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报深度香港立法会选举

数十万人投票的民主派初选,选民、票站义工,他们在想什么?

有可能违反港区国安法、筹备单位被警方上门调查,在恐慌与打压之下,香港民主派初选首日,投票人数已破纪录,至今录得逾41.2万人投票。“投谁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展现民意。”

2020年7月11日天水围,市民在排队等候进入票站,参加民主派35+公民投票。

2020年7月11日天水围,市民在排队等候进入票站,参加民主派35+公民投票。摄:陈焯煇/端传媒

端传媒 实习记者 余颕彤、李智贤、庄芷游、钟嘉尧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20-07-11

#反修例运动一年#2020香港立法会选举#反修例运动#香港政治#香港民主运动

7月11日,香港民主派立法会初选首日,大坑施弼街的票站就在驻港国安公署不远处,现场弥漫一股草木皆兵的紧张气氛。票站中午始开放,已有30人排队,他们看见在附近停泊的警车说:“预了会有警察”、“有警察都要继续投”。突然,有水柱自簷篷倒下,选民即时起哄,“排队投票都要倒水,有无搞错”、“即使倒粪水,也阻止不到我们”。后来发现只是簷篷积水,众人才松一口气。

在队伍之中,有50岁的“首投族”李小姐,她直言自己以往是政治冷感,至去年6月反修例运动爆发,目睹政府及警方的做法后,开始改变想法,“原来政治是很贴身的”,但仍未促使她在去年的区议会选举投票。

踏入2020年,香港政治形势翻天覆地,港区国安法在个多月内急速通过并刊宪实施,借此取消部分民主派参选资格(DQ)之说甚嚣尘上。在李小姐家门附近的铜锣湾维景酒店,摇身一变成为驻港国安公署在闹市中的临时办公室,她感到莫名恐慌,最终选择现身票站,“不投票的话,就连改变的希望都没有了。”然而,她可能没有想到,第一次投票将要承担比以往都要大的风险——早前,政制及内地事务局局长曾国卫表示,组织、策划及参与初选活动,有可能违反港区国安法。

2020立法会选举,民主派初选怎样做?
2020立法会选举,民主派初选怎样做?

连续两日(11、12日)的初选,其实是民主派意图在9月立法会选举争取议席过半(35+)的产物,去年区选变天,民主派大举取得8成半议席,故希望再下一城。为争取最大胜算,要先解决民主派内部分歧,初选借由市民投票,预先协调参选名单。有参选人甚至以“最后一场没有筛选的选举”号召选民投票,但早期选举气氛相对持续冷淡。选前一夜,负责设计投票系统及票站指引的香港民意研究所,突然被警方上门搜证至凌晨,大众哗然。

首日投票因而延迟3小时才正式开始,各区票站现人龙,不时有警员在票站附近巡逻,并抄下票站人员的身份证号码,但秩序大致正常,全日录得超过22.8万人投票,截止今日下午4时,已有逾41.2万人投票。端传媒走访港九新界多个票站,访问老中青选民。他们心态各异,有的认为各式举动不过是恫吓的手段,有人悲观抱著“最后一次选举的心情”前来。担心、恐惧的情绪未有远离,有IT从业员坦言,忧虑个人资料的风险,特意带另一部非常用电话投票;有中年人特意在票站开门一刻已排队,目标是推高人数,鼓励他人出来投票,有年轻人居住“白衣人”曾出没的选区,恐防入夜后现冲突而提早投票。

2020年7月11日天水围,市民在排队等候进入票站,参加民主派35+公民投票。
2020年7月11日天水围,市民在排队等候进入票站,参加民主派35+公民投票。

恐慌时代下投票

北角一向被认为是“福建帮地盘”,家住此区的林小姐表示,曾在网上直播目睹,在不少示威游行后,有白衣人聚集继而发生冲突,因忧虑入夜后或再现冲突,故特意提早前往投票。

林小姐从事设计行业,现年20多岁,她形容自己的政治取态偏向保守,过去选举皆支持传统泛民,但初选将会转投本土抗争派,希望向政府及国际社会展现“本土派是香港人所支持的一种路线”,希望议会有多一种声音,打破现时的局面。政府官员明言,初选或违法,林小姐称,若受压就不发声,只会令政府以为强硬的手段有效打压抗争,亦会令越来越多人放弃。

