世界熟知的阿富汗电影《少女奥萨玛》(曾获 2004 年金球奖最佳外语片)。
“这部电影从哪里来的?这不可能是在阿富汗。”尽管她不断点出片中出现的阿富汗著名地景,对这位出生于内战时期的年轻朋友来说,影片中的景象仍无异于他方。
即使时至 1990 年代,苏军撤离,内战爆发,喀布尔因军阀混战而动荡,大量知识份子、技术人员流亡海外,不同的圣战者组织依旧未禁绝电影中心的运作。Latif Ahmadi 在1992 年9月卸任,移⺠莫斯科以避战祸,由选择留在国内的巴马克接任主任一职。他努力保存既有的胶卷典藏,持续在喀布尔各影厅放映阿富汗电影,人们在火箭弹的袭击中,依旧进场观影,直到内战接近尾声。
哀伤的是,战后接掌国家的是各派圣战者中最为极端的异数,反对任何形式影像创作的塔利班政权。
电影作为战后重建之力
熬过塔利班的屠害,影像再次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随著西方势力的重返,英语世界出现较多材料以阿富汗人⺠的观点,阐述影像所产生的社会意涵。长期在阿富汗进行田野工作的人类学家 Julie Billaud,即曾在⺠族志作品《Kabul Carnival: Gender Politics in Postwar Afghanistan》对此予以分析。
“这是我们的文化,不是阿拉伯,不是美国,不是俄罗斯,我们需要我们自己的文化。这样一切才能恢复正常。我们需要在全国各地放映阿富汗自己的电影。”
有一回她和当地朋友一同观看电视上播映的 1960 年代阿富汗黑白电影,呈现了没有战乱的街区、未著罩袍的女性自由跳舞的画面,友人只是惊呼:“这部电影从哪里来的?这不可能是在阿富汗。”尽管她不断点出片中出现的阿富汗著名地景,对这位出生于内战时期的年轻朋友来说,影片中的景象仍无异于他方。
如果说这样对于本国影像的殊异感,来自于战祸与塔利班时期对于国家历史影像的湮灭,那么,阿富汗女性对于媒体影像的殊异感,则是源于美军占领时期各类媒体内容的现代化尝试。
随著私营电视台成立,西方政府驻军、企业资金与非营利组织进驻,包括电影在内的影像媒体再次成为促进阿富汗现代化的重要力量,西方眼中的阿富汗女性也成为媒体影像生产的预设标的。创作者与来自欧美的资助者往往希望透过影像,诸如广告、电视剧、电影等,建立一套“女性气质与想望的新典范”(new standards of womanhood and desirability)。这样的预设,经常体现于剧中不穿戴任何传统穆斯林服饰、勇于为个体做出自主决定(特别在于情感与物质消费等层面)的女性角色,冀以启迪新一代的阿富汗女性。
换言之,Billaud 认为受西方主导的影像文化所产生的在地意义,远不仅止于所谓的阿富汗女性赋权,更是牵涉到更为结构性的族群与文化身份的细致调整,只是西方组织普遍更热衷於单向的人权价值输入,唯独如此多重身份转译所需的工夫、对话与抉择,却往往被留给了阿富汗女性个体。
就公众媒体看来,这的确是开放与平权的重要进程,但学者细腻地纪录道,阿富汗女性观众在接受端所承受的,并非是西方社会所期待的,平铺直述的启蒙式解放论述。其田野接触的女性报导人, 一方面喜爱新世代的电影、肥皂剧,却对其所传递的个体性及消费价值观感到困惑,因这些与现实生活中自己同样重视的穆斯林身份、家族网络有所扞格,不过,相较于禁绝一切的塔利班政权,种种变迁仍被视为重建的必经之途,多重边界的探索与尝试仍在日常之中萌芽。