“行多步都要投票”,“唔投就可能无机会再投”,18岁的大学一年级生李同学刚从北角城市花园走到长康街另一个票站,路程约10分钟。因为管理公司反对,原来店主决定取消票站。李同学是首次投票,他表明不会考虑传统泛民,会支持本土抗争派,强调即使本土派有被DQ的可能,但“不可能因有风险而不做”。

他表示,初选的意义除了让民主派协调,更重要的是让市民表态。李同学认为,过往的议事方式已不适合,“传统泛民太保守,做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用”,相信本土派更贴近年轻人想法,其抗争手法或可为议会文化带来改变。

然而,在大坑票站的陈小姐则持相反看法,她下周离港到英国工作,无法在9月6月正式立法会选举中投票,但希望透过初选投票,向政府和国际社会展示香港人的反抗决心。她形容,因父母皆属建制派,家中甚少谈及政治,故只能偷偷摸摸投票。

面对民主派的路线分歧,陈小姐说,以往两次选举都是支持传统政党,近日有感泛民“唔系好做到嘢”,但基于实际考量,为避免本土派被DQ而令非建制阵营的形势转差,故宁愿在初选时投传统泛民。

2020年7月11日,太古选举团队在民主派初选拉票区。
2020年7月11日,太古选举团队在民主派初选拉票区。

中年人:从支持泛民到本土派

坊间一般以年龄划分传统泛民及本土派的支持者,在票站所见,不少中年人也支持本土派的路线。

下午6时,在旺角通菜街的黄店票站外,年约50岁的郑女士(化名),手执自制简陋文字海报,呼吁选民支持本土派及真正帮助前线抗争者的参选人。她表示,1989年民运期间,曾在某个城市参与示威,其院校有老师被捕后下落不明。

自此,郑女士一直留意政治,至20多年前,从内地来港定居,曾开办旅游公司,近一年因社会运动而倒闭,但不会怪责示威者。她解释,香港吸引游客之处在于其制度,若香港制度愈来愈像大陆城市,“那旅客为何不去深圳呢?”

郑女士表示,过去曾有传统政党与前线示威者“割席”,指责他们是“鬼”,令她彻底失望,现时选择参选人,最重要的标准是其对被捕人士有多少帮助,“不支持行动者,口讲抗争都只是口号。”及后,她赶往街站,支持候选人。

在黄大仙票站的50几主妇徐女士表示,以往立法会选举一直支持传统民主派,但她今次希望让新一辈透过初选进入议会。她解释,传统泛民太过保守,即使不够票数抗衡建制议员,议会内的民主派都应该“起码做些事让人看见”。她逐渐接受,新一代将肢体冲突带入议会的主张。徐女士称,因去年11月,区选大胜,对民主派夺议会半数有信心,假若支持的素人落败,都会尊重初选结果。

同一时间,传统泛民亦不乏支持者。大坑票站仍未开门之际,73岁的刘女士已撑著拐杖等候。刘女士是福建人,少时在内地接受教育;她形容丈夫是“深蓝”,与自己政见南辕北辙。稍早的7月1日,她亦撑著拐杖上街游行。今次初选,对她而言,是“绝望中的一丝希望”。刘女士认为,香港议会依然有制衡作用,需要有议会经验的议员,故仍会支持传统泛民。

撇开路线之争,另一要点是选民是否支持参选人在议案运用否决权利。在黄大仙票站开放的第一个小时内,年约60岁的Ken已来投票,说希望带动投票人数,鼓励更多人走出来。突然,一辆警车驶至,有4名军装警员拍摄票站情形。Ken见状反而提高声线说,“初选完全合法,是政权找不到法律理据才用不同手段打压。”

他从事制衣业,已失业一年多,形容政府的保就业计划,倾向照顾雇主,故投票给民主派是希望为社会带来公平。然而,协调初选,争取35+,戴耀廷曾经想像,民主派一旦当选,可以“积极运用”《基本法》赋予立法会的权力,包括否决财政预算案,势成“揽炒”局面,以逼使政府回应五大诉求。这个论述,成为了建制派主要抨击的对象:民主派当道会罔顾民生、破坏经济。Ken认为,问题矛头在于政府不肯让步,才导致今日局面,他没提及具体原因,但估计民主派不一定会否决预算案。