“我感到悲哀,我为我们竟然沦落至此(毁坏历史与艺术)而感到绝望。”纪录片访谈中,这位前塔利班高层如此陈述。
纪录片《A Flickering Truth》中,电影中心在修复胶卷的同时,更力图让更多阿富汗人看见阿富汗本国电影。工作人员一方面在首都举办公播活动,也开著厢型车进入乡村地区播放露天电影。尽管微小的尝试在稀缺资源支持的大背景之下,略显苍白,但阿富汗影人们秉持著世代共有的热忱,坚信胶卷所承载的历史影像对阿富汗当代社会能有所启示。
“这是我们的文化,不是阿拉伯,不是美国,不是俄罗斯,我们需要我们自己的文化。这样一切才能恢复正常。我们需要在全国各地放映阿富汗自己的电影。”2014 年时任电影中心主任的导演 Ibrahim Arify 如此阐明阿富汗胶卷在他心目中的意义。要让电影得以延续,最好的方式是让电影扩散与流通,获得人们的重视。
发展近百年,动荡的局势让阿富汗电影承受艺术创作以外的多重期待,如纪录王室,战争侧写,如战后文化重建,或女性权益推广,无论如何,光影之现于当代阿富汗所展现的意义,更可能是一种对于过去的重新认识,凝聚对于未来可能性的想望。电影胶卷在阿富汗,意味著重生茁壮的自我期许。
塔利班的重返
而今,塔利班再度掌权,阿富汗电影的未来再度蒙尘难辨。历史曾以极其戏剧化的方式,挽救众多阿富汗电影胶卷:2001 年那位向电影中心报信,告知职员尽快将胶卷转移、封藏的关键人物,是一位塔利班内部主掌广电事业的高层人士。在获知将胶卷全数摧毁的命令后,他冒险传讯给中心职员,“我不管你们会做什么,但你们最好尽快把电影胶卷给藏好。”当年的他如此传话。
“我感到悲哀,我为我们竟然沦落至此(毁坏历史与艺术)而感到绝望。”纪录片访谈中,这位前塔利班高层如此陈述。
二十年过去,塔利班政权的本质是否有所转变?是否如出一辙地禁绝任何影像存在?抑或将有限度的允许电影档案与创作?中心典藏的成堆历史胶卷将何去何从?更重要的,曾目睹过往影像,尝过不同社会氛围,未曾经验过塔利班的年轻世代将会如何?
据《纽约客》的短访文章,现任电影中心主任萨拉·卡里米,已在乌克兰政府的协助下离开阿富汗。 塔利班的文化事务委员会(Cultural Commission)成员 Abdul Qahar Balkhi,日前在《半岛电视 台》的独家访谈中表示共建政府的咨询会议仍在进行,目标将建立一个具有包容性的体系,不过他坦言教法下的女性权益不会有任何模棱两可的空间,文化事务的管制准则也尚待定夺。前路晦涩依然。
近时有论者多以中世纪、野蛮、部落社会等一类带有封闭静滞意象的词汇,以形诸当代的阿富汗样貌,然就历时性的电影档案观之,过去半世纪,阿富汗社会从来不是封闭而停滞的,而是持续在多国势力的介入下遽速变迁。一格格的胶卷也记录著阿富汗人们走过的沉重历史,以及阿富汗影人的坚韧生命力。既是生机盎然,多经战火摧残,却又屡屡绝处逢生。
尽管前景不容乐观,阿富汗电影的未来绝对值得普世喜爱电影的人们的留心与声援,仅能静观时局演变,冀望有更多重视历史与文化的阿富汗人挺身而出,让电影产业得以早日恢复生机,永离阴霾。
感谢二楼科普,新知识get
感謝 端傳媒關於阿富汗的報導。
請勿忘記 關塔那摩監獄仍有大批未經審訊的阿富汗人,他們已被押二十年。
「⻄」應替換成漢字「西」,「⺠」應替換成「民」。這幾個字雖然長得一樣,但是前者是部首,不是漢字。使用部首字會對搜索引擎產生困擾,使文字難以被檢索。
最後一段,有更多?視歷史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