2020年7月11日,黄埔民主派35+公民投票拉票区。
2020年7月11日,黄埔民主派35+公民投票拉票区。

票站义工:全部香港人共同承受白色恐怖

民主派首次举行全港性初选,过程不容易。港大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及前立法会议员区诺轩负责统筹,先是与各派系的参选人协调出选机制,香港民意研究所主力设计投票系统,民主动力及各区区议员亦有协助执行细节。

与拥有庞大资源的官方投票不同,初选今次设有247个票站,主要由区议员办公室及黄店承办,另设有街站,倚靠大量义工协助运作。其中一个特色票站是一架私人收藏已退役的古董珍宝巴士,位于西九龙站旅游巴停车场内。

2020年7月11日,戴耀廷在记者会上反驳政府指初选违法,坚称初选完全合法。
2020年7月11日,戴耀廷在记者会上反驳政府指初选违法,坚称初选完全合法。

但在选举前夕,各式票站接连受压,民政事务局及房屋署先后表示,议办不得用作票站用途,警告开支或不获发还,亦可不予续约或提早终止租约。有位于商场的店铺获管理公司通知,提供票站属违反租约,负责人最终取消相关票站。

面对官员指控初选或违法,戴耀廷坚称初选完全合法,逐项反驳政府论调。他表示,初选属“公民投票”(Citizen Voting),不是禁止的“公投”(Referendum),选举并没有主张“分裂国家”,亦不存在“外国势力”;选民自愿投票不是“操控选举”,当议席过半后,议员或采用的否决权力,是基本法所赋权力。

“全部香港人都正共同承受这种白色恐怖”,石硖尾邨票站义工、35岁的姚先生说。他说,民主派初选早在6月招募义工,港区国安法实施后,他与其他义工也没有退缩。姚先生认为,出来投票的人“不安全”,他们这些义工则“很不安全”,大家也是在共同承受。

59岁的张先生则在旺角黄店票站担任义工,他表示,曾在一次警方大围捕行动中,以非法集结为由被捕,至今仍在保释期。岳父早年被刚执政的共产党充公田产后,偷渡来港,过去曾与对方一同往内地探亲,岳父曾忍不住在餐厅大骂共产党,令亲友担惊受怕,恐防隔墙有耳众人皆受牵连。张先生忧虑,在港区国安法下,也香港的自由不断缩小,最后像在大陆一样“讲句嘢都惊。”

2020年7月11日大埔,市民在排队等候进入票站,参加民主派35+公民投票。
2020年7月11日大埔,市民在排队等候进入票站,参加民主派35+公民投票。

“投谁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展现民意”

在元朗凤攸北街的票站,人龙由一楼的议员办公室一直伸延至地下。64岁的邓女士是家庭主妇,在炎热的天气下等候接近50分钟,她形容,对比更多受伤及被捕年轻人,“等候只是微不足道”。对于35+的目标,她略感悲观,认为政权将无所不其极阻碍选举,出现DQ的可能性极大,“做到什么便尽做。”

邓女士说,从前不说粗口,但经历过去一年,她看到特首林郑月娥已会情不自禁地“爆粗”,与身边朋友也理解年轻人的激进行为。是次初选,突显民主派内部分歧:传统政党与素人、泛民与本土,邓女士希望两派可互相包容及尊重,“有著同一目标,只是所用的方法不同,大家都是同路人。”她认为,在立法会中,需要有经验者去带领年轻人,亦要有新面孔接替旧人,故在超区及地区直选,分为支持传统泛民及本土派的候选人。

20多岁、从事测量的曾先生在旺角票站投票,他反而认为,初选“投谁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展现民意。”他表示,最理想“当然是有一百多万人投票”,让国际看见港人的声音。首日投票人数录得超过22.8万,打破原定目标的17万人,但与曾先生预想的数字仍有差距,他估计,恐惧是最大原因,因警方上门搜证一事,自己对于留下个人资料亦感担忧。

昨晚9点,仍有逾400人在元朗一个票站外等候投票。26岁的Amy匆匆赶来,票站已截止投票,她说今天会再次到场投票,完全没有考虑会否DQ参选人,或政府阻挠初选的问题,“因为不能预计任何政府的行动,只能控制自己投或是不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